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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Chapter 44 ...


  •   纪乐一路上闷不吭声,在如迷宫一般的小巷里穿梭了很久,老房子所在的那栋楼终于从一众八十年代的老楼里冒出了头,等真正到了楼下,三两只人人喊打的耗子从放置垃圾桶的角落里飞快跑出来,又钻到某户人家的厦子里,从头到尾只留下一串黑影,我在心里暗暗念了“赵志刚”三个字,一样的不敢见青天白日,一样的让人恶心。

      我只是不大明白纪乐受了这样大的惊吓为什么还要执意来取东西,明明可以等纪野哪天空闲了再开车来拿,他没多做解释,在我彻底回神之前就进了楼梯口。

      这栋老楼的走廊曾经被重新粉刷过,那时候白色的墙已经长满了霉菌和狗皮膏药似的小广告,什么疏通下水道、什么开锁、什么水暖维修,大家即使再讨厌也无计可施,只好找人重刷,前一天刷完,隔夜小广告就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谁都没见是谁来贴的,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贴上了。

      我以为纪乐可以像粉刷干净的墙面,即使曾经的生活对他而言是那么肮脏不堪,但只要被时间粉刷过后就会变得干净崭新,可赵志刚就像是那些夜里来偷偷贴小广告的人,好像非要把纪乐人生的每一处都贴满似的。

      他低着头,整个人显得很低落,默不吭声打开老房子的防盗门,脱下鞋,一个人往放杂物的阳台走。

      那里列着两个立柜,左右盖住了两边的墙,我没仔细研究过里面的东西,尤其是上面还挂着一把老式的小锁头,锁头简陋,轻轻一砸就能打开,但没经过主人的同意,乱翻人家东西总是不好的。

      纪乐摸了摸裤兜,那把小钥匙在他的笔袋里没有拿来,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心想着不会真的像我想的那样要用东西砸吧?果然,他从角落里掏出一把钳子,对着锁没用多大的力气就砸开了。

      里面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只有满满登登的证书、奖杯、杂志之类的东西,随手拿出一本翻看。

      “艺术大赛油画金奖。”我喃喃念出了声,本以为这奖状证书是纪乐的,看到最后竟是纪书君的名字。

      两页纸之间还夹着一张照片,塑封过显得格外厚实。

      一个黑发及腰的女人穿着一件奶油色连衣裙,身姿婀娜曼妙,手里拿着水晶奖杯站在照片最中央,身旁还有几个发色各异的外国人,女人神情温柔如水,浑身散发着很符合中式古典审美的内敛温婉,在一众外国人中显得格外特别。

      纪乐的眼睛很像她,都亮亮的很有神,只是纪乐更瘦,显得眼睛更深邃,但纪书君的眼睛则要稍稍大一些,而且母子俩都很白。

      一本接着一本,多数证书里夹着的纸张已经泛黄破旧,从省级到地区,再到国家、国际,纪书君在美术这条路上走了很远的路,我感到有些惊奇,之前一直知道纪书君会画画,却不知道是拿到国际大奖的那种会。

      一个容貌姣好且艺术造诣极高的女人,我回忆了一下区捷那张愤怒扭曲的脸,愈发能理解纪书君为何接受不了区捷,我不明白纪明为什么执意要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

      “如果没有区捷,她的人生不会是这样。”纪乐的目光瞥向那张照片,他想装作不经意,却在见了那张照片之后挪不开眼。

      “可是如果没有区捷,连你也不会存在了。”我低声喃喃,这问题对我而言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都难解。

      “这不重要。”他继续说:“她应该嫁给那个雪山救援队队员,那时她在国外,比赛结束后几个朋友组织写生,顺便去爬雪山,当时出了点意外,一个朋友摔断了腿,眼看雪越下越大,只好打电话叫了救援队,下山时我妈扭了脚,是被一个小伙子背下山的,再后来他们情投意合,那个救援队员还教她滑雪,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艺术馆和画展、一起去逛古董市场、一起去看歌剧,他们才是天生一对,而我……只是个错误。”

      “不是的!”我想要争辩,却发现纪乐当下的表情像是已经了然一切给出论断,我只能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妈临走前那段时间画了一幅画,那幅画后来被区捷烧掉了,画上有一座雪山,雪山顶被朝阳染成金色,近景是一个咖啡店,木质的瞭望台上架着烧咖啡的小桌子,而桌子旁坐着一个阳光俊朗的男人,后来我妈的病越发重了,有几次甚至把我当成了他,她说他乡遇故知实在难能可贵,谁又能想到当年美院的神话会跑出国去加入雪山救援队呢?是巧合,又巧到她不相信只是个巧合,她觉得一定是上天指引着她到那座雪山去,因为如果不是朋友提议,她这种毫无运动细胞、胆子又小的人才不会去雪山凑什么热闹。”纪乐把手放在他妈妈留下的那一摞摞奖状证书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无法知晓他是否在悼念纪书君,只暗自揣测着假如纪书君在世,纪乐的处境一定会好很多,他的手指摩挲过一摞摞证书的封皮,是伤感,是留恋,还带着些恨。

      其实我很想问问纪乐,他对纪书君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埋怨她从未承担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还是心疼她痛失所爱跌入泥沼。

      我又从柜子中拿起一张印着兰花暗纹的纸,从没见过这样高级的纸张,厚实不说还隐隐闪着金光,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纪乐。”我叫他,他就此一愣,转过头不明所以。

      我将那张纸翻了个面,指着上面的几个黑色大字说:“国际美术大赛,你妈妈真厉害,是不是拿到这个奖就能开画展了?!”

      “得奖者的作品统一在国内外的几大艺术馆里展出,当年我妈的画就在首都的艺术馆里展览过,但是展出和开画展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怎么?你就这么想开画展?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考虑下幼儿园的外墙吧。”他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目光也柔和了几分,还跟我开起了玩笑,这么一看更像纪书君了,他从柜子里翻出几本美术相关的书,有的是教材,有的像是杂志一样薄薄的一本。

      我短暂诧异,之前在桥洞里说好的……

      一时竟忘了那时他是区云,惊诧的表情从我脸上一闪而过。

      纪乐发现我不太对劲,皱着眉像是在回想什么,只是他越想眉头拧得越深,大约过了几分钟终于选择投降,彻底放弃仅靠自己找到个答案,“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他的身体靠在窗口,怀里还抱着几本书,垂下头满心无奈,身体顺着窗下的半面墙往下滑,直到屁股坐在墙角,双腿屈膝折起放在身前,背紧贴着墙上的瓷砖,手指随意捻开书页,大幅彩色图页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圣母之死》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

      “没关系,大不了我再问一遍,你以后想开画展吗?”我特意走到他身边去,与他并排坐在一起。

      纪乐良久没有说话,有些为难似的思考着,“开画展是个什么很简单的事儿吗?”

      我抽走他怀里几本书中的一本,原来不管是纪乐还是区云都会问出差不多的话来,遂笑着答:“简单啊,怎么不简单?你以后要是像你妈妈一样拿了国际大奖,那你的画就也可以挂在首都艺术馆里。”

      他转头不可思议看着我,那样子让我觉得他像是在看夸下海口说考试一定能拿到一百分的小屁孩,总之突如其来的温和让我有些意外。

      然而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只被人拔光了刺的刺猬,就像他,即使伤痕累累,他的心还是柔软的。

      “如果拿了小奖那就在省里、市里办。”我自顾自往下说,就像当初跟区云说的那样,“如果……”

      “如果什么都没拿到呢?”他打断我,双眸像是一捧清水,所有的情感都是柔柔的、缓缓的。

      “那就……”我寻思了一阵儿,开口说:“在家里办,办给我看,我永远是你的VVVIP,我喜欢你画的画,你画的都好看。”

      “喜欢我……画的画?”纪乐被我逗得笑着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甚至都没认真给你画过什么……”

      “外头一屋子的我,你说你没认真给我画过?我可能是你这辈最认真画的人了。”我指着外头灰突突的墙,客厅没有开灯,只有我俩头顶亮着一盏暗暗的小灯。

      “那些不算,那时候我只顾着恨你,在我心里那就是没有好好画。”他像是在感叹什么,人总是会变,当恨变成了依赖,目光也不再那样锋利。

      “恨我……”我侧过头看他,他却不肯抬头,我只好伸出手掰过他的脸,一双眼睛眨呀眨,可他却像是木偶,好久都不眨一次眼睛,莫名从看我变成发呆,这大概是吃药的副作用,我晃了晃他的头,他试着勾唇,我问他:“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何其纠结,何其复杂,何其矛盾,与其恨我,他宁可逃避,纪乐低下头,隔了良久微微晃了一下。

      我脑筋一转,笑着说:“除了那些人像,你还给我画过一棵大树!”

      纪乐敛了笑意,稍稍有些无语,在他看来那只能称之为草稿,他说的好好画,是要完美、要特别、要下足功夫,就好比有些人为了一张画光是寻找灵感就要耗费几年的光阴,还有些人上山下海的找原料,生命里有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他把怀里的一摞书全都塞进我怀中,“这些书从我妈出事之后我就再没翻过了,你想看就拿去看。”

      “给我看?”我一本本翻过那些书的封面,世界名画我总是认识几幅的,比如《最后的审判》和《劫夺欧罗巴》,可这种级别的作品只觉得好厉害,却没有一点思路和想法。

      “你不是一直对画画很感兴趣?”他见我呆愣盯着那些书的封皮问我。

      我要怎么说最开始只是因为区云的一句话呢?

      “是感兴趣……”我回答起来一点信心都没有,“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以后要画四格漫画吗?主角是兔子,一只白兔子,一只黑兔子。”

      纪乐双眸之中充满了疑问,脑袋空空什么都记不起来,最后也只能摇头,“对不……”

      “没关系。”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每多说一次,我就会多自责一分,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想起那天的事,也算是我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还有我说的以后,我都在好好计划,省里的美院国内排名很高,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文化课再努努力,有希望的,我打算考省城里的理工大学,周老师说就在美院隔壁,我们还是可以每天都见面。”说到这儿我上扬起嘴角,不知哪里来的高兴,压都压不住,仿佛已经亲眼看见那两所大学的校门。

      他低下头沉默良久,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钥匙串,从钥匙环上解下一把钥匙,“老房子的钥匙,我有两把,给你一把,以后我不在,你想来可以自己来。”

      “你为什么不在?”我盯着那把银光闪闪的钥匙,迟疑接过来,心中满是疑惑。

      纪乐愣了一下才开口,“要考大学啊,你又不考美院,不同学校放假安排自然不同,你总得有地方去吧?难道流落街头?无论我在不在,你都得有个家,至少有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别再像初一那时一样,一个人在雷雨里淋成落汤鸡,这房子是我妈没结婚之前买的老房子,区捷不会来的,你可以放心。”他勾起手指,拨弄了一下我散落的头发,一缕不大听话的发丝不停挠着我的嘴角和下巴,他问我:“有皮筋吗?”

      我摇头,“下午刚洗了头发,忘记了。”答完却依旧追着方才的话题不放,“放假我可以等你一起回来,或者你等我,反正你先答应我!”

      纪乐站起身,走进卧室,我隐约听见翻找抽屉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他拿着一个款式很旧的大肠发圈回来,奶白色的底,印着蓝紫色的马莲花。

      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出差,清早上学我迷迷糊糊不愿睁开眼,被王学儒从被窝里揪出来,我爸的手实在笨拙,梳得我头皮生疼泪流不止,那时候还有耍脾气的资本,吵着闹着说不想梳头发,我爸也不大耐烦,说不扎头发就全剃掉,剃成男生那种板寸,我不敢再吭声,坐在床上被我爸扯得脑袋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像是快被卸掉脑袋的塑料娃娃。

      纪乐让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双修长冰凉的手拢住我的头发,指尖穿过发丝,巧妙翻几次手腕,轻柔、熟练、利索,一点儿也不疼,还隐隐飘来一股洗发水的清香,他慢声慢语让我自己看看梳得怎么样。

      我摸了摸自己这颗圆滚滚的后脑勺,在摸到辫子时意外抓住了他的手,我没有松开,却觉得他在退缩,他想把手抽走。

      这次我逼着自己勇敢起来,哪怕我所谓的勇敢只是紧握着他的一根手指,“纪乐,我们说好,一起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离开广河,无论之前的十多年有多么黑暗,从现在开始一定是一片光明,我希望你能活着,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我甚至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妈妈画的那座雪山,你不能骗我,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糕,知道吗?”

      沉默像是深海,我跳进海里一直往下沉,时间太漫长,我生怕纪乐的答案就是如此,遂转过身昂起头仰视着他的脸,纪录片说深海下的海底一片黑暗,我却在纪乐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光明,不是暗淡的灯光,而是他双眸中闪烁的那一丝希望的光芒,虽然比照相机快门的闪光灯还要短暂,但哪怕只有刹那也足以让我感到欣慰。

      他反握住我的手,略微点了下头,“你已经跟我说了许多遍了,我快要倒背如流了。”

      我害怕,我在心中暗想。

      不知怎的,我抓着他时还没什么特殊感觉,他一认真起来,我自己反倒变成老鼠胆子,立即抽回手低下头,下巴垫在膝盖上,抿着嘴唇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纪乐调笑般开口说:“这种情况通常很容易让人误会,小心来年邹老师回来,直接把你打成早恋典型,放到升旗仪式去批斗。”

      我吚吚呜呜半天说不出话,寻思了好一阵儿才找到借口,不大自然解释道:“你不在我身边谁给我介绍那些画?我又不懂什么艺术。”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个男人……雪山上的那个,他之后还找过你妈妈吗?”

      纪乐笑得很勉强,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也许以后也没机会知道。”俯下身握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迎着我诧异的目光说:“起来,我教你画……什么来着?丑兔子?以后你真的能画出一本漫画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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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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