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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故人长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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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九龙城寨拥挤不堪,人烟嘈杂,唯他觉得此处寂寥,漫步其间皆是落寞。很多人觉得城寨像一座牢笼,但他知晓,这杂乱无章又密密麻麻的建筑,更像是一座座坟冢,埋葬了许多人。
远一些的有狄秋,近一些的有四仔,不为人知的,是他张少祖。
有的时候,他其实很羡慕那两个人,至少他们还有可痛恨的人。可他呢?手刃挚友的是他,破败一生的是他,无法言说的也是他。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天后庙里的烟草味盖过了香火气,椰胡和唢呐鼓乐喧天,却奏不响他悲寂的梵音。
信一的存在曾是他探向人间的一扇窗,那里熠熠生辉,好似有无尽的希望。张少祖躲在暗处,他只观察,看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为值得托付的后生。
他总是那么矛盾,明明每一刻都想解脱,却又什么都放不下。信一是很厉害的大人了,但离肩负整个城寨的安危,好像又差了一点点。他想,信一到底是个幸运的孩子,不像他的人生,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大哥!我要学功夫!”信一呼喊着冲进来的时候,龙卷风手里的剪子差点一个没拿稳,眼看着要给牛叔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尽数剪断。他双指用力一撑,剪口大开,终是没有落下去。
到底是龙卷风,哪怕年纪大了,也不会输给一把小小的理发剪。他叼着烟的嘴角轻微上扬,始终低着头注视着牛叔的头发,手中的剪子又重新恢复了灵巧。
“大清早的,痴线了啊?”龙卷风把信一保护得很好,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两句,此时虽像是训斥,语气却也极温柔。
“大哥!我决定了!我要好好跟你学功夫!就你的那个招牌旋风拳,对了,硬气功大哥你会不会啊,会的话我也学!”信一全然不顾牛叔还在场,直接站到了他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龙卷风的侧脸。
龙卷风还没来得及回话,信一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下子拿掉龙卷风嘴里的烟,语气焦急:“快别抽了龙哥,阿暮指不定什么时候过来查岗呢,被她闻见烟味不得把理发店砸了啊?”
“哟,小阿暮彻底回来城寨啦?我之前怎么听说她搬去男朋友家了?那这下信一你又有机会了啊,哈哈。”牛叔从小看着信一长大,尤爱打趣他。
“牛叔,你再胡说八道,这头发我可亲自替你剪了啊。”信一拿着烟头用前台的烟灰缸灭掉,气呼呼地回话,“阿暮回来上班而已,我俩那都是过去的事,别提了啊。”
过去?明明从没开始过。龙卷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别说出来伤孩子自尊心了。
“剪好了,我清理一下。”龙卷风修剪了一下牛叔的发尾,反正也没剩几根了,然后拿起小刷子耐心地扫掉他脖子处的碎发。他语气徐徐道:“回到刚刚的话题,一大早的怎么想不开了?”
他不是没想过教信一拳法,是这孩子嫌不够帅,自己不肯学罢了。一开始龙卷风还以为他对着蝴蝶刀也不过是玩个热闹,等玩腻了再回来学拳也行,谁知道他还真是玩出了花样,拎着把小刀,花里胡哨地打遍了九龙。
龙卷风便也没再提过学拳的事,只要信一自己开心就好,他没有什么所求。
也求不得。
“王九他欺人太甚!”信一气得眉毛都快倒了过来。
“打你了?还是骂你了?”龙卷风闻言眸光一沉,这个王九真是不知分寸,这回可不能再给阿暮面子了,必须给他点苦头吃。
“他他他、他大庭广众地亲阿暮!臭不要脸!”信一气得耳朵都红了。
龙卷风把最后的碎发扫落,示意牛叔可以起身。
这事儿他可真没法管。
“王九?是小阿暮男朋友吧?哈哈哈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小信一你别吃醋了。”牛叔对着镜子看了看,很是满意。
“牛叔,你再这样我下次要多收钱了。”龙卷风的声音低沉又无奈。
“得得得,我不逗他了,哈哈哈钱给你放桌上了啊。”牛叔大笑着离开了,理发店里又恢复了宁静。
龙卷风走到角落的柜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药酒,又落座回沙发上。抬头看了一眼还气鼓鼓站在原地的信一,眼神瞥向一旁的扫帚。
“那么大个人了,眼里没一点活儿啊?”龙卷风失笑,他平时习惯了亲力亲为,不过此刻想借机让信一冷静一下。
“噢噢,我来扫!”信一忙不迭地拿起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碎发,嘴里还持续念叨着,“大哥,我也没想着一步到位,我们从入门开始,你看我比王九年轻那么多,他都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用两年我就能打过他……”
龙卷风耳朵里听着信一的絮絮叨叨,嘴里回荡着药酒的余苦。失败的暗恋大抵是信一这辈子唯一受挫的事情了,就像杯子里那点稀碎的药渣,毫不影响酒的澄净。
龙卷风希望信一的晚年只有回甘。
午休的时候,龙卷风刚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准备简单收拾一下去吃个午饭,浅蓝色的身影毫不客气地推开了花笼,很自然地跳了进来。
“龙哥~吃午餐没呀?我帮你带来啦!”阿暮看起来也是刚结束一上午的工作,衣服上还沾染着中药香。她把几个餐盒放在茶几上一字排开,又去洗手池处冲洗了两双筷子,乖乖地等待着。
“有正门不走,非得爬窗,不是什么好习惯。”龙卷风轻笑一声,离着阿暮不远不近地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呀这不是近嘛,何必非要绕路呢。”阿暮把几个餐盒往龙卷风面前一推,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阿暮往他身旁一坐,大力抓住他一只胳膊,用很浮夸的语气说道:“龙哥~你要替我做主啊,四仔他克扣我工钱!”
龙卷风身子一僵,轻轻拽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发现阿暮抓得特别紧,他嘴角微垂,低声却温柔地抱怨着:“先松手,我没法吃饭了。”
他把信一从小养到大,总听得不少人开他玩笑,说自己把信一养成了女儿。他现在才知道,说那些话的人自己都是没养女儿的,女孩子撒起娇来,他是真的吃不消。
“龙哥你评评理啊,”阿暮乖巧地松开了手,却整个人跪坐在沙发上,一点没有后退的意思,“四仔给我开的工资和五年前一个数,这合理吗?他欺负我不懂吗?绿宝都卖一块五了。”
“四仔也有自己的难处,医馆也要交租金的。”龙卷风夹了几口菜,心里暗笑,原来就这点小事。
“这样啊,那要不,龙哥你给他减减租呢?要么减掉的这块租金你直接给我也行,省得四仔赚差价。”一提到钱,阿暮的眼睛里都发着亮光。
“租金可不是我定的,你去跟你秋哥聊聊,最好把我们城寨的租金都降降。”
“说了半天,原来根源在这啊,哎。”阿暮无力地往后一仰,嘴巴撅得老高,“说起来还是怪龙哥你。”
“我?”龙卷风有时候觉得阿暮是个挺矛盾的存在,动起手来尸山血海也不怕,时不时却又表现得有些骄纵。
只是这话可不能当着狄秋的面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哦,你安排了阁楼给洛军住,不收钱的。”阿暮故作夸张地叹息一声,“哎,同样都是走投无路躲进城寨,同样都是意图挟持龙哥你,怎么人家就有免费的地方住。”
龙卷风差点被嘴里的牛柳呛到,赶紧喝了一大杯茶,这才平息下来:“都给你安排了医馆的工作,还不够好?洛军现在天天扛生猪和煤气罐呢。”
“医馆的工作那是我凭真本事拿下的,”阿暮一脸的骄傲,还帮着刚刚呛到的龙卷风拍了拍背,“何况这跟免费住宿也不冲突呀,我在医馆打工也可以住阁楼,还能省钱呢。”
龙卷风感受着背后的力度,觉得女孩确实是比男孩子贴心一些,他徐徐解释:“那也不行。阁楼连个门都没有,就一张行军床,女孩子住不合适。”
“行军床确实不太行,适合洛军这样皮糙肉厚的。”阿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安全问题龙哥你就真是多虑了,信一不也挨着住吗?”
龙卷风觉得今天阿暮说话有些刻意,还以为是跟洛军争宠,在心里笑了笑她的小孩子心思,故意开玩笑道:“是啊,早知道安排你跟信一挨着住,兴许你俩还能成。”
“打住啊龙哥!”阿暮立刻往后缩,表情都严肃了起来,“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呢?”
“那你也别说话了,赶紧吃饭。”龙卷风把碗筷往阿暮面前一推,示意她安静吃饭。
阿暮大约是无心的,但龙卷风自己觉得有些心虚。他最开始帮阿暮,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小心伤了她,一个女孩子在城寨里讨生活,不容易。但他帮洛军,却多少带了那么一点自己都很迟才察觉的私心——他太像一位故人。
道上的人只知道杀人如麻的阿占,却不知道他在还叫陈占的那段时光里,有着和洛军一样肆意又坦荡的眼睛。眸光铮铮又孑然,身处死水,也能闹得沸反盈天。
三十一岁,越南来的,姓陈。
龙卷风不是没有联想过,可这个念头如同晨曦中朦胧的雾霭,若隐若现,既诱人靠近又令人心生畏惧。他心中满是矛盾与挣扎,既好奇背后的秘密与可能,又害怕揭开它之后,会面对自己无法承受的现实重负。
他要如何面对洛军,又如何面对狄秋。
这种微妙的平衡使他宛如走在吊索之上,不敢探索,又无法遗忘。
晚饭的时候,龙卷风将店里暂时打了烊,出发去了柒记。今天的客人并不多,街坊们也难得的消停,他落得清静。
可他没敢告诉任何人,他其实很怕安静。他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自三十年前起,便再没有停歇。周遭越宁静,那个声音便越雷霆万钧。那是镰与勾的碰撞声,清脆而尖锐,金属之间摩擦的火花,陡然之间轰炸开来,震响了他的余生。
“怎么自己在这吃叉烧饭?”龙卷风见洛军难得的没有蹲在某处蹭工作餐,而是正儿八经地坐在餐厅里,也觉得很意外。他悄然落座在洛军对面,瞟见他的碗里还有个煎蛋:“不省钱了?”
其实洛军已经改了很多,自从知道自己不必花钱办身份证之后,倒也落得轻松。只是对自己还是有些小气,那些钱反而输在了牌桌上。
龙卷风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把信一和十二狠狠训了一顿,信一承诺会一点点用请客的方式还回去,反而十二有些不平,解释道他们也没有出老千,是洛军自己技术差罢了。龙卷风后来想了许久,罢了,他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式,这样就挺好。
“阿暮请客的。”洛军往嘴里扒着饭,憨厚地解释着,“她今天好像不忙,找我聊了很久的天。”
阿暮跟洛军能有什么可聊的?龙卷风想起中午阿暮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不自然起来。
“她人呢?”
“打包了两份叉烧饭走了,说是家里有人等她吃饭。”洛军说这话的时候信一正好走了进来,冷哼了一声,大声跟阿柒点了一份豆腐火腩饭。
“今天不吃叉烧饭啦?”龙卷风看着坐在自己身侧,还没消气的信一,忍着笑询问。
“王九吃的东西,我才不吃。”信一刚说完,就看见洛军停下了筷子,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又解释道:“跟你没关系,你吃你的。”
“阿暮找你聊了些什么?”龙卷风掏烟的动作刚做到一半,看见信一投来的眼神,只好把手从口袋里又拿了出来。
“也没什么,问我一些小时候的故事。”洛军继续扒拉着饭,头垂得有点低,“她说我们很像,她也是受了龙哥你的恩惠才在城寨立足。不过她很幸运,给了她一份很好的工作,还会安排她帮你做事……”
洛军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龙卷风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有点阿暮中午争宠那语气呢?这两个家伙,互相吃醋?
“阿暮是我们□□的编外人员,你有兴趣加入的话,也可以安排你做事啊。”信一坏笑着,不知何时叼起了一只吸管,吸管另一端插在黄澄澄的汽水里,一个个小气泡滋滋地往上冒。
龙卷风无端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那时还不懂什么叫血海深仇,自己也不信宿命。
“我…我可以吗?”洛军双眼圆睁,十分明亮。
“信一,”龙卷风打断了正欲说话的信一,他抬起晦暗的眼眸,语调深邃又低沉,“好端端的,拉人进□□做什么。”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原罪,他不想知道洛军到底是谁,但仍希望他可以站在光下。
洛军的眼神微黯,继续沉默地低下头吃饭,龙卷风假装没有看见。一旁的信一还在没心没肺地跟前来上菜的阿柒抱怨着,生生挨了阿柒好几个白眼。
“大哥,阿柒真的越来越吃里扒外了,你得管管啊,他还是不是城寨人了?”
“管不到阿暮,就想管阿柒啊?他们师门可都不好惹噢。”龙卷风见洛军从碗间抬起头看热闹,于是有些刻意地打趣着。
“阿暮的师门,很厉害吗?听起来好像武侠小说。”洛军好像忘了刚才的小插曲,只一心好奇着城寨的一点一滴。
“很厉害的,让信一跟你说说。”龙卷风示意信一给洛军讲故事,自己则躲在这份热闹的一旁,淡笑着,看着这个鲜活的人间。
长夜不可救赎,回忆是休眠的碑,他早已死在很多年前,只是对于忌日,他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