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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复我无疾 ...

  •   信一第三遍仔细看完账本,手边的台灯开始闪烁,他叹了口气,用力拍打了几下,灯光又恢复了正常。
      这不是城寨的账,是龙城帮的账,但是出了点岔子,有些地方对不上。今天白天去仓库查了一天的货,看起来一切正常,不过等自己晚上对账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城寨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多数人也都是走投无路才加入的帮派。信一不指望他们能有多有用,但忠诚是最基础的,像这种浑水摸鱼,从中窃取私利的叛徒,放在任何帮派都要严惩。
      信一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半了,他解下细长的领带,随手搭在桌面上。整个人往后一靠,用手捏了捏鼻梁,长吁一口气。
      好像从半年前开始,生活就变得忙碌了起来,阿暮像一尾鱼,把一潭沉闷的池水搅起了波澜。那池面本已被碧绿的浮萍所掩盖,忽然一夜间,清澈如许。原本固定的生活节奏被打破,重心也有了偏移,使得他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动静。
      他睁起有些乏困的眼皮,余光收进台灯的光亮,和阿暮的眼睛一样都是琥珀色。信一眼底有将燃未燃的火苗,他回想起阿暮参与的那些事情,不禁失笑:“真是个惹祸精。”
      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罚跪过了,前两天因为阿暮的事,自己久违地又回忆了一把童年。信一点起烟,烟草的苦钻入肺里,使得他困意消散了几许。
      第一次罚跪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七岁那年,学校的一个同学说信一家里是□□,让别的同学都不要跟他玩,于是信一当着大家的面揍了那家伙一顿,可信一自己也哭了鼻子,最后还叫了家长。
      可他哪里有家长,来的不过是刚刚三十出头的龙哥。信一还记得龙哥那天穿了一身正装,问清楚事情原委后就摁着信一道了歉,对方的妈妈和班主任就都没有深究。长大一点后信一才反应过来,当时对方妈妈和老师看着龙哥的眼睛都要冒红心了,哪里顾得上小孩打架这么点小事。至于□□?谁会相信如此风度翩翩的体面人会是□□呢,都不需要信一多解释,班主任自动就在班上帮忙辟谣了。虽然那个其实并不是谣言。
      可是信一就惨了,那天回去以后被禁止吃晚饭,还被罚跪了一夜。小小的人跪在理发店的角落里,虽然有舒服的垫子,不会真的跪疼了自己。也一直开着灯,不会让幼小的自己因为黑暗而害怕。可是架不住困啊,信一也不知道几点的时候还是趴着睡着了。
      等睡醒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龙哥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桌上放着一碗粥,一边抽着烟一边喊他过来吃饭。
      “知不知道为什么罚你?”龙哥看着信一狼吞虎咽地喝着粥,又推过去一杯水,“别噎着了。”
      “知道,因为我跟人打架。”信一觉得有一点委屈,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是不停地往嘴里送着粥水。
      “不是因为这个。”龙哥夹着烟的手垂至身侧,眼眸微沉,“这么点小事就控制不住脾气,以后怎么做大佬?”
      “我……我也可以做大佬吗?”信一嘴角还沾着黏糊的粥印。
      龙哥递过去一张纸巾,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当然啦傻仔,我会老的嘛。”
      信一记得自己当时就龙哥不会老这件事情争辩了好久,全然忘了去想凌晨五点的粥是怎么来的。
      但也不止是信一被惩罚,龙哥也非常擅长惩罚他自己。信一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他会在天后庙一待就是一整晚,落下一地的烟头。
      有一天信一因为看了恐怖片害怕得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听见了隔壁房间的龙哥出门的声音。他爬到窗户边偷看,龙哥一个人走出亮着昏黄灯光的单元楼,迈向黑暗的深处,那是天后庙的方向。
      信一知道龙哥会在天亮时分才回来,他想给龙哥准备一碗粥,可是粥铺早已打了烊,信一出于礼貌没有敲门。于是他烧开了一壶水,掏出了龙哥最爱的普洱,像模像样地泡上了一壶茶。小人儿在沙发上睡着了,龙哥确实在天亮时分回来了,可惜茶也凉了。
      “傻仔,怎么半夜睡到沙发上来了?”龙卷风一脸的无奈,在发现桌上的茶水时,眼底染上一丝诧异。
      “大哥,”信一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稚嫩的声音还带着困乏,“你是做错了什么啊?”
      “……什么?”龙卷风刚倒了一杯冷茶水,饮下半杯。
      “不然为什么总去天后庙罚跪?”在信一的印象里,惩罚无非就是罚跪和戒尺,龙哥一个人在天后庙也没人打他戒尺,那只能是罚跪咯。
      龙卷风没有作答,他静默了许久,仿佛时间都安静。终于站起身,拍了拍信一的脑袋,语气平静又温柔:“大人的事情别问那么多,赶紧睡吧,谢谢你的茶。”
      可是信一已经成长为大人很久很久了,他还是不知道天后庙背后的故事,只是那个抽烟的身影始终冷清。信一想,如果一个人在神祇前祈祷了数年,却从未听得过回应,大抵便如他这般,连燃尽的烟头都透着孤绝。
      从回忆里抽身,信一阖上了账本,拧过台灯的开关。他需要好好严惩这个吃里爬外的叛徒,松懈了一阵子,是时候一次性肃清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帮得上老大。
      查证很快就有了消息,人赃并获,此刻正在仓库等他去做决断。信一对着镜子整理好墨色的领带,将尾端塞进自己浅蓝色的衬衫里。倒不是出于什么搭配目的,只是这件衣服已经旧了,一会儿如果血溅到身上,洗不干净就正好不要了。
      阿暮充满朝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信一~信哥~起床了没啊?吃早饭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信一自认为现在已经摸清阿暮的套路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下一秒信一还是乖乖开了门。
      阿暮笑嘻嘻地递过来豆浆和油条:“好几天不见,信哥你更帅了诶。”
      信一接过豆浆开始喝,但是他拒绝了油条,要是不小心吃到衣服上又得换。
      “说吧,又想让我帮忙干什么?”
      “别说得我这么现实嘛。”阿暮吃东西也是一点不顾及形象,油条蹭的脸上全是油,还非常自然地拿过桌上的纸巾开始擦,“这不是人家害得你被罚跪,你又好几天不出现,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赶紧带上早餐来探望探望。嘿!”
      不知道是不是信一的错觉,他总觉得阿暮刚才那声“嘿”笑得有点像王九。
      “打住!你想多了,我是真的忙,一会儿喝完豆浆我就要出门有事了。”信一看着阿暮立刻亮起来的眼睛,“去仓库惩罚内奸,既不好玩也没有劳务费,不会带你去的,别想了。”
      “惩罚内奸这件事情听起来就很好玩啊,带我去呗,我今天正好放假。”
      “没戏。”虽然阿暮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但惩罚内奸这种事终归是暴力的,也没有什么需要阿暮帮忙的地方。她毕竟不是帮派的人,这些帮派内部乌烟瘴气的事情,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吧。
      信一喝完豆浆擦了擦嘴和手,伸了个懒腰,抬手在阿暮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你想帮忙的话,帮我去门口通知提子一起出发,劳务费是一个草莓奶油蛋糕。”信一记得城寨和仓库的这条路上会经过美记西饼屋,那里的蛋糕最近很受欢迎,都在时尚杂志上登了广告。如果阿暮乖乖听话,一会儿回来给她带一个尝尝。
      信一刚开着摩托到了路口,就看见提子的车跟了上来。这个阿暮,传话还挺快。
      信一一路在汽车间穿梭,倒是正好避开了堵车,等到了仓库门外的时候,提子还没跟上。信一靠在摩托上抽起了烟,想着等等他一起进去。
      内奸是会被执行家法的,帮派里有一定身份的人都必须在场,若不是龙哥现在不管这些事,此刻仓库内一定会有一把龙头座椅等着龙哥就位的。信一印象里没怎么见过龙哥执行家法,一是因为龙城帮的人大多无家可归,他们对帮派很有归属感,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极少数;二是因为龙哥过于仁慈,他愿意给每个人第二次机会。
      信一吐出一个烟圈,所以他早已决定要给犯事的人第二次机会,就看他愿不愿意把握了。
      提子的车终于开到了,只是今天有点奇怪,横冲直撞地停到了信一面前,给信一吓了一跳。刚准备开口说上两句,见到从驾驶座下来的人,信一一口烟呛在喉咙里。
      “怎么样?我车技不错吧!”阿暮笑盈盈地出现,车钥匙还在食指上转着圈。
      “怎么回事?提子呢?”信一吓得烟都不想吸了,直接扔在地上踩灭。
      “放心,他很安全。”这是个什么回答?阿暮怎么像个绑架犯似的,“快进去啊快进去,让我参观参观你们的仓库。”说着就自行往仓库里走。
      “仓库有什么好参观的啊!喂你别乱跑啊!”信一赶紧跟在后面,自己真是服了这位姑奶奶了,防不胜防啊。
      仓库门打开的时候,几十号人已经在里面站好了,叛徒大吱被挂在一个十字木架上,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显然已经经过一轮问候。
      “十字架?怎么整得跟耶稣似的。”阿暮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信一斜了她一眼。
      “知道啦,我马上消失,你当我不在哦。”阿暮说着就穿过人群,真的参观起仓库来。这个仓库也是一个小号的集装箱,所以空间是够大的,只是摆满了货架,上面装的全是走私的烟草,可以说是帮派最大的盈利来源。
      旁边的小弟递给信一沓文件:“这些是他银行的交易记录,在他家里也找到了还没来得及销售的货,人在被打前就已经招了。”
      信一抬起左手,示意小弟退下,然后插着口袋踱步走到大吱跟前。信一微垂下头,又抬起眸子,零碎的刘海半掩住他冰冷的视线,他扬起一边嘴角:“大吱,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他有点后悔刚才丢掉了那根烟,显得此刻不够帅了。
      大吱是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也因此才得了这个外号,他此刻疲惫不堪,明明已经吓得发抖,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信一啧了一声,后退两步,身形未动地抬起手勾了勾指头,立刻上来两个小弟将大吱解了绑,又一人踢了一脚让大吱跪在地上。同时递给信一一把锤子,锤子上面刻着龙的纹路,是专门用来执行家法的。
      信一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么粗鲁的武器。信一蹲下身子,裤链擦动着暗紫色的裤腿,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在此刻寂静的仓库里显得尤为突兀。可没有人敢置喙一句,几十人站成了一个大大的圈,等着未来的话事人借此机会惩一戒百。
      “你偷帮派的货这么长时间,我不信没有人替你打掩护。”信一终于还是忍不住点燃了烟,深吸一口,眼眸在弥漫的青烟背后若明若暗,“按照家法,你的双手都会被打断。犯了一样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受罪,你甘心吗?”他的声音和烟雾一般,在此时此刻,像极了毒蛇的信子。
      “我……本来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信哥,你动手吧!”信一叹了一口气,他可是给过这人机会了,是他自己不要的。
      一声凄厉的哀嚎声过后,大吱的左手虎口处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大拇指晃荡在还可以被称之为手掌的地方,已然失去了它该有的作用。
      信一站起身子,伸出左手拇指揩拭脸上溅上的血液,他飞快地环顾一圈,还好阿暮没有钻进人群里看热闹。
      “我不知道那个人许了你什么样的利益,但你动脑子想一想,我连你的证据都能找到,那个掩护你的人必然比你贪得更多,我会抓不到他吗?”信一嘲讽般露出笑容,下一秒另一个叫细猫的被人从外面带进来,丢到大吱身边,同样的浑身挂彩,但此刻双手还是完整。细猫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大吱,整个人吓得脸色发青。
      “信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细猫跪在信一身边,哆哆嗦嗦地求饶。
      “我也给过你机会的。”信一看向细猫,轻笑出声,“提子早提醒过你了,可你不来找我认错,偏要赌一个侥幸。”
      信一一边右手甩着锤子玩,一边微笑着后退:“四只手都没咯。”
      他随意喊过一个站得最靠近的小弟,把锤子塞给他:“还剩三只手,你来。”
      “我?我行吗?”小弟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画着龙纹的是锤子,又不是我,谁来都行啦。”信一拍拍他的肩膀,直接穿过人群走向仓库深处,背后传来阵阵惨叫,他掏了掏耳朵,叹了口气。
      “我去!你怎么上去的?”信一没走两步,就看见阿暮坐在一个货架的顶层,货架少说有四米高,阿暮兴冲冲地看着执行的场景。她这个角度,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了,“这甚至连个梯子都没有啊。”
      “货架本来不就是一层一层的嘛,要梯子干什么?”阿暮非常自然地回答,信一看她这副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兜里掏出瓜子来吃了。这人是属猴的吗?怎么天天爬上爬下的。
      “总之你先下来,坐那么高很危险的。”信一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亏他还想着这么暴力的场面不要让女孩子看到,这下全白忙活了。
      信一收走了阿暮的钥匙,随机丢给了一个小弟,让他把车开回城寨。自己则把阿暮拽上了摩托车,一路上阿暮很是吵闹。
      “这个是你们最大的仓库吗?能装多少货啊?万一被差佬发现了岂不是很危险?”
      信一只好一个个应付着回答:“是的,能装下龙城帮一年百分之三十的盈利,万一被发现了就一把火烧掉证据咯。”
      “那装一次货要多久啊?清一次货又要多久啊?有备用仓库么?”
      “你那么爱管仓库,干脆你来当库管好了。”
      信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停在了西饼屋门口,他把阿暮拉到橱窗前,指了指展柜里最中间的那个招牌蛋糕:“但是你今天不听话,所以只能给你买一半,剩下一半我要自己吃。”
      阿暮眼睛冒光地凑在橱窗前许久:“这些就是蛋糕啊?”
      信一差点一个没站住:“你你你,没吃过?”
      “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哪有这玩意儿,倒是听说过啦。”阿暮的视线落到角落里,“为什么这个蛋糕上面要写字啊?”
      “……算了,请你吃一整个吧。”信一大概明白阿柒为什么留在城寨不肯走了,“那个是生日蛋糕啦,把祝福写成字做在蛋糕上,然后一起吃下去。”信一看了一眼,阿暮指着的是个改良的寿桃蛋糕,本来老气的寿桃被做成了小巧可爱的模样,约莫也就四寸大小,上面用草莓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
      “必须生日吗?写别的祝福也可以吗?我看旁边那里还有个天天快乐呢。”
      信一想起自己上一次吃寿桃蛋糕,好像是龙哥四十岁生日的时候。龙哥从不过生日,可那次有一个早年就熟识的街坊送了个蛋糕过来,信一这才了解他的生日是几号。那是一个老派的蛋糕,奶油也硬硬的,吃起来很腻,可信一还是吃了很多。龙哥在一边抽着烟喝着茶,时不时给信一递过来一杯解腻,而自己只尝了一口。后来信一提了几次要给他过生日,龙哥都冷着脸不说话,但眼神已经明确透着拒绝。
      “嗯,写什么都可以。”信一笑了笑,揉揉阿暮的头,“谢谢你的提醒,这次再多给你买两块蛋挞。”
      “啊?什么提醒?”
      回到理发店的时候,龙哥正低头收着东西,听见信一回来了连头也没有抬,直接说道:“三姑家下水道又堵了,你去门口喊个通渠的处理一下。”堂堂帮派龙头,现在每天都在处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信一差点笑出声。
      “知道啦,我今天路过西饼店,买了吃的,大佬一起吃啊。”信一把蛋糕盒放在桌上,将绑带拆下,然后进到厨房里取出碟和刀。
      “多大人了,还吃西饼?”龙哥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走近看了一眼,一个精致的小寿桃,周围摆了一圈草莓,正中间用巧克力酱写着四个字——“身体健康”。
      信一切下一块带了好几个草莓的蛋糕,并着叉子一起递给还在发愣的龙卷风,笑得像孩童一样稚嫩:“身体健康啊,大佬。”
      信一从来都不想当大佬,哭鼻子的小孩早就长大了,轮到他来驱散他的长夜,弥补他的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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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48W字已完结,存稿更新中,不坑,HE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