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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真心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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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9日,国乒正式进驻成都基地开展为期40天的赛前封训。
王楚钦和孙颖莎作为新生代主力军,承担了身兼三项的任务,加上体能就变成了一天四训,早操也不能落下。纵使早六晚十的节奏已经坚持了两年多,这轮番被各个项目主管教练摁在地上摩擦也还是难以招架。
内向如王楚钦到底还是忍不住在体能课上喊了疼,“正常这个阶段我是不可能有哪个地方疼的。”
忙不迭地解释,像怕谁误会了似的。
肖战带过的奥运冠军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带教数十年,总有那些个犟的、佞的、屡教不改气得他想爆粗口的,唯有这个徒弟是心里事儿盛得太多。
因为怜惜,所以骂不出口。
“这是一个过程。”肖战耐心地解释,“都会有反应,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呢,磨难在前,这都是好事。”
合作一年半,王楚钦不怕疼不怕累,执行力又强,做教练的能带到这种学生谁不说一句三生有幸?
“自然进入到你喜欢的方式,去适应节奏。”
肖战第一次学着轻声细语地对待自己的球员,也不怎么勉强,就好像好几年前他就已经学会这么说话了。
但究竟是哪一天开始改变的呢?他想不起来。大概人老了吧,年纪大了,见过的东西多了,锐气也磨平了,只剩慈祥。
这次封训,国家队召回了好几位退役的前国手。闫安和方博虽然在队里天天被他骂得挺不是个,但两个孩子都义气,退役时就跟队里承诺,“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于是一纸红头文件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直接发到了全世爆,闫安挥了挥手机上的文件,“成都走起?”
“快乐向前冲!”
于是方博就这样吊儿郎当地出现在了封训基地,他悲哀地发现,当年那些自己人已经陆陆续续都离开了这里。
基地还是那个基地,吵吵嚷嚷地换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自以为在这里扎了根,又在十年后黯然离去,故乡终究变作了他乡。
“你怎么来了?”
现役的朋友现在只剩一个勉强算要好的陈梦。时过境迁,陈梦看见他居然也会觉得亲切,这一次她主动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方博结结实实地抱了回去,“大梦!我的好大梦!你好不好啊?”
不管陈梦承不承认,方博从来都宣称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国乒队最后的挂碍。
“不怎么好过,每天都在退役和坚持之间犹豫。”
陈梦的脸上透着淡淡的苦涩,这种苦涩伴随着运动员巅峰期结束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无法接受自己身体机能的下降,无法接受自己的生涯已经到头,归根结底化作对于赛场的不舍。
“但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即便外界对她有着诸多的质疑,她想,既然我还能在沙特赢到最后,那巴黎就再试试吧,哪怕最后一次。
陈梦不是马龙,没有满身的成就,所以她不敢把那些不舍公之于众,只好自己默默地练,用每一板球证明自己还不可逾越,她还配站在这个赛场。
方博就是喜欢这样的陈梦,即使队里很少还有人看好她,他依旧希望她如愿。
她是山东队的骄傲,也是他的。
老实说,来到成都陪练本身对他们这种没打出成绩只好英年退役的球员来说是一种血淋淋的残忍。
说不认可你的水平吧,退役了还能请你回去,整得跟现役没人了似的;你说认可吧,那他们是怎么退役的呢?
方博承认出名也得看福分,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球比场上任何一个人差。他来成都,抛却那些伟大的遮羞布,内心不过是想再战胜他们一次,哪怕连座奖杯都没有。
好想赢。
方博盯着陈梦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这些事。国乒好像就是有一种神奇的阵法,你一看见那面国旗,那些天天年年不一样的标语,就会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
他还是羡慕陈梦,羡慕她幸运,羡慕她优异。但他赤裸裸的眼神落在陈梦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她被他盯得发毛,不动声色地往人多的地方挪了挪。
方博发了很久的呆才回过神,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列好了队,他才恍然发现场边只剩自己一个。
闫安对他一个劲儿地招手,“板,板!”
方博这才回神,从包里取出自己国手时代用的那块底板,陪主力上手练起了推攻。
他和闫安就是在退役后的无数个清晨不约而同地来到全世爆,默契地站在两头开始对练,谁也没问,谁也不说话。
他们离开了天坛东路,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乒乓球。
肖战不动声色地推着捡球网在那个方向徘徊了好几次,王楚钦看得分明。
“肖导,你挺高兴的吧?”
肖战没理他。
王楚钦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以前回家的时候,我爸就这表情,明明很高兴,又装得很不在乎的样子。但我妈就会直接扑上来说他们很想我,要不……我替你去扑他们一下?”
“看来是强度还不够,再给你加一节体能怎么样?”肖战一颗炮弹球砸到王楚钦面前。
王楚钦稳稳接住小白球,朝他顽皮一笑,“你是不是不太好意思跟他们说好话?”
“说什么好话?他们是为了你们来的,又不是来看我。”
“怎么会不是来看你的呢?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们在他们眼里充其量就是个弟弟,谁会千里迢迢从北京飞来成都?抛下俱乐部两个月,手机扔在外头陪着咱们?”王楚钦说得认真,“是因为你曾经就是这么陪伴他们的,所以他们现在才这样陪伴我们。”
肖战拄着捡球网瞪他,“你现在该滚去去二号楼了。”
“你好好跟他们说啊!”
王楚钦摆了摆手,柠檬色的衣衫风风火火地消失在楼梯口。
肖战这才抬起头对着一栏之隔的两人笑笑,“我再给你们,发两个?”
“肖指,我俩给你发一个吧?”方博憨厚一笑,拿出了全世爆自主研发的底板,“你给指点指点?”
肖战恍然大悟,“你们是来蹭专家的。”
“怎么这么说呢?我们是想您了。”
方博说话还是带着从前那种欲盖弥彰的傻劲,装都装不出来。
肖战却觉得方博这样傻傻的挺好,不记仇,他十分放心地抬脚踹了方博一记,“怎么,我再给你俩包顿饺子?”
“肖导,你一个死川人就不要硬嗦北京话了噻,一点都不像!”
方博一边揉屁股一边不怕死地在挨揍的边缘反复横跳。
世界上能让肖指导笑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拿了冠军的,让他骄傲;另一种就是方博,把他气笑。
肖战又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骂道,“傻逼!”
方博这才觉得对味儿了。
肖指导要是不骂他们,他就不是肖指导了。
真正让方博破防的,是下午的混双训练课,肖指导让他和闫安站在了莎头的对面。
方博在外头没少解说莎头的比赛,对两人的套路十分熟悉。和闫安一个眼神就定下了策略,“把位置调开。”
大角度底线,王楚钦飞身扑救,整个人趴在地上,奈何还是没救下这一球。
孙颖莎愣了愣,收起球拍腾出手为他鼓起了掌。
她从来都觉得他很好,无论对球还是对她。
“再来啊,耐心。”肖战好脾气地拍两下手,示意训练继续。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肖指导,和蔼,温柔,眼里带笑,连光秃秃的头皮都白里透红的写着“我好幸福”四个大字。
“肖导被夺舍了吗?”方博用球拍挡着跟闫安说起悄悄话。
“兄弟我懂你,我也有点头皮发麻。”闫安答道。
东京周期之前的混双大家都当表演赛打,直到三年前丢了那块金牌以后,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混双选手身上。
这是乒乓项目的第一块金牌,也是中国队的执念。
可到底混双该打成什么样?该怎么准备?教练组自己也没底。
没有前辈,没有体系,没有成功的先例,只有他们两个和肖指导组成了孤独的混双铁三角,汲汲营营地凭感觉摸索。
“没关系,咱这也算开创先河,没准以后能青史留名呢。”
孙颖莎倒过来安慰光头师徒,“混双是两个人的事情,也别把压力都放在大头身上,我可以帮你扛一扛的,没问题。”
说好了能扛的孙颖莎也没想到,潜力无限的邱贻可能想出让她一天打四位男选手这么变态的方法,把她的压力顶到了极致。
连天的茫然、疲惫,终于在最后一瞬间崩盘。
她一言不发地抹去了泪水,跌跌撞撞地跨过围栏,一屁股蹲在地上狠狠用毛巾捂住了脸。
队友们面面相觑。
邱贻可静静地站在五米开外,任她发泄。
孙颖莎是坚强的,哭完又会冷静地要求他继续,这是他们合作两年的默契。
“哭完了?吃饭去吧,面已经给你拌好了。”
孙颖莎点点头,“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哭太久把脑子哭懵了,孙颖莎觉得今天的炸酱面味道好咸。
她起身要了瓶水,一抬眼发现最熟悉的身影没站在桌前,困惑地问道,“今天张师傅没在吗?”
“老张身体不舒服,这两天都休息。”
封训期间的后勤人员压力也不小,张师傅长年跟队,确实辛苦,孙颖莎点点头表示理解。
孙颖莎没想到的是,两分钟后,张师傅就从病假休养中的和蔼大叔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昨儿个不还在呢吗?”
队里一片哗然。
孙颖莎还含着一口面,登时觉得那酱咸得发苦。
张师傅是她来到国家队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叔,有多少次输了球是一边嗦着酱大骨的骨髓一边听张师傅的心灵按摩呢?
“这个打球啊,跟炒菜差不多,球就是那个球,肉就是这堆肉,我怎么炒出我张利富的京酱肉丝,你王楚钦就怎么打你的球。看起来一样,不一样的人去完成,它就是不一样的。”
王楚钦禁赛随队打大循环那一年,张师傅是这样安慰他的。
也不晓得这样一个沉浸在厨房里的人,上哪里去懂得那么多的道理。
张师傅的离世并不会影响国乒的备战,只是独属于他的那句“孩子们,下来吧”再也等不到了。
先是连续战败,又是张师傅的骤然离世,孙颖莎这些天经历了重重打击,郁结于怀。是夜,她独自一人躺在操场上看天空。
城市阴霾,不见星光,孙颖莎打开了手机闪光灯,朝着天空照去,企图以微弱的光芒刺破大气层,结果只迎来两三架飞机。
什么贼老天,这么难受的时候连颗星星都不给她看。
孙颖莎躺了十分钟,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矫情,想了想还是回去练球比较实在。
“来,集中精神。”
训练馆挂着奥运会的主要对手,前十六强种子,还有异军突起的特殊打法。
日本队还是那几张熟脸,早田希娜、平野美宇、张本美和……唯独少了伊藤。
听说伊藤拒绝了以P卡出战奥运的提议,孙颖莎和她对垒了这么多年,熟悉她的脾气,也理解她的傲气。
一个赛前对练都不愿意藏私的女孩,根本学不会屈居人下,怎么受得了坐冷板凳呢?
但即便没有伊藤,中国队也得面对千千万万个踢馆的选手。
孙颖莎和王楚钦分立男女单世界第一,被人研究针对是卫冕的必经之路。
为了查漏补缺,教练们抓着运动员的弱项卯足了劲儿逼着他们去攻克,两个人已经很久都没有打出过自己喜欢的球了。
每一天都充斥着别扭、高压、肌肉疼痛和眼底要下不下的大雨。
王楚钦打削球,有一板没处理好,刘国梁反复让徐晨策给他发那一板,直到他练出了肌肉记忆为止。
打削球本来就累,王楚钦下了训左手已经脱力,却不肯叫停。
显然是跟他较上了劲。
刘国梁看出他状态不对,及时打断了训练,上前给王楚钦做心灵按摩。
“在奥运赛场上,总会有那么一两场球是死里逃生的球,一定会有。那要怎么逃出来?就靠训练时的每一板,你不知道哪一个球就会救你。平时训练的每一球,都是决定你是不是奥运冠军的那个球。”
王楚钦强忍着内心的崩溃,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曾经以为自己冲进了奥运名单就算苦尽甘来,原来这两个月比过往的十年都痛苦。
于混双,是众矢之的也是盲人摸象;于团体,他必须延续满身伤痕的荣光。
他有想过,如果真的不行,他就全力保混双和团体,单打……能打到哪里算哪里吧,反正还有樊振东不是吗?
晚上的单打训练结束,王楚钦照旧撕下斑斑驳驳的胶皮,看着坑坑洼洼的板缘,轻轻地“啧”了一声。
主板、副板都在这次集训里光荣负伤,这已经是他封训期间第二次修板了。
“你说,板都打坏了,咱还能拿冠军吗?”王楚钦始终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我那拍儿连尾标都凹进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修好。”
王楚钦首次参加奥运会就扛着三项的压力,面对这么重要的比赛心头总有莫名的恐慌。
他已经心神不定了很久,也都怪马琳,总是热血上头说着不过脑子的话,真叫王楚钦听进了心里,“用生命去热爱赛场”。
王楚钦连续两次在采访里提到了这句话,孙颖莎早就觉察了不对劲。
“大头,该怎么打怎么打,杭州亚运会怎么来我们现在依然怎么来,现在很好,知道了吗?”
尽管孙颖莎已经努力开导,但王楚钦还是负担重重。这也没有办法,没有人是天生大心脏。
为了缓解他的焦虑,肖指导特意将吴师傅请来基地和王楚钦当面讨论补板方案。
“吴师傅是成都最好的修拍师傅,他若拍胸脯保证会修好,就一定能修好。“
吴师傅捧着拍子细细摩挲了许久,也不敢打保票,“我们回去试试。”
王楚钦想,试试就是一半一半的意思。他是个力求保险的人,还是多准备几款备用板吧。
好在第二天下午,吴师傅就抱着修好的狂飙王出现在师徒二人面前。
“这个板都想办法给你补平整了,重量和以前一样。拍柄用木料给你垫起来了,你再试试看,不行我再改。”
王楚钦握着拍子感受,重量没变,手感没变,握拍处特意打磨过,不扎手。
他的板磨损多严重他心里清楚,这绝非简简单单的两日之功,也不晓得吴师傅加班加了多久。
“谢谢,谢谢!”
嘴笨的少年只会用两个字表达感谢。
“小事,别耽误你训练才重要。”吴师傅摆摆手,笑着安慰,“上一次修了拍就去沙特拿了三个冠军是不是啊?这次修好去奥运会也拿三个冠军没问题!你家飙儿懂事着呢!”
这话说得熨贴,王楚钦焦虑的心直到摸到这块完好如初的底板才算彻底安定。他笑着道谢,“嗯,借您吉言。”
这把狂飙王在他技改后一路征战相随,是他痛苦中唯一坚定的选择,是他走出那段阵痛期后所有的安全感。
“走吧,爹带你去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