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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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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少爷这个词……我足以悲伤得落下泪来。
我初见他那年,不过七八岁,他二十开外,一身笔挺西装,从洋车上下来,却带着一身温和气。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夸我的眼睛很亮。
我那时候回了他一句:“啊,你的也很亮呀!”
少爷但笑不语。
少爷……人特别好。
特别特别好……
又好不到哪里去。
班主一直说他和我们没两样,都是人,不是好人,也做不得坏人。
咱们这条街店子铺面居多,各家的宅子府邸则落在另一条街上。
不过,这片儿的少爷可就这么一两位。
其他几位不常来,隔壁街的事儿我们也听不着。
少爷不和他们相类似,他常来听戏,常避着班主跑来后面,常给我们几个带些小物什。
我们几个哪儿还记得园子有规定这门子事情?
背后对他的议论很多,但儿时的我总听不大深切。
有好有坏,管那么多也没用,记来做甚?
我只知道盼着他来的那份喜悦占据了我大部分童年。
小螺特别喜欢少爷,班主不让他喜欢,也不让收他的东西,他就偷偷地收着,班主管不到这个。
小豆只肯听班主的,可少爷太好。
好在哪里呢?我也说不上来呀,不好在哪儿也说不上来,可那就是我年少时候最崇拜敬畏的人物了。
不只因为他给的几颗糖果,几件玩什,也不只因为他的几句关心话。
就是因为是这个人罢。
少爷来的时候后面是最热闹极的。
小螺整理戏服落下的汗来不及擦就两三步跑上前去扒住少爷的素袍脚上隽着的一棵竹,拽得死紧。那份喜悦的心情也被一并送上。
少爷轻轻地摸他的头,脸上满是温柔。
戏台后脚手中缠着一束红丝带的小豆手里的动作慢了,脖子亦不自觉地往外抻着。
他这个人过于别扭,只上胸和臀侧贴在一块儿,活脱扭成了一条素布小麻蛇。
“阿曜,来。”少爷唤我,又向我招手。
我手上捏着一件绣活儿,却直盯着他看,这时已忘了,直到被绣针扎起一颗血珠子才记起来。
其实没顾着手上,直奔向了他。
少爷把我的指头吮了吮。
湿湿的,温热的。
倒不讨厌。
少爷执着我的手,手指如青葱般,一时看直了眼。
耽误活计要被班主知道了,该打手,这时候我倒是管不上这个了。
少爷简单处理过我的手后搬了把小凳,把我们几个聚起来,坐在大家前头,他背着个小布包,这时我才瞧见。
起初是被鼓鼓囊囊的包吸引去,后来视线却落在了包上绣的一对精巧的鸟儿,极生动,极美好。我常瞧见柳先生端着他那方女儿家的绢布帕子不住地看,上头便飞了一对儿这个,这便对上了。
柳先生是戏院的台柱子,有个爱人,住在西巷子里,离这儿远得很,每每捧上帕子,他脸上线条便柔和了许多。
那时提起这个,少爷教我一个词——“睹物思人”,他说这词用意太深,不能告诉我。
在往后岁月里我何尝不懂,这般用意到底多深。
少爷将包里的物件儿分发给大家,又将一个包着厚厚包装纸的拣出给我,是一对小泥人,少爷讲,这是坊间流传的小童话。
是一个短短的故事,我却入了迷。
“有一个姓宋的官家少爷,爱玩儿,时常去街上逛,是闲不住的一个人。
“有一日误打误撞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巷里传来几句悠悠远远百转千回的唱词,引得他进了去,结果宋少爷进去后再也没能跳出来。
“那地儿是一个小破戏园子,那日台上的角儿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
“少爷不知被触了什么弦地一头栽下,心中微动,他想啊,他喜欢上了这位角儿。”
我问他:“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我听柳先生说过,听班主说过,听小螺说过,却从未听见少爷说喜欢什么。
他解释说,喜欢就是日日想与他呆在一块儿,怎么都不腻,一辈子过到头,还是和他最舒坦。
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引得我听完后日日缠着少爷要下句,少爷却死也不开口。
这算是什么有头没尾的童话,我气极。
少爷不告诉我,我又气极。
“结局是什么呢?”
我后来想,结局并不好看。
所有听来的故事都是说的那位主观想表达的东西,少爷不肯说,就是并不想告诉我。
此后很多时日里,我认为他铁定是知道的。
少爷有太多没告诉我的东西,他总糊弄我。怕是因我没小豆别扭,小螺天真。
我想的太多,他顾虑太重。
年少时的记忆永远是人一生里最深刻的东西,此话不假。
少爷常在闲时带我们几个去和戏院斜对着的面馆里点上两碗阳春面,自己并不吃,只给我们分着。
想来,他只在最开始来这儿的时候,从洋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着他那件笔挺的西装,后来便日日着素色的长衫。
他最熟练的莫过于为我们几个分了小碗小勺,碗里拨进两团细面,浇头用勺子浇上。
似乎是件极有仪式感的事儿。
我们默契地总等他结束这件事儿之后才叽叽喳喳地说起话、闹起来。
这时我们才同面馆里热火朝天的气氛融合在一块儿。
少爷等我们吃起来就会说些故事,我儿时并未想过他为何只在面馆里说。
后来想,那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他的小童话可以放在泥人儿身上,他的故事却只能和着热气听。
他的故事不长,他说,他们那儿是水乡,乡里满是吴侬软语,溪水河水也多,水里很清,与这儿不同。说的话拐着弯,话里有话,话外也有话。
想起来想不明白的话。
我总结着。
少爷说了几句方言话,我没能听懂,不过很好听,总的不是我们这儿来得明了。
后来带班子下江南,偶然听得这么一句:“咋小付桑桑了劳号亏各。*”
少爷也适用,简直是为了他造的句子。
他说过他祖辈的故事,祖父母亲在上元节遇见,他的祖父送给祖母一盏莲花灯,两人便一见钟情、心意相通。
少爷说,祖父那辈的感情太过单纯,那种悸动也太过珍贵。
我点头,面汤溅在木桌上。小螺小豆没抬过头。
他还说…
他的爱人在远方等他,可他却爱上了这里的风光。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我几乎落下泪来。
他的神情恍惚,小豆却还在问:“这里是不是比你们那儿好多啦?”
小螺顺着他的说:“是不是舍不得走啦?”
“是啊……”少爷笑着。
他为小豆添了点儿面:“我要是走了,你们会不会想我?”
小豆乐滋滋地:“不会!少爷不会走的!”
“肯定会想啊!”小螺瞪了小豆一眼,“少爷这么好!”
少爷望了一眼我。
我只顾着出神,为什么要走呢?什么时候走?还会回来吗?要是真走了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看他?
我抬头却撞入少爷的一双眼。
他眼里有很多情绪。
我不知该望哪里,便嘬了口面。
小豆小螺做活儿时无意间和班主提起少爷带咱们吃面的事儿,班主不屑。
小螺说漏了嘴。
班主说他讲的全是假话。
小豆说是废话。
我说不上来,只觉得悲伤,是真心话。
后来我大了些再想,做那顶顶上的班主倒不如在这市井间做个说书人来得自在,少爷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我觉得少爷可能更想做这么个游历的说书人。
我约莫十五六时再遇见过一次泥人儿摊,想要摊主做上两只泥人儿。
我说要一位扮上的角儿和一位着长衫的少爷。
摊主是个架着副圆眼镜的和蔼中年男人,他边捏边听我的故事,感叹道:“这世道呀,多情人多了去,戏子倒也不全是女儿家。
“前些日子还见两位公子一块儿来挑泥人儿,一位挑上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崔大小姐,一位则选去一位张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叹可爱。
“噢,那两位还夸我手艺好哩。”摊主笑着。
我一喜,亦一骇。
我拿着两只惟妙惟肖的泥人儿,我或许也想叹些什么。
诚如你想,便不如不想。
有些故事,应该是好故事。
有些话,也该是真心话。
有些东西,却不是轻易得得了。
有些感情,约莫掐住三月的尾巴根儿。
*:这个小伙子长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