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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荷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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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绍这会自然也认出万俟望,虽说不解,但还是先收了兵器行礼。
万俟望身姿矫健,翻身下马,缰绳随手往旁边一递,便几步奔到马车面前。
他仰面望着孟长盈,耳畔绿宝金珠欢快摇晃,伸出手哑声道:“我来接你了。”
孟长盈垂目看着他,眼睛轻眨,素白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夏日衣衫轻薄,搭上去的一瞬间,孟长盈能从察觉到掌下立刻紧绷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
孟长盈踏出一只脚,万俟望另一只手扶过来,几乎是用捧着一只蝴蝶的力度,轻柔地让人安稳落在地面。
雪青裙摆随着动作层叠拍在万俟望腿上,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许久不见,你又请减了。”他说。
孟长盈站定,抬眸看向他,目光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泊。
“你怎地来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嗓音沉哑,带着难以忽视的柔和:“你迟了好些天,我等不来你,便来接你。”
“嗯……”孟长盈颔首,错开他炽热浓烈的目光,解释道:“倒也不急,月台顾着我的身子,路上就走慢了些。”
万俟望目光笼罩在她面上,看不够一样,瞧着她翩跹长睫下若隐若现的淡色小痣,瞧着她盈润如玉的冷白面颊,瞧着她淡红一点的柔润唇珠。
近二百个日夜里,那颗辗转反侧、躁动烦乱的心在疯跳之后,律动地安定而沉稳。
他终于确定,他很想念她。
“你走得慢,我飞马来接。”
在一众兵士惊讶茫然的目光中,万俟望就这么随同队伍一齐缓慢南下。
好在行程已过大半,要不了几天便能到达京洛。
只是在抵京的前一天,陡然下起大雨,车队不得不就近歇于农庄。
夏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几日间反复无常。
在农庄中安稳好睡,孟长盈的精神终于养回来些。
她一袭白衣,坐于小窗前赏景。
远处小山连绵相叠,同北地的山脉相比,此处的山峰更秀丽文气。
目光落在近处,一大片无穷碧色闯入眼帘,如今是荷花盛放的季节,满目青绿娇红。
午后太阳还照着,豆大的雨点又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出清脆声响,荷塘中花叶颤动,像是起伏的浪。
孟长盈看着,不自觉伸出手,雨点几下啪啪打在手上,力道不轻。
月台端着刚做好的莲叶酥过来,正在打瞌睡的星展鼻子一动,立即跑过来,围着人打转。
“莲叶酥!我想这口儿太久了,月台你终于舍得下厨了!”
说着,她飞快从白瓷碟中拈起一块莲叶酥,丢进嘴里,享受地舍不得嚼。
“真好吃!还是你的手艺好,比庄子里的妇人强多了!”
“哪里来的馋鬼,主子还没吃呢,你倒先尝上了。”月台将莲叶酥移开,拍了下星展的手,笑骂:“说人家手艺不好,昨个夜里你也没少吃。”
星展还想反驳两句,月台一转头,瞧见孟长盈伸出窗外淋雨的手,脸色顿时一变。
“主子!”
她急急走过来,将莲叶酥随手一放,抽出袖中手帕,就劝道:“虽是夏日,可雨水寒凉,当心身子啊。”
孟长盈目光还望着那片荷塘,似是有些出神。
月台猛然想起,许多年以前,那时孟长盈的身体还不算过分孱弱,那时孟家褚家还在,褚老爷子也在。
他是个满腹诗书却很顽皮的老头儿。
孟长盈少时体弱,但却很好动。
因为褚老爷子和褚夫人都爱带着她玩耍,褚老爷子一把年纪仍旧很精神。褚夫人更是将门虎女,神采奕奕。
爬树下水的事,他们都带孟长盈做过,还美其名曰“千锤百炼出英才”。
孟大人下朝归来,庭院树上一老一小玩得正欢,还有他的威武夫人正对酒当歌……
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无奈扶额,好说歹说将人劝下来。
夜里他再三叮嘱褚夫人,千万不可再胡闹。
结果第二日归家,人全不见了。一打听,三人相伴出门游船赏荷去了……
孟大人无可奈何,劝得动褚夫人,劝不过褚老爷子。他只好也跟上去,时时看顾孟长盈。
结果那日天公不作美,兜头下了好大一场急雨。游船还在荷塘深处,摇晃间压根挡不住四面乱刮的雨水。
靠岸时,几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孟长盈被褚夫人抱在怀里,头上插着一支碗大的荷花,手里还举着大莲叶做伞。
虽然挡不住风雨,虽然她还忍不住地打喷嚏,可她笑容灿烂,像每一个在父母臂弯中成长的天真孩子。
尽管孟长盈常常会病上一场,尽管孟大人时时生气跳脚,可十年后再回顾,那仍是她最无忧无虑、快活幸福的日子。
父母亲朋皆在身侧,她自在如风。
不被病体束缚,不被国仇家恨压身,更无需困在庭院深深的异族皇宫,同天下人斗计。
这样一条命途多舛的路,她却从来都没得选。
“主子……”
月台心中凄凄然,眼眸染上担忧唤她。
孟长盈睫羽垂落,明明面色无甚变动,可寂寥却仿佛藤蔓般攀附生长,要将人密不透风地裹进去。
她不语,只是慢慢地,将被那只淋湿的手抽回。
她知道的。
少时的雨,淋不透十年风霜。
忽然间,窗外一只同样湿淋淋的麦色手掌探出,骤然握住孟长盈的手腕。
碧玉镯在皓腕间一荡,叩击麦色大手上戴着的青金指环。
轻灵叮咚一响,在沉闷雨水间令人心头一动。
孟长盈抬眸,对上一双专注的茶褐色眼眸。
万俟望高大健壮,站在小窗前如同一堵墙,完全遮挡住飘飞的雨水。
他肩头湿了一块,却浑然不觉,只定定看着孟长盈,像是要看到她眼睛深处去,探究她的魂灵。
孟长盈抽手,却没抽动。
万俟望握得很近。
两只手都是湿淋淋的,孟长盈的手很凉,万俟望的手热乎乎的,有着一股原始生命力的热度。
“雨中赏荷,这是中原人爱做的事情吗?”
万俟望忽然开口。
孟长盈眉心微蹙,她此时心绪不佳,只觉得他的纠缠令人烦扰。
“松开。”
星展口中咬碎一块荷叶酥,含糊不清地怒道:“你做什么!没听见主子叫你放开吗!”
她一跃而起,手已经摸上了墙上的长弓。
孟长盈抬手,示意她退后。
万俟望更是一眼都不曾看过去,廊下雨水打湿他的发辫,他整个人湿漉漉地显出更锋利野性的轮廓。
“走吧。”
他手掌一翻,指尖滑到孟长盈掌心,松松握住,往雨中拉了拉。
孟长盈眉心微松,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却没有挣脱万俟望的手,任由他握着。
“走吧。”
万俟望歪了下头,又说了一遍。
他的态度这样奇怪,似乎笃定孟长盈会同意。即使他什么都还没说明白。
孟长盈迎着他明亮如野火的眼睛,忽而笑了。
她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万俟望也笑了,一俯身将人从窗中轻松带出。
他嘴角高高翘起,在雨中与她十指相扣,径直往荷塘走。
他身上大半都被打湿,还随手捡起搁在一旁的油纸伞,挡在孟长盈头上。
背后月台面色难看,追出来道:“主子,快些回来!”
孟长盈没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
这样大的雨,月台完全放不下心,她脸色变幻,终于忍不住怒气。
“陛下,你莫不是疯了!你是想害死主子吗!”
万俟望倒是回头看她一眼,面上的笑不管不顾,是令人心惊的锋芒毕露。
他说:“害她一条命,我就赔她一条命。”
万俟望说完,搂住孟长盈腰肢,直接带人飞掠落在木舟上。
这木舟简陋,船舱位置狭小,只有草棚做的顶,连舱门帘子都无。
孟长盈好生坐在舱中,万俟望站在船头,提起长长的竹竿对水岸一抵,木舟轻飘飘荡入荷塘中。
劈劈啪啪,是木舟行进时荷叶打在上面的声音,几乎盖过雨水砸落的动静。
周边入目皆是高高的青碧荷叶和粉白荷花,在风雨中摇曳生姿,清丽灵秀。
万俟望背后是走过的水路,波纹一圈圈散开。
他拿着竹竿撑船,一身玄红尽湿,动作间手臂胸腹肌肉伸张,像是懒散的虎豹。
雨水斜斜飞入船舱,孟长盈没有躲雨,只仰面闭了闭眼。
潮湿水汽扑在面上,荷花清香萦绕不散,像是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境。
良久,小船停下。
孟长盈睁开眼,望着周围无穷无尽的荷,有些恍神。
“到荷塘深处了。”
万俟望开口,孟长盈这才看向他。
他才钻进船舱,正小狗似的甩着头,溅出许多水珠。
孟长盈伸手挡了挡。
万俟望看见,笑得有点坏,又多甩了几下。
孟长盈有半年不曾见过他,也很久没见过他披散发辫的模样。
他长发带着微卷,打湿后卷曲更加明显,凌乱披着,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像是某种古老的神秘图腾,带着原野自由狂放的气息。
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万俟望皱皱眉,抬手扯散领口袖口,轻啧一声。
孟长盈注意到他的动作,悠悠道:“实在难受,就去了外衣。”
话落,万俟望动作顿住骤然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