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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皆是虚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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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王九六根不净,贪恋红尘,被世俗的欲望所裹挟,断了自己所有前路。可吕柒觉得,那些人说的分明是自己。
师门出事的那一天,吕柒和五师兄下山采买了,等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自己最疼的小师妹躺在血泊里,而小师弟不知所踪。吕柒从小到大接过无数的师门任务,而最残忍的莫过于,亲手废掉小师弟的武功。
王九的双眼像新生的小兽,漆黑的瞳仿佛能吞噬万物,透着原始的野性,却懵懂又天真。
“你是谁啊?”
“为什么要追杀我?”
“我做错什么了?”
吕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九什么都不记得了,爱恨都抛得一干二净。可他都记得啊,他哪里舍得真的下死手,王九被师父捡到的时候自己才十岁,阿八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幼童,那俩孩子连尿布都是自己洗的。
于是一路追逐,打斗,吕柒看着王九躲上了那艘船,自己也跟了上去,却没想到自此迈入了一段新的人生。
五师兄之前的就不提了,毕竟时间久远,八卦的准确性不可考。至于六七八九十,每个人的名字看似随意,实则也有点说法。老六姓陈,就因为被人扔在寺院的东门,耳朵又大;阿八姓胡,因为被扔在湖边;小拾的姓氏最讲究,捡到她的时候是暮色时分;小九姓王,他是师父途经一个很大的村庄时捡到的,那个村庄很多人口,百家姓前十就占了九家,唯独缺少的那个就是王。所以师父偏偏取了这个姓,以示王九终其一生都与这个村庄所有人无关。
吕柒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姓吕,是因为他真的姓吕。他的父母没有抛弃他,只是单纯的病死,然后托孤。在师门的那些年,他甚至每年清明都会去给父母扫墓,墓碑上的每一条裂纹他都无比熟悉,可他对于父母仍觉得陌生。
跟师门的大部分人一样,他觉得师父就是父亲。可是师父总是告诫他,不要忘了自己的父母,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吕柒很疑惑,可他不敢说。他明明不认识那些人,却要被迫担上一份责任。
人总是不知足的,像老六和阿八那样的,就挺羡慕吕柒知道自己是谁。可吕柒不在乎,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很简单,陌尘山和村落,就是他的全部,不需要平白无故的枷锁。
他随着那条船漂到香港的时候,满眼都是新奇,这个陌生的世界似乎处处藏着惊喜。他和王九两败俱伤,逃到了城寨,那段时间吕柒第一次松懈下来。他不想再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动手,他想,也许他可以等一等,等到师父气消了,重新发一道任务,让吕柒带着王九一起回家。
师父没有重发任务,吕柒自己也没有回家。
他躺在医馆里好几天,龙卷风只问了他一句:“醒了?有没有地方去?”有,可他当时不能回去。后来,后来他不舍得回去。
他身无分文,于是给龙卷风做了一顿饭当感谢,借了当时还不叫柒记的叉烧店的后厨。龙卷风吃完以后什么都没说,但是默默帮他安排了在叉烧店帮工。一个多月的时间,那家店的老板就要搬出城寨了,吕柒试了两天工,最后龙卷风借钱替他盘了下店铺。
他一直都想得很简单:不舍得下手,就等师父回心转意吧;欠了龙卷风人情,总要还吧;接了人家的店,总得做好吧。却没注意到,自己就这样迈着简单的脚步,却扎下了根。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生来就在师门里,学着武功长大,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去惩奸除恶。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像师父一样带几个徒弟,然后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每天给徒弟们分配着这样那样的任务。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不止是他,其实师门里每个人大概率都是这样的人生,他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可是在城寨里,他发现自己不用每天考虑练武和抓人,以及如何平衡门派和外界的关系。他要想的很简单,如何把饭菜多好吃,让居民们开心,然后自己也开心。原来不是非得武艺高强才能得到别人的赞誉,原来普通人的烦恼只是柴米油盐,上升不到生命和正义的高度。他不用非得是吕柒,他可以只是阿柒。
于是他逃了。他写了一封信,汇报了自己和王九的情况,百般承诺自己要完成任务再回师门。可他的寄件地址没有写城寨,而是很远的一所邮局。他甚至不抱希望那封信能寄到师父手中,即使如此他依然胆怯地不敢过多暴露自己。阿柒总说老六是个怂蛋,其实他自己才是。
可是那封信兜兜转转还是寄回了师门,阿柒每半个月都会偷跑一趟邮局,看有没有故乡的回信。那天他收到了,不是师父的,是老六的。老六说他们收到了自己的信,可师父什么也没说。
师父一定知道自己不会回去了,那个老头不仅功夫厉害,只一眼就能猜透人心。都是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徒弟,他哪里能不清楚大家在想什么。
老六在信里像唠家常一样聊了很多师门的事,包括小师妹的伤,包括师父一夜全部苍白的头发。他也问了好多,香港是什么样子,自己又怎么维生,小师弟现在又是什么模样。他什么都问了,唯独没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去。
陌尘山的人们就像走马灯,内里戏目精彩得很,锦绣繁花,仗剑天涯,却到底演绎于那层薄纱。阿柒和王九成了孔明灯,悠悠地飞了很远,只是一个落于万家灯火,一个停于寂夜阑珊。
老六的那封信他很久都没敢回。阿柒不是一开始就想要逃的,他真的想过要把小师弟带回家。可后来啊,王九的名号很快在果栏打响,慢慢的是整个□□。他们都在讨论,讨论他的疯,他的贪,他的狂。他杀了好多好多人,造了好多好多孽。那一刻阿柒知道,无论师父是否消气,他都不可能把王九带回去了。
阿柒离开师门是自己的选择,师兄弟们虽然不语,但都暗自理解他。可王九呢?他算被迫的吧。只是比起自己,王九更加没有回头路。可是有个人在等他啊,陌尘山的明月圆了又缺,夜夜盼着他归去。
最开始阿柒觉得,年少的爱意都轰轰烈烈,总要焚之以一场大火,才能回到平静的人生。他想,小师妹伤得那么重,也许痛够了自然就放手了。于是他最终还是如实回了信,然后陌尘山静默许久,再也没有回音。于是后来,他也不再去邮局了。
直到他来到城寨两年半以后,一次偶然,他又经过了邮局,一种莫名的情绪牵引他走了进去,于是他看到那封半年前的回信。是小师妹写来的。她问起自己,问起王九,她说她要下山,她要把阿柒没有完成的任务完成,然后带大家回家。
阿柒那天在邮局待了一下午,他仍是没有落笔写下一个字。可阿暮还是来了,他很震惊,又好似并不意外。阿暮一向如此,她想做的都一定会做到。
可这次她要失望了,因为自己并不想回家。如果贪恋红尘就是叛徒,那个人不该是王九,而是自己。
“七师兄,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在沙发上补一觉。”阿暮喝着自己特意煲了送过去的鸡汤,面对发愣的自己说道,“等晚点信一来替班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今天龙城帮有事要忙,所以信一的时间有变动,但是四仔也没法连轴转,阿柒只好关停了半日的餐厅来照顾阿暮。
“其实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现在也不像之前行动都不便,你们放我自己在这也是可以的。”阿暮说着还把匕首掏出来比划了一下,这是自己今天给她捎过来的,“就算有坏人出现我也是能应付的。”
“可别了,你好端端地都能给自己折腾成这样,我现在就求你全须全尾的,别再吓唬我了。七师兄年纪大了心脏可不好啊。”阿柒还带了几个苹果,伸手想问阿暮借刀削水果,
“干吗?我这匕首砍过人的。”阿暮立刻把匕首收了起来,“你拿去洗洗呗,就不削皮了。”
“瞎讲究,你那刀砍人之前还砍过猪呢。”阿柒一边抱怨着一边拿起苹果准备出去洗,阿暮嘴上说着自己什么都好了,可使唤起人来倒是半点不含糊。
“那能一样吗!哎七师兄,你怎么站门口不动了?”阿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用洗苹果了,你有好吃的了。”阿柒又把苹果拎了回去,真是瞎折腾,自己没事带什么水果啊。
“阿暮,光头师兄,我今天带了个超甜的哈密瓜!”王九大大咧咧地钻了进来,好在今天是走的正门,听信一说有一天王九是爬窗上来的,给正在窗边透气的信一吓了个半死。
“抱歉,暴力堂这两天事情太多了。接到风声说有警察要查场子,这几天要赶紧先内部肃查一番。对了,你今天伤口还疼么?医生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王九一进门就直接无视了阿柒的存在,坐在病床旁边的小板凳上跟阿暮腻歪在了一起。
针对这件事情阿八曾经诸多吐槽,阿柒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看他俩都是小朋友。可如今看起来,咦,是有点恶心。
“得看情况,快的话后天,最迟也就是大后天了。”阿暮说完把手抚上王九的脸颊,满眼的心疼,“上次让你去找护士重新处理一下,怎么感觉还是没什么变化?什么时候拆线?”
“我没去啊。”王九一脸的骄傲,“这可是你亲手缝的,我才不重新处理呢,就这样挺帅的。”
阿柒觉得小师妹真是长大了,以前他俩相处的时候,王九总是温柔地护着阿暮,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现在的王九看起来更需要人照顾的样子,他的脑子看起来伤得真的很重,老头下手真狠啊。
阿暮长呼一口气,然后爆发了怒吼:“你个扑街赶紧去找护士!不然我打死你!”
直把王九吓得立刻冲出病房去找护士处理伤口。阿柒觉得还是得给阿暮另找一份工作,住宿环境也得换换。
想到这里他抬走到阿暮的床头柜处看了看台历,好像就剩半个月了,也没必要再换了。
“王九刚刚说暴力堂的场子要被查?”阿柒侧头一问。
“是这么说的,你怎么关心起这个了?”阿暮强撑着假装自然。
“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阿柒见她沉默不语,“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真是,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阿暮把哈密瓜放在小桌板上来回地翻滚,这种假装忙碌的方式还真是尴尬。
“你哪能不告诉我,到时候不还得给我写信了解情况?”阿柒轻哈哈一笑,同样故作轻松,“那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回去?反正少一个徒弟不少,老头都当你出师了。”
“那你呢?你不也很想念大家吗?为什么不肯回去?”阿暮拨弄着哈密瓜,那瓜皮上深褐色的花纹像极了她腿上的疤。阿柒忽然意识到这点,赶紧把哈密瓜搬到小茶几上。
他们彼此都了解,无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们不一样呗。”阿柒放下那颗瓜,感觉这颗瓜跟自己脑袋也挺像,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转头回答阿暮。
阿暮的笑容很轻很淡,她长大了,自然明白阿柒的选择,她也有自己的选择。吕柒只有在这里才能做阿柒,可阿暮只有回到陌尘山,才能做自己。
本来就是不一样的种子,怎可能结出相同的果。
信一来得比王九回来得还早,这傻孩子还乐呵呵地喊阿柒换班。阿柒说等会儿,哈密瓜还没吃上呢,也不知道王九那小子带没带水果刀。信一此刻才注意到小茶几上的水果,冷哼一声,但也无可奈何。
又过了十分钟王九才回来,整个伤口通红,还渗着血,给阿暮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王九人还在门口呢,阿暮直接一掀被子从病床上跑了下来。
好家伙,早知道刚才应该让她自己洗苹果。阿柒见一旁的信一也是一脸震惊,好奇地问道:“她昨天使唤你什么了?”
“拿药、打水、买饭、读故事书。”信一摇着头。
“好家伙,怎么还有读故事书呢?”
“她说她眼睛也疼。”
阿柒见阿暮好端端地站在那,双手捧着王九的脸,仔细端详伤口的眼睛里,亮得像星星闪烁。他语气淡然地跟信一说:“我猜她是装的。”
“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信一往前走了两步拎过那袋未洗的苹果,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洗苹果。”好家伙,还挺能给自己找台阶。
阿柒环顾四周,最后只好重新抱起那颗哈密瓜:“那我,洗哈密瓜呗。”
真气人,那两家伙根本就没搭理自己和信一,旁若无人地腻歪。
“护士说线头都和肉长一起了,所以全给我挑了。不过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所以不需要重新缝线。”王九很自然地环箍着阿暮的腰,鼻尖几乎贴在一起,语气温柔得诡异,“看着吓人而已,涂了消炎药了,马上就能好。”
阿柒赶紧抱着哈密瓜往外跑,顺便把门关上了。他现在有点理解阿八了。
“我跑就算了,你这个当师兄的也不管管?你们门风不是很严谨么?”信一果然还没走远,倚靠在走廊里,一边手里抛着苹果,一边斜睨着阿柒。
“年轻人,感情的事情很复杂的,别问了。”阿柒一把拽住信一的胳膊,强迫他一起去洗水果。
烟花不追寻一个结果,他们可以尽情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