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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空持百千偈 ...

  •   小师妹回来的第四年,陈六收了个小徒弟,这本该是师门的第三代,可惜师父已经不在了。
      释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刚满五岁就被五师兄送到了山下的小学。陈六本来说就让五师兄教就行,但五师兄继任了掌门,确实是没时间了。
      后来没几年就开始实施搞九年义务教育了,阿八算账的时候捶胸顿足,晚几年上学不就能免费了吗,还省了这几年的学费。陈六当时就上去给他揍了一顿,再苦不能苦孩子。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这几年陌尘山也不算苦,小师妹走的那一年,地方就搞基础建设,陌尘山上也通了电,五师兄上位之后办了个武术学堂,附近村落的很多孩子都来交学费,大家任务也轻松了不少,教教熊孩子总比出去打打杀杀的好。
      但阿暮不这么认为,周末寺庙里一开课她就往外跑,嫌烦。有时候在竹林里一练就能练一天,等学生们走了她才回来。就这样躲着那些吵闹的孩子们。
      但释圆不一样,他是陌尘山的人,每天下了课都得回来,阿暮躲不开。这会儿不知道在学校里学了什么,非追着坐在台阶上看蚂蚁搬家的阿暮喊Mommy,说是学校教的,Mommy就是对自己最好的女性长辈。天地良心,阿暮可从来不照顾释圆,但确实是他身边唯一的女性了。
      陈六眼见着阿暮眼睛里燃起杀意。他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她不至于对小孩动手。
      “Mommy,我想我娘了。”释圆大概是看阿暮一直冷着脸,小孩子心思犯了。
      “乖,你娘死了。”阿暮提起一个可怕的笑容,陈六心里一惊。
      “Mommy,那我想我爹了。”释圆方才听完阿暮的话,垂下了小脑袋,忽然又一扬起。
      “乖,你爹也死了。”阿暮持续微笑。陈六用力抓住了自己的裤腿,感觉不太妙。
      “唔……”释圆垂着头,有些难过。
      “别难过了,来,乖乖告诉小师叔,谁让你叫我Mommy的?”阿暮抬手揉了揉释圆的脑袋。
      “是英语课的马老师。”要么说小孩子还是好哄,阿暮一转话题,他情绪立刻收起,“Mommy,我也想马老师了,我可以下山去他家蹭饭吗?”
      陈六觉得脑袋有点疼,谁教的这孩子学会蹭饭的?
      “不可以哦。”阿暮感觉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她揉了揉有些酸的脸颊。
      “为什么呀?”小小人儿站在台阶前,视线恰好与阿暮平行。
      “因为他马上也要死。”阿暮周身散发冷意,陈六赶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差点吓哭的释圆抱在怀里。
      “小师妹你干吗呢!别老在孩子面前说什么死啊死的。”陈六赶紧拍着释圆的背,这可是他的心头肉啊。
      “释圆你听好了,只准叫我小师叔,再敢乱喊人我剁了你师父。”阿暮白了陈六一眼,转身就往自己房里走去。
      哎呀哎呀,这丫头自从香港回来以后脾气更厉害了,师父在的时候还知道收敛,现在真是一整个无法无天,师门里谁的面子也不给。不过好在她只是脾气大,不似小时候那般爱惹事了,五师兄说随她去吧,反正也没人打得过她。
      小师妹的武功这几年间更精进了,因为她除了练武和偶尔下山帮帮村民,几乎不做第三件事。当时她拿着那本经书站在门口,给阿八吓地冲进院子里哭嚎,说小师妹把九师弟杀了。当时陈六正陪着师父在佛堂诵经,眼看着师父的表情僵硬住,整个人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陈六也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门推开看看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就见阿暮飞出来一记手刀给阿八砸晕了,表情轻松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着对陈六说:“别听他瞎说,王九活得好好的,阿柒也很好。”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不知何时走到门边的师父,神色一下子黯了下来,眼里歉意,满满声音微不可闻:“师父……”
      “嗯。”师父强装镇定地点点头,“把经书放回藏书阁吧。”此言一出,其实是认可了阿暮的回归。她是出了师下山的,于理来说已非陌尘山中人。
      但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吩咐着陈六:“把阿八叫醒,去做点吃的,都瘦成什么样了。”
      师父知道阿暮一定吃了很多苦,但他不会问,他明明也那么关心老七和小九,可他不敢问。小九走后,师父肉眼可见得老了,阿暮走后他变得更加沉默。
      二师兄偷偷告诉过他们,其实师父不过是个胆小的老头,他当亲生儿子般养大的大徒弟死于第一次远行,为了保护当地村民一个人战死。百里之外的村民不辞辛苦把恩人的尸体送回了陌尘山,二师兄说师父当时几乎晕厥。后来三师兄和四师兄远赴战场,更是直接击穿了师父的坚强。
      他如同一个古板的老父亲,把陌尘山之外的地方看得无比危险,不愿孩子们离开。小师妹走后,师父的眼里总是翻涌着未名的潮汐,复杂而深沉。他不是想束缚大家的翅膀,只是这世道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他怕再失去。
      可失去是拦不住的,师父丢了小九,还顺带着没了阿柒。师父一定很后悔,但他什么也不会说。
      陈六觉得自己很像师父,什么都闷在心里,把心事熬成一碗药,连发丝儿都透着苦。但他有了释圆,这个小徒弟给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生机。更何况,释圆还是豆腐西施的孩子。
      豆腐西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陈六瞒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同样的,豆腐西施曾经约他七夕见面的事情,也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他知道大家都笑话他单相思,只有他知道那不是,豆腐西施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躲了,他在赴约的路上路见不平,染了一身的血。他去河边清洗的时候听见豆腐西施的家人在聊天,说要给她介绍村里的老师,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手中的血在河水里化开,随着涟漪荡开一池血色的花。那是他洗不净的罪罚。那时候他就明白,白羽是不该染上污秽的。
      可是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柴米油盐的平静日子没有过上几年,豆腐西施和丈夫孩子乘船出去玩,那艘船却翻在了江中央。只剩下年龄太小所以被放在亲戚家的小儿子避过一难,亲戚不愿意多一个负担,这才找上陌尘山。
      五师兄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切交给陈六做主,于是释圆成了陈六的儿子。释是法号,袁是豆腐西施的姓。既然那家人不要这个孩子,那也不必保留俗世的姓氏,一个“圆”字,不过是陈六的私心。他希望释圆的父母和师父没有过上的圆满人生,释圆自己能过上。
      小师妹回来的第二年,师父还是倒下了,心疾药石无灵。陈六在心里算了又算,七十五岁,实在算不得高寿,更何况旁边还有个八十五的二师兄做对比。
      在那间古朴而宁静的禅房内,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师父身上。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严肃而深邃。
      二师兄敲着拐杖,坐在床角骂骂咧咧:“老家伙,真没用,连我都活不过。”
      五师兄和陈六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悲伤得无法说话。
      阿八和小师妹趴在师父床边,阿八嚎哭的声音比小师妹还大。师父的呼吸已经微弱又绵长,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看着阿八轻声道:“你啊,该长大了,一点不像个男子汉。”
      陈六从小到大都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个严肃的男人笑一笑,却没料到是临终之时。
      “阿五,为师数个弟子之中,唯你悟性最高,又一心向佛。为师走后,陌尘山交给你了。”师父的目光又轻轻移向陈六,“小六,为师知你外粗内秀,又沉得住性子,届时要多帮衬你五师兄。”
      “还有阿柒,他到底还算我徒弟,通知他回来一趟吧,他父母的墓也很久没人扫了。”
      师父很费劲地抬起手,苍老的手掌抚在小师妹的脑袋上,眼神里满是愧疚,嘴唇微微翕动:“小拾,为师对你不住,为师亦对不住小九。如果当时,为师愿意冷静一点,而不是震怒下动手,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的眼神穿透了眼前的薄雾,不知是望向了未知的远方,还是熟悉的过去。
      “这么多年,为师始终记得小九当时的眼神,他很害怕。”又沉默了很长一阵子,师父重新轻启嘴唇,“他既有了新的生活,就不必告诉他了。小拾,如果有一天,你还能带他回来,你再带他去我坟前上三炷香,重新叫一声师父。”
      小师妹哭着直点头,许久,师父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可闻。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晨钟暮鼓,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尔等当勤精进,勿忘初心,以慈悲为怀,广结善缘。”
      “老二,为师先走一步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说完这番遗言,师父的脸上绽放出慈悲的笑容,随后,他的呼吸渐渐停止,身体也随之归于平静,仿佛融入了这无垠的宇宙。
      陈六终其一年都听不到师父说这么多话,他像连连的雨打在后山的竹林,润物无声,离别却潮湿了无数个春秋。
      阿柒回来了一趟,给师父磕头上香后,乖乖给二师兄劈头盖脸骂了半天。二师兄身体素质是真好,大气都不怎么喘,陈六和阿八在一旁给二师兄捏着肩倒着茶,顺带见缝插针地说阿柒几句。
      “阿八你别浑水摸鱼,师兄们训我呢有你什么事儿。”阿柒瞪了阿八一眼,吓得阿八躲在了陈六背后。
      二师兄总算是有点累了,撇了撇杯中的茶叶沫,俨然一副地主做派:“小九在香港过得怎么样?”
      “嚯,风生水起,就是生意不怎么正经。”阿柒坦然。
      “那你呢?”
      “我开了个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提起这事阿柒一脸骄傲。
      “行了,都散了吧,我也累了。阿柒你记得去你父母的墓前也祭拜祭拜。”二师兄略一沉吟,“你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回头看来时的路,但需记在心间。”
      晚上的时候阿柒扫墓回来了,这才有时间好好闲聊:“嚯,都有电灯了,什么时候能通水啊?”
      陈六很淡定地回答:“听说明年初就开始了.对了,你抽空去趟县城,把身份证办了,现在没有身份证哪都不方便。”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叫吕柒了?”阿柒忽然发言,陈六一愣,正不知道说什么,阿柒一笑,“那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没什么不好,花开花落,人聚人散,幸而他非浮萍。
      时间过得很快,师父走了快三年了。这几年陌尘山越来越热闹,乡镇政府为了营收,生生给他们包装成当地的旅游景点,二师兄负责给人算命看相,五师兄给香客讲佛法,老八提供有偿斋菜。老六自己平日带释圆,周末了就教儿童武术班。
      只有阿暮,在人山人海里,独来独往地活着。
      她还是喜欢接一些传统的委托任务,帮李家大婶盯梢抓小偷,护着张家铺子的货物运输到异地。陈六劝她,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了,师门也有了正经业务,没必要总去打架,费力不讨好。像当年隔壁村落的事,那些人至今都对她避之不及。但她也不在意,阿暮每天唯一不满的事情就是山上外人太多了,但是后来看了阿八的账本,她表示自己可以忍。
      陈六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去找小九,明明两个人那么相爱。阿暮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想明白。
      惦记吗?惦记的。
      遗憾吗?似乎也还好.
      阿暮笑了笑,她说,应该总能圆满吧。
      陈六期待她如愿以偿,阿暮胆子最是大了,不像他自己,躲了一时,遗憾了一世。
      师父的三周年忌日过后,五师兄抓着陈六到了禁闭室,把门窗紧闭,一副神秘十足的做派。
      “五师兄你别吓我,出什么大事了。”难得见五师兄紧张的样子,他甚至额头都是汗珠。
      “二师兄年纪大了,阿八大嘴巴,此事我只能找你商议。”五师兄擦了擦额头。
      “不用非得对比一下,我知道自己最值得信赖就好了。”
      “确实是大事,比天塌了都大的事。”五师兄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当时小九逃出师门,我们下山追查原因,发现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后来是拿了师门的钱垫上的。”
      “这事儿我能忘吗!”陈六觉得五师兄多少有点看不起他了。
      “那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值得小九欺师灭祖去偷经书么?”五师兄目光灼灼,似有深意,但陈六一时之间理解不到。
      “我们当时不也是这么想的么?我还下山去打听了好久,那经书定是早就找到了买家他才敢铤而走险,但是没打听出来啊。”当年的事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疑虑,但无论原因如何,偷经书、伤师父,都是事实。且事已至此,谁也无法再去深究。
      初恋青涩,他们都以为小师妹能忘,可她没有;后来,他们都以为她不会回来,可她也没有。
      “我们没查到,是因为那个家伙什么都倒卖,结果贩卖文物被抓进去了,前阵子刚放出来。”五师兄叹了口气,“我从没有放弃打听,香火钱里一直有一笔支出,是给村里的联络人的,师父也知晓。”
      陈六听着五师兄的讲述,心越来越沉。他知道小九一直嫌弃山中生活苦寒又无趣,总是贪恋尘世繁华,但也并未做过什么出格的行为。阿暮在邻村大开杀戒那次,他将一身血的她背了回来,后来香客们看着阿暮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打量。小九那天跟陈六说,阿暮不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但他没有提他自己。
      后来阿暮又因为下手没轻没重被村民们告了几次状,罚了几宿的跪。陈六跟小九喝酒的时候劝过他,好好管管阿暮。小九当时微笑着,说他就是阿暮的约束,绝不会让阿暮出事。
      可是师门当时的生活避不开打打杀杀。小九开着玩笑说,不如私奔好了,去一个可以过平静日子的地方。只要有他在,阿暮什么都会喜欢。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两个人又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人反对他们在一起,哪犯得着私奔。
      时隔了近乎九年,陈六才知道他当时说的都是真话。
      因为很需要钱,所以心急则乱,在赌场上一输再输。后来那个贩子提出可以出高价买师门的秘籍,既可以还清赌债,还有足够的钱,让他们开始新生活。
      贩子说,他那段时间来村里,原本只是为了售卖去南洋的船票。
      小九原本只是想买两张船票,却阴差阳错了这么多年。
      “五师兄,这些事,你打听到多久了?”长久的沉默过后,陈六开了口。
      “二十分钟前打听到的,马不停蹄地来找你,师兄我年纪大了,不抗揍,你替师兄去说吧。”五师兄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此刻陈六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害怕。可是不能再拖了,阿暮才二十五岁,她的人生却有八年在等待,这不公平。
      陈六找到阿暮的时候,她正在后院晾晒大家的衣服,她背对着陈六,平静地听完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阿暮穿着湖绿色的长旗袍,转过身的时候像是竹影缭动,陈六以为她会泪流满面,可她却挂着释然的笑容,轻言细语道:“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他确实也是做错了事,没什么好辩解的。”阿暮的声音不禁地颤抖,眼眶缓缓泛起红色,笑容却仍挂在脸上,“不过,这份罪孽我该与他一起承担,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阿暮说完,重新转过身,继续晾起衣服。
      陈六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蔚蓝的天空里有一只云雀掠过,留下失措的轨迹。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阿暮的平静反而让陈六有一些不安,命运像肆虐的风暴,残破的人只能为自己哀悼。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这一会儿。”阿暮的声音回复了平静,轻轻柔柔的,像雨后的细笋。陈六看她这般,也是松了口气。
      “晾完衣服再去。”阿暮轻声说道。
      “我马上去帮你收东西!”陈六心里一个激灵,阿暮果然等不得一点了。
      陈六回身的时候,看到五师兄不远不近地站在拱门后,双手合十,笑得如沐春风。陈六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他要买很多菜回来,让阿八好好做顿吃的。
      只是有点可惜,山下的村落里,再没了最好吃的豆腐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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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48W字已完结,存稿更新中,不坑,HE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