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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魂归 ...

  •   1.

      在一条萧瑟的荒凉小道上,寒风呼呼的吹。

      路边干枯的秸秆倒了一地,泛黄的杂草不停的摩挲着,发出些扰人的声响。

      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些碎石砾和破碎的白骨。

      从远方来了个过路人,背着盛满了书的背篓一步步向这条小道走来,他要去这条道的尽头——徐家村。

      布鞋踏在干土地上扬起阵阵尘土。

      风更大了。

      小道边的草丛里突然传来幽幽的声响,引的那个过路人驻足。

      2.

      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可任他拨弄草丛却只能找到凌七八落的白骨。

      他起身准备离开。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骷髅头里传出:“带上我。”

      过路人也不慌也不恼,笑着和这颗沾满泥土的头骨对话:“我去徐家村,你也去吗?”

      那颗头骨依旧重复到:“带上我。”

      “我身上容不下你,装在背篓里可好?”

      回答他的依旧是头骨的:“带上我。”

      过路人将背篓卸下来理了理,给头骨腾了个位置,“莫要嫌弃。”他说。

      3.

      顶着寒风,他又上路了。

      小道窄还长,一眼望不到头,那颗骷髅头呆在背篓里后就不再出声了。

      “我去村里找徐老娘,你一个头骨又是去干什么呢?”

      过路人也没指着能听到回答,在小道自说自话的解闷。

      “徐老娘丈夫二十多年前失踪了,这会儿也没找回来。”

      “年轻轻就成了寡妇,一个人操持着家里,也没再嫁。”

      头骨问:“住村口那家的徐老娘吗?”

      4.

      徐家村里人人姓“徐”。

      徐老娘叫徐美慧,是当年村里最貌美的妹子,不顾家里人反对硬是嫁了村里最老实的汉子。

      徐弘荣,村里公认最老实的汉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村长在回村路上捡到的。

      长大后他就一个人住在村口自己砌的石胚房里,茅草做得顶,风一大就能听到些摩挲声。

      就这美慧也不嫌弃,扯张红布就算是布了新房。

      当年美慧还不被叫“徐老娘”,每日早早的醒来去后山剜菜根,待弘荣醒来时就能喝到一碗热乎的菜根汤。

      末了弘荣就收拾收拾出去劈柴打猎,待到日暮总能拎着些野山鸡野兔子回来。

      徐弘荣是村里最好的猎手,总能打到些个头顶顶大的玩意,每过些日子就会进一趟镇子把打的猎换成些米面油盐。

      跟着他是不愁吃喝的,只是他总是把自己打到的玩意分给村里其他人,所以钱是永远攒不下来的,但徐娘子也不恼,她就喜欢这样热心的汉子。

      俩人搭伙小日子过的还算顺遂。

      5.

      成婚一年后两人有了个孩子,取名为徐福光。

      小小的孩子长得水灵灵的,一看就随美慧,弘荣怎么看怎么喜欢。

      尽管对美慧自作主张嫁了弘荣很不满,但她的父母到底喜欢孙子,每天雷打不动的跑来看孩子。

      徐福光承载着美慧和弘荣的美好期望。

      要送福光去读书,这是再一次从镇上回来的弘荣说的话。

      这个村子里最有学问的就是村长,弘荣拿着镇上换来的米面油盐和村长换了些破旧的书,又听村长的话在镇上给福光找了个教书先生。

      一来二去的钱很快就不够了,打猎换不了几个钱,徐弘荣只好忍痛和妻子告别去外面找些别的生计。

      从此他再也没回过家,只有每月托人捎回来给徐娘子的信和布包碎银。

      6.

      美慧也没强求,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

      徐福光从小就机灵,不像他爸看着老实巴交的,看着就感觉的他是个聪明孩子。

      在徐弘荣不在家的日子里美慧总是会对他讲父亲的不容易。

      “福光要好好努力,争取日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样才对得起你的父亲。”

      好在福光也争气,每次带他回家都能听到镇里的教书先生夸赞他,然后跟美慧要钱——教学费。

      美慧是很高兴的,她不懂这些,但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自家孩子一定就是学习的料。

      于是福光花在学习上的钱更多了。

      7.

      徐弘荣的信是每月一封的,从来没有间断过,和信一起回来的还有徐福的学费——布包碎银。

      美慧不认字,每次都去找村里识字的人帮她念念,然后听完自家丈夫的信后笑着归家。

      随着福光年龄的成长学费是一路水涨船高,她自然不愿苦着丈夫,但她也不愿意放弃福光这颗家里上学的独苗苗。

      于是福光开始自己上下学了。

      美慧每天做好菜根汤就背上背篓上山摘菌子,或者下泥塘偷摸泥鳅补贴家用。

      日子这么紧巴巴的过钱倒也够用,直到有一个月美慧没有收到徐弘荣的信。

      8.

      一连几月都没有许弘荣的消息,布包碎银也没了。

      村里人都说弘荣进了镇子被迷了眼不要美慧了,可美慧不信,她知道徐弘荣不是这样的人。

      又有人告诉她弘荣出意外了,但被她骂回去了。

      “呸!你家男人才没了!”

      从这天起,在村里小孩子口中徐美慧有了新的称呼:“母老虎”。

      即使从外面寄来的银钱没有了,但福光依旧在上下学,他对美慧说教书先生看他有天赋所以免了他学费。

      当晚美慧抱着徐福光哭成了泪人。

      “福光,娘现在只有你了。”

      “你一定好好好努力日后光宗耀祖啊……”

      徐福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她抱着。

      再过了个把月,依旧没有徐弘荣的消息。

      直到有人从镇子上过来告诉她:“徐弘荣冲撞了贵人,死了。”

      美慧当天就抱着福光哭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尚且红肿着眼睛的她骂退了那些上门提亲的媒人,独自操持着这个家。

      9.

      “你说这些有什么?跟你有甚关系?”过路人边走边问。

      头骨在背篓里随着对方的动作晃荡,然后开口到:

      “我是徐弘荣。”

      过路人颠了颠背篓,笑了。

      “你这孤魂野鬼莫要诓我。”

      头骨不说话了。

      10.

      天更阴了,风刮得更猛,压弯了未折的秸秆。

      “你恼了?”他问。

      头骨不答。

      “算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你且告我你去徐家村是干什么的,我也好载你。”

      伴随着耳边的风声,过路人听到了幽幽的一句:“见我妻儿。”

      11.

      过路人站着不动了。

      “这算是你的执念吗?”

      “见过你妻儿你就消散于这天地间吗?”

      头骨像是魔怔了,如他们初见般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

      在阴森森的狂风小道上,过路人笑着向徐家村走去。

      12.

      迎着冷风过路人自言自语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去徐家村?”

      “我要去见徐老娘,去见我耳聋目盲的老娘。”

      这句话末,风小了。

      13.

      教书先生并没有免除徐福光的“教学费”,相反,见钱眼开的教书先生把他赶走了。

      可是徐福光不敢告诉母亲。

      在他小时候母亲就常跟他讲要让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徐美慧心里他是她日后的指望,是家里唯一能闯出去带着他们过好日子的关键。

      尤其是父亲失踪后,母亲的行为更甚,甚至到了着魔的地步,她会每天没完没了的抽习他的课文。

      母亲并不认识字,所以她会让他写下来,然后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照着课本看。

      所以他不敢辜负母亲的期望。

      借口去和教书先生学习但实则他去给自己找了份“营生”,日日帮着人抄书来赚些小钱。

      主人家很好,允了他在闲暇时间看些书房里的书。

      就这样他一边抄抄写写一边每月寄钱回家,硬生生的给自己混出了一条路。

      现在他功成名就了。

      正巧前些日子村里人捎信来说让他回去见见母亲,就这样他踏上了归乡的小路。

      14.

      “你是徐福光?”头骨有些不确定的问。

      过路人笑了笑回答:“是,我是徐福光。”

      “不像。”骷髅骨在背篓里晃荡,但阻拦他们行进速度的风却缓了下来。

      “不像。”头骨依旧重复。

      “在我刚能走路说话时您就离了家,这么多年母亲拉扯我长大,你我从未见过一面,谈什么像与不像?”

      头骨不说话了。

      “见过妻儿,魂归故里,现在这事就快完成了。”

      话音刚落过路人就止住了脚步放下背篓,用手将头骨飘飘忽忽的举起——

      漫长小道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尽头,徐家村到了。

      15.

      一个老妇人坐在村口石墩子上撒着玉米粒,她的周围围着一群花色斑斓的母鸡,是徐老娘。

      过路人把沉甸甸的背篓放在地上,双手捧着那颗沾满泥土的头骨。

      “娘——我回来了。”

      村口的老妇人听到后抬头望向他,浑浊的眼努力分辨着对方的身份。

      “是……福光吗?”她颤巍巍的起身,一手攥着根粗木棍向前探着。

      木棍挥舞打到了一旁啄玉米粒的鸡,一时间鸡群扑棱着翅膀散开了,扬起原地一片尘土将徐老娘围在里面。

      过路人见状赶紧跑过去搀着,把对方扶过来。

      那颗头骨被他放在了石墩子旁的石碾上,一阵风吹过,头骨化作齑粉随风而去。

      见过妻儿,魂归故里。

      16.

      徐美慧是被扶着进屋的,屋里冷冷清清,不少石料破损的地方都被她垒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木头。

      过路人把她搀到了床炕上。

      “饿吗?”她问。

      “不饿。“

      “冷吗?”她又问。

      “不冷。”

      “那就好。”

      反反复复的她只重复一句:“那就好。”

      17.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褥子底,最后用手哆哆嗦嗦的递给他一个破烂的小布包。

      里面装着的是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碎银子。

      “好孩子,回去吧。”

      “回去告诉福光,娘要去陪他爹了。”

      18.

      袁承给徐美慧盖上了被子,然后走到村口背上了自己一路走来背着的那个背篓。

      风还在刮着,但却不像一开始那样凛冽。

      他慢悠悠的爬上后山,寻了处能看到村口破旧小屋的地方开始刨土。

      不多时一个滚圆的深坑就挖好了,他蹲下把背篓里的书一本一本的拿出来,书的底下藏着一颗头骨。

      “徐福光,今日你寻到了父亲亦见过了母亲,执念已了,该散了。”

      说罢就将头骨连带着徐老娘给的碎银一同放在坑里填上了土。

      19.

      徐福光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份抄书的“营生”,就像是美慧常说的:“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很快他就发现主人家的笔墨纸砚哪个都比他抄书来钱快,最开始他只是小偷小摸一点东西去,尝到了些甜头后欲念就止不住了。

      到最后他开始对那些藏书动手,直到某天行窃被主人家当场逮住。

      让他赔钱他自然是赔不起,于是对方告了官。

      行窃次数多,涉及金额高,给判了死刑。

      对此他自然是不服的,当天就大闹了一番,砸了不少东西,跑了。

      逃跑的路上他遇到了袁承。

      20.

      袁承的父亲欠徐弘荣一条命,如果不是当年徐弘荣替他抵了过错,那“冲撞贵人”的就是他了。

      袁承他爹总是和他讲这件事,再告诉他做人要懂得报恩,时间长了他也就记住了。

      最开始救福光时他还不知道对方就是那个失去了父亲的可怜人,直至某次两人意外聊起袁承才知道这事。

      但是徐福光不知道。

      21.

      两人躲躲藏藏许久依旧是被官府找到了,被迫分别前徐福光突然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袖跟他说:“我死后带上我的头。”

      事后福光的头是袁承在一片乱葬岗里翻了很久才找到的。

      找到他的时候这颗头已经腐烂了,表面流着血浓,充斥着恶臭。

      他忍着恶心用捡来的锋利石头一点一点的剜去那些腐烂的皮肉,把他装在了背篓里。

      突然那颗头说话了:

      “寻我父亲,见我母亲。”

      袁承一个哆嗦跌倒在地,但那颗头只会反反复复的重复几句:“寻我父亲,见我母亲。”

      “寻我父亲,见我母亲。”

      “魂归故里。”

      22.

      袁承蹲坐在小土包前,点燃了带来的一背篓书。

      “没有纸钱,只剩这些了。”

      “你在下面多受点累,好好看看,下辈子别再干这些子事了。”

      “好好陪着你老爹老娘。”他说。

      23.

      火熄后地上仅剩些黑灰,他抓起一把向着小土包高高扬起。

      幽幽蓝绿色磷火从周围慢慢升起又消失不见,隐隐约约的传来一句幽幽的“多谢。”

      徐福光的灵魂归于天,泯于地。

      风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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