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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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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航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临时搞来的一身衣服,竟然刚好合身。
布料上传来一股暖洋洋的、淡淡的肥皂洗衣粉味。如果不是在厕所,会更美好一些。
辛航换好了衣服出来,径直对上一双哀怨的眸子。
“辛航。阿陆,阿发。这是我拿到68号的意思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辛渔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其实他的脑子里早乱成一团了,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久别重逢的辛航说些什么,但他绝对不想要他说这一句。
“我们找过的那两条蚯蚓,你给它们起的名字。我以为你早忘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辛渔望着辛航。现在,他只差一点点就跟他一样高了。
辛渔透过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辛航。
在辛渔以为等不到辛航开口的时候,辛航开始说。
“同学谢谢你,多亏了你,这次表演很成功,这套衣服我买下来吧,我出一千可以吗?”
他的嘴一张一翕,就吐出了这样恐怖的话来。
辛渔感觉那是一张怪物的口。
辛航说完,就要掏出手机。
辛渔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破碎了。
完全是陌生人的语气,太伤人了,就像他们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一样。呵。他还真打算付一千块钱买一身最普通不过的短袖短裤啊?
辛渔没有接话,因为辛航持续的躲闪让他脸色非常难看。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叫着。
这不是他哥!绝不是他惦记了这么久的哥!或许这个人只是和他哥长得太像,他们的脸上都有一双冷情的眼睛。
他付出那样多的努力,最后竟然告诉他这是白费力!?谁来弥补他!?
辛渔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辛航拿着脏衣服,似乎想请他让开,他要出去。
“你真的……不认识我?”辛渔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盯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是没有。
因为辛航的眼里就像一潭死水。
辛渔几乎是放弃了一般,声音里只有哀求:“……我最后再问一句。……辛航,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就表示你再也不要我这个弟弟!你还要走吗!?”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失声。颤抖着的嗓音和努力支撑着的躯体无不告诉着那个身前的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个可怜的少年人下一秒就要崩溃。
但辛航甚至推开了他,不带一丝留恋地从他身边借了过去。
辛渔眼前猩红一片,喉头涌出一股腥甜。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却差点没吸上来气。
他虚虚扶了一把门框,胸口一紧,感觉要缺氧了。
走廊中,辛航走得飞快。
他在逃。疯狂地逃。
他的表情难看得离谱。
本应该是他来接辛渔从高中毕业的,却怎么会搞成这样。
他不仅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还被辛渔的一声声“老师”弄乱了心。
鬼知道他是怎么强忍着自己想要亲吻那张喋喋不休的唇的冲动从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密闭空间里逃出来的。
辛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心脏跳得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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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门口。
高满如珍宝般保护着他手中的一个黑色方块包。
即使环顾一周四下无人,他仍像是做贼一般鬼鬼祟祟的。
里面装着一个他问班长借的小单反相机。
2017年的最新款,像素杠杠的。他特地借来给他偶像拍特写照片的。
从表情上看,刚刚拍的照片让高满是一个十分满足。
他记录了魔术师偶像和他好朋友的友爱互动的全程,开了连拍模式的高满简直强得可怕。即使不是在最好的位置,他依旧拍到了最好的照片。
只可惜他偶像从来没在表演中露过脸。……他要是能拍到一张偶像的露脸照,哪怕是侧脸也好啊。
网络上最多人传的版本是:Sailing是因为毁容了才做的不露脸魔术师。高满为此还开了两个小号在微博社区控评。
有这么好的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拍单人照倒是不想了,就是他还没要一张签名呢……这点有些遗憾。
Sailing的节目结束之后,他本人也像一个魔术一般有魔力地消失了。
高满又检查了他的包一遍,在翻到夹层的时候,他想着那张有厚度的读卡器应该是被他塞在这里了……
惴惴不安之下,那东西果不其然不见了。
没有读卡器就意味着照片没法从相机里导到电脑中,从而也没法发到网上。
高满回想着那东西可能落在的地方,一边额头冒汗地往回走。
褪下装束的辛航,就像一棵蔫掉而缩在一起的植物,阴在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里。
柔软的衣服环抱着他,短暂的松懈后,他的泪后知后觉地流下来,洇湿了棉的布料。
因为是黑色衣服,所以流泪也看不出来。
辛航完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站起来的时候,腿麻得完全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抬头,一个风风火火的男孩正往他这个方向冲过来。
辛航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是辛渔吗?
嗐,即使推得再远,他的心也想再靠近他一点。
高满的脑子里只有读卡器。猛地,他视线里闪出了个像松竹一样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是为什么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比喻,可实在太合适了。
那个人靠在墙上,明明是蹙着的眉,纠结的脸。他却觉得好看得不行……不会是和隔壁班长得了同一种病吧……!
高满甩了甩混乱的脑袋瓜,心下一急。
擦肩而过时,高满的相机包不小心蹭了对方一下,对方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是被撞疼了。
高满忙道歉,就在对方开口时,他看见那人的右手手背上、食指突出的骨节下,有一个小但惹眼的红色胎记。
“没事……”
只有烦躁,这一刻除了烦躁之外,没有别的情绪。
而这种烦躁,由辛渔开始,也需要被辛渔缓解。
辛航不想波及其他人,可是他的语气完全不受控制。
下一秒的发展却让辛航傻眼了。
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高中生双手捧住了他的手,而且对方的眼神亮得像一只发情的大型犬。
辛航的嘴角抽了抽。
这是什么情况……?
“你可让我好找啊!魔术师先生!”
是……他的粉丝?
是魔术师Sailing的粉丝,不是他辛航的粉丝。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辛航陪着笑,摆出无辜的眼神试图推开这个陌生的少年,可是没能成功。
“这颗像痣一样的胎记,一百五十个视频里,每一个都会出现。”高满自信满满地笑着,“我能抄错答案,但是绝对不会认错人。”
看来是第二次失败了,他的演技真的有这么差劲吗?
他没想到自诩的完美无缺,接连被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撕破了伪装。
辛航笑笑:“那拜托你,不要把我的真实模样告诉其他粉丝啊。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个生活得这样拙劣的人。”
高满没有答话,只是眼含热泪地重重点头。
——偶像的拜托就是真理。
辛航在高满的衣服上留了一个签名。与此同时咔嚓一声,高满拍了一张辛航低头签名的照片,露着半个侧脸。
高耸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奇长的睫毛、红红的眼角以及别在耳后柔软的发。
这一切构成了辛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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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满回到剧场后台,散场后人已经不多,取卡器真的还在这里。
他拿到东西后还撞上了像无头苍蝇似的辛渔。
“哎,哥们儿!看这!”
辛渔冲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的演出,我去!Sailing不要太帅了!那个魅力啊!俩字!迷人!你和他合作的时候我真嫉妒坏了,每一秒都在想要是是我躺在那个箱子里面,能那么近地和他接触,就算我被刀片切成八段我也愿意!”
“给你贫的。你那时候肯定在拍照吧,哪有空想这些啊?”辛渔撇嘴。
“但是我真的,刚刚见到Sailing本人了。没戴面罩的版本!他还给我签了名,我靠,这下太有动力考试了,考完我一定追Sailing到天涯海角……”
高满后面说的什么,他直接选择性省略了。
一个灯泡亮起。
辛渔脑中关键词提取到:他见过他哥。
“你见了我哥!?他在哪儿!?”
辛渔揪着高满的领子,快把高满从地上提起了好几十厘米高。
“你哥……?你那个丢了你十几年不管的哥?”高满的CPU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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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航面前的楼梯间有玻璃反光,刺眼的阳光灼烧心脏。没有风驱赶热意,使其前所未有的胸闷。
裹挟一缕风来的,是辛渔。
辛航刚从一个地狱里逃脱,又重新被抓了回去。
他的人生就好像一场绚烂无比的魔术,简单的原理被包装成光鲜的模样,光影变化后就能更改所有。可被识破后,他一文不值。
他的弟弟站定在他面前。
霎时间,劈头盖脸的信封、五颜六色的信封、卡通信封和纯白色信封同一时间向他狂轰滥炸。
辛航非常痛,因为辛渔的动作就像被设置了什么程序似的重复着。身体也很痛,被辛渔由怨念作祟的力气砸出了一个难以修复的大窟窿。
更痛的是这些纸好像无穷无尽一般,怎么都没有一个尽头。
“你敢不认识我!?你好好看看这些!辛航,你不能看不见!”
辛渔暴力地撕扯着他曾那样珍视又宝贝的信件,甚至写错一个字就要全篇重写的信被他毫不怜惜地撕碎。
他把那些纸张铺在地上,碎裂的纸铺成了一道横在两人之间的河。
外界的阳光被树枝挡住,漏下的部分从窗户闯进,从辛航的眼里挪到辛渔的脸颊。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辛渔痛苦的喘息声。
辛航被他摁着脑袋,青涩的字迹在眼前化开了。
“七年,我给你写了四百封信。”辛渔的泪引爆了一颗炸弹。
“轰”的一声。
辛航的脑袋彻底被棉花塞住了,负责运作的那部分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现在就像一台马上要报废的机器。
“我有的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为了等你而存在的。
“辛航,你中考,我等了三个月;你上高中,我等了三年;你读大学,我们整整有多少年没见。你现在应该大四了吧,读了什么专业,未来又要做什么工作?
“作为你弟弟的我,实在太过失败了,这些我全都不知道,而且你根本就不想我知道。你是在考验我吗?因为怕了我再缠着你,所以躲着我不见。
“你欠我多少岁月,你欠我多少个日夜啊……”
辛渔如洪水猛兽般的思念,在他面前铺开,把他撕扯到鲜血淋漓的模样。他痛彻心扉,动弹不得。
因为向前一步,是烈火焚心,而向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我从小就成绩差,只会玩,不会学,连算个数都能加错0。后来为了能离你近一点,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最后就剩一条路,只有死命地学,他们才能看到我,你才能看到我。
“这些年我学了很多,但肯定还是没有你懂得多。唯一学不会的是不去想你。辛航你愿意停下来等我一下吗,我学得很快,不要嫌弃我。……你别再跑了,我已经要跟不上了。
“哥,别不要我。”
辛渔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进了他心里,烧得他很疼很疼,他抬手想帮他擦,却被挥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辛渔拔高了,长得很高,和他差不多高了。他们不是同卵双胞胎,但现在的辛渔已经和他有着类似的气质,辛航都分不清辛渔是不是另一个他了。
他不想要辛渔长成他的模样,可他除了逃离,没有别的办法。
他太坏了。
即便经历了很多事,可他还是拿他的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比小时候还要不如了,因为那时候,辛渔什么都不懂,辛航告诉他什么,那就是什么。
现在的辛渔,辛航已经控制不住了。他再也没办法用一根棒冰就把他哄好,再也没办法扯一个空虚的谎,就要他乖乖低头。
所以辛航低头,把所有的信都捡了起来,重新塞回了那个单肩包里,然后自己拿在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辛航不知道除了道歉还能做什么,他甚至不敢去抱他。
辛渔的眼泪静静地流,辛航一言不发地陪在他身边。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辛渔眼睛红红的,吸着鼻子。
“从一开始。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
从一开始。他弟把他看得太重了,这话的份量太重,他怎么狡辩也没用了。
或许……他终究还是不该留下那张字条的。
他开始责怪自己。他实在做了太多错事了。他以为只要瞒过了别人,他也能瞒过自己。这件害人的事就能这样过去。
可是辛渔在身边,他的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稳。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辛航想要再奢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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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辛航把辛渔送到宿舍楼下,把信件和衣服带走,留下了一句话。
“好好考,考完见。”
蜻蜓在空中乱飞,阴的天空在低气压下显得可怖,女生们飞快地往对面宿舍楼跑,可辛渔却纹丝不动,因为他在笑。
直到辛航的背影看不见了,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听话地刚刚落下。
辛渔十二岁之后的第一个夏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