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志》皎皎

3、第1章 灵慧寺-3

　　王府众人已经准备好了燃香，临川王妃净手完成后，在寺中僧人的唱词中，将点燃的香插入了错金银工艺打造的精美香炉中。
　　南朝皇室郑家有着相当出色的基因，从皇帝到亲王大都长得不错。便宜老爹相貌堂堂，妃嫔个个都是美人，生出的女儿也不差，再加上时下褒衣博带、飘飘欲仙的衣着风格，女眷们站在一起确实十分养眼。贵人、侍女、侍从，浩浩荡荡五十多人就这样站在佛像前，真是一副绝妙的《南朝临川王妃礼佛图》。
　　“如果能画下这一幕，妥妥的，也是国家一级文物。”郑微想。
　　然后王府的女眷都开始净手、燃香，插香，行礼——这叫“敬香”。
　　一套操作持续了半个时辰，思仲禅师显然很满意临川王府的对佛的尊敬态度，每位女眷行完礼之后，思仲禅师都要赞上几句，再赠一串开了光的木佛珠，业务水平非常高超。尤其是面对嗣王妃谢静雅时，他似乎是从她脸上看出了病色，给了她一顿安慰，大致是说你如此虔诚，佛祖会保佑你“日无险事，夜无恶梦，身力充盛，所做吉利”云云，听得谢静雅十分高兴，眼泪都要掉下来。
　　穿越之前，郑微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从来不信任何怪力乱神；穿越之后，她的唯物主义思想依然坚定如昔（毕竟平行世界也照样遵守能量守恒、动量守恒、角动量守恒这三大守恒定律，她已经做了实验验证过了），但无神论思想大厦就有点摇摇欲坠了——毕竟她是真的被一股神秘力量流放到了本时空。然而，不论她的无神论思想大厦还剩下几块砖，她对佛教、道教之类的宗教依然不以为然，不管送她来到本时空的神秘力量是什么存在，但肯定不会是寺里的这些木胎泥塑。
　　虽然内心不屑，她面上丝毫不显，规规矩矩、依葫芦画瓢地参拜了面前的大佛，一切顺顺当当，没有被任何人看出她内心的不屑——她身为宗室女，从小学习各种礼仪，各种行礼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动脑子都可以摆出相应姿态。
　　拜完后，她站到沈襄身边，对亲妈眨了眨眼。
　　沈襄轻笑一下，摸了摸女儿的头。如果说在场所有王府女眷中，对佛教最不以为然的是郑微，那排名第二的就是沈襄了。在陪着父亲行医的同时，她见到了许多被僧人忽悠、以为把钱捐给寺庙就能换来健康的病人，因此对佛教总是保持怀疑态度。
　　众人上完香后，阮容安转过身面向住持思仲，她那张雍容美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声音也十分悦耳：“听闻思仲禅师为弘扬佛法，欲造一尊石弥勒像。大王甚是钦敬，愚夫妇意献薄心，愿略以财帛为助。”
　　思仲显然也闻弦歌知雅意，他僧衣一震，双手合十，先念了句“阿弥陀佛”后笑呵呵开口：“大王礼佛之心如此虔诚，若陛下听闻此事此，也会称赞的。”
　　阮容安施礼一笑：“借禅师吉言了。”
　　随后，她对王尚仪轻轻点了头。随着王妃一声令下，一个个漆木箱被抬入了大殿。王尚仪向众人介绍每个箱子里都装了何物。
　　“钱两百万。”
　　“绢两千匹。”
　　“帛一百匹。”
　　“锦二十匹。”
　　“金五十斤。”
　　“银二百斤。”
　　“……”
　　听着这些宛如菜名的财帛之后，郑微眼睛都瞪大了；再看到箱子一个个打开，她久久无法平静，想起了自己本科那会看到班上的学神学霸接到了普林斯顿、哈佛、麻省理工、巴黎高师的录取通知书的心情——各种羡慕嫉妒恨交织在一起堵在胸口，最终只能跑到湖边不甘心的“啊啊啊啊”对空输出。
　　然而此刻并没有地方让她去咆哮，她只能在内心疯狂吐槽。
　　“啊啊啊啊好多钱啊！原来王府这么有钱啊！为什么要白白送给这些和尚啊！这些不事生产的和尚除了浪费社会资源还有什么用？这些佛像怕不是用我家送的钱铸的吧！可恶，这些钱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啊！我只要十分之一就可以了！我一个月只有一点点钱！我攒到现在只攒了一点点金银！我拿到这笔钱发挥的作用可比这群和尚大多了！”
　　“阿微，怎么了？”沈襄握了握她的手。
　　郑微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咬牙切齿，她平时以演技装饰的文静小美人的表情都绷不住了。好在其他人看着这十几口箱子钱财时也是一脸羡慕，她在其中并不算太显眼。
　　“……娘亲，”她吐出一口气，朝着沈襄靠近了一点，轻声说，“府中居然有如此多财帛，我有些惊讶。”
　　“财帛动人心，”沈襄的双手俺在她的肩上，“但切不可为钱财所累。”
　　“我明白，娘亲。”郑微无奈道。
　　这个亲娘对钱财的淡然态度让郑微无言以对，都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般无欲无求啊。
　　临川王府捐了这么多钱，寺中在厢房里也准了一顿午饭，王府女眷们坐在各自的几案前分餐而食。这个时代的和尚已经开始吃素，这顿饭当然也是素的，只有米饭、豆腐和青菜，味道乏善可陈。这是郑微穿越过来后水准最差的一顿饭，虽然王府的菜肴也不适合郑微这个现代人的口味，但好歹有肉。坐在她身边的几位姐妹都小声抱怨着，郑稚也难得的和郑媛达成一致，两人小声嘀咕着抱怨饮食差，被郑微喝止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郑微凝神教育妹妹。
　　郑稚瘪了瘪嘴，小声道：“姐姐最近好严厉。”
　　郑微瞪了她一眼，郑稚不敢再说。
　　有沈襄这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好母亲，郑稚平日还是知道分寸的，不怎么贪奢靡图享受，不过随着郑稚进入青春期，这一年来，她越来越难以管教，对沈襄的话也是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出。郑微穿越过来之后，决定帮沈襄管教妹妹——每多教妹妹一点道理，在乱世中存活的机会也会也大一点。
　　郑稚还年轻，不知道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候，能吃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教育除了言传，还需身教，郑微不再说话，如在王府中一样，端着饭碗，细嚼慢咽地将这顿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下。
　　瞧着以身为范的姐姐，郑稚一声不吭的也把盘中餐吃干净。
　　光生生的餐具让前来收拾餐盘的小和尚有点吃惊，十多岁的光头小和尚诧异地看了姐妹一眼，又低头看向餐盘，又默默抬头看了她一眼。
　　相较其他剩菜剩饭的姐妹，自己的举动大约是很奇怪吧。
　　郑微对小和尚轻声道：“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盯着她看了片刻，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端着她的餐盘离开了。

　　没滋没味的吃了一顿午饭后，王府的女眷们又游览了寺中的园林，当天申时时分，王府女眷们终于启程返回王府。
　　因为在寺中看到的十几箱子钱财物品带来的震撼，回城的接下来的时间郑微都在思考。她在用自己曾经参加数学建模大赛学到的分析法来估算临川王府的财政状况，得出结论：这波送礼起码送出去了临川王府半年收入，老爹看来是真的很想当这个太子啊。
　　南朝皇帝郑道成生了十三个儿子，其中四个儿子成年前就夭折了，还有一个十年前战死，另一个八年前死于意外事故。三十多年前，郑道成把皇后生的嫡长子封为太子。这样的格局维持了三十多年，朝堂还算稳定。然而，四个月前——就在郑微穿越过来的一个月前，四十六岁的太子病死了！
　　理论上说，太子死了，皇帝就要选出新的储君。
　　现在，郑道成还有六个儿子，分别是四十三岁的东阳王、四十岁的临川王、三十五岁的豫章王、二十八岁的南海王，二十二岁的南安王和十七岁的义安王。
　　义安王出生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子女出生了，因为他开始修习佛法，彻底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
　　这六个儿子中，手握实权、能参与到太子之位争夺的就是年长的三位。二十八岁的南海王和皇帝一样，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在王府里天天敲木鱼，对其他人没有丝毫威胁；二十二岁的南安王，身体很不好，为人木讷愚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郑微认为这位叔叔有自闭症，倒应了一句“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位，自然不可能争什么太子之位；十七岁的义安王是皇帝最小的儿子，性格开朗，喜好交友，没有特别大的恶/□□也比较喜欢这个小儿子，但因为他太年轻，皇帝没给他什么权力，除了个挂名的亲王头衔，没有任何实际职务，很难参与太子之位的争夺，除非前面的所有哥哥都死了，他才有机会。除此外，还有一个对储君之位有威胁的人，那就是太子的嫡子苍梧郡王郑从昱，他跃跃欲试想当皇太孙。
　　下面的人蠢蠢欲动，但南朝皇帝郑道成却把“册封储君”这个议题搁置了，他始终不对新的储君发表意见，对大臣们请求立太子的诏书搁置一旁，只说“朕为太子的死伤心，暂不想立太子或者太孙”云云。
　　皇帝态度模糊，这就给了有心帝位的人可乘之机。为了储君之位，亲王和郡王各自摩拳擦掌，拉帮结派，大臣不稳，朝廷纷乱起来，变成一团浑水。
　　郑昭文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策略是投老爹所好。皇帝身边有很多僧人，郑昭文认为灵慧寺的思仲禅师对皇帝的影响力很大，于是让王妃以礼佛的名义送了一大笔钱给灵慧寺，希望思仲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从思仲的表态来看，他应当和临川王达成了某种默契，达成了利益共同体。
　　便宜老爹想当太子是情理之中，但郑微对此感觉复杂。现在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情况，老爹在太子之位上没争赢，输给了哥哥弟弟，以南北朝时期政斗的平均水平，失败的亲王的下场不是被贬就被杀，不但政治生命结束，生物学生命也得结束，毕竟这个年代的亲王都是有实际兵权的，有兵权的人杀个兄弟奇怪吗？东阳王和豫章王两人名声都不咋地，苍梧郡王郑从昱更是忌惮几个叔叔，这三个人想必是不会介意弄死便宜老爹的。最大靠山老爹没了，自己这样的王府女眷肯定捞不到好，鬼知道会被杀还是被流放。
　　第二种情况，假设一切顺利，运气爆棚，郑昭文当了太子接班当了皇帝，自己的职称也能变一变，升格为成公主，但当弱国的公主有啥用？和哥哥弟弟比起来，便宜老爹为人还算是不错的，性格温和，比较明事理，能行政也能带兵（虽然水平都一般），按部就班做事的水平有，但绝对没有统一天下的才能，既无改革的意愿也无改革的能力，绝对不可能扭转南朝药丸的趋势，就算当了皇帝大概率也是亡国之君，自己身为公主，要么被敌军杀掉要么被俘虏沦为战利品，能落得个破镜重圆的结局就是老天爷开恩了！
　　也就是说，要么被自己人干掉，要么被北朝干掉……不论哪种情况，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中。
　　真是难啊，这个年代，女人根本没价值，或者说，女人的价值只有依附于家庭、宗族时才能得实现。你的家族、你爹、你老公有价值，那你就有价值，否则，女人只是玩物、工具和战利品。
　　要是穿越到北朝就好了，北朝女性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活动空间也大一点——北朝还能出花木兰一样的女将军，南朝完全不可能！
　　啊，我只是想活到老死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原以为数学届对女性的歧视很过分，但和古代社会比起来，性别歧视的纯数圈已经是天堂了。
　　怎么才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