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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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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去镇上那天,柳序把白花花的绸布长裙塞在手提篮最底下,换了身发白的短袖,上边打了俩补丁。
柳萍问她为什么,又说你穿裙子好看。
柳序闷声不响跑下楼,幅度太大,补丁差点儿崩开。她绕到房子后面,跟隔壁家那只狸花猫说再见。
嫌货拉拉太贵,柳萍喊了七大姑八大姨来帮忙。几个中年女人叽喳,把枝头停着的雀儿吓着了,扑扇翅膀惊飞。
“序儿,咱们走啦。”
“嗯,来了。”
柳序最后摸了下狸花猫的脑袋,说以后会再见的。又提醒这附近不太平,别什么都吃。
猫喵了几声,什么意思不知道,应该是在挽留吧。
柳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在县城里,她没什么舍不得的。唯一挂念的,就是这只猫。
好几辆三轮车停在家门前,一点章法没有。带头的大姨很时髦,烫着个大波浪,耳朵上坠着精品店五块钱两对的银耳环。
她见柳序来,说这么久不见,小姑娘出落得越来越标志了。又指着柳萍说像你年轻时候。
柳萍哎哟一声:“别打趣了,赶紧干正事儿吧。”
把东西扛上车,柳序坐在大姨车后座。地不平,三轮车硌了一路,手里的八宝粥差点滚下去。
大姨笑了好几声:“你出生就在城里,还没坐过这玩意儿吧。”
柳序说,坐过的。小时候生病,家里没车,妈妈就借了辆三轮送自己上医院。
“小时候啊,”大姨思索几下,“哦,那会儿小萍确实没赚几毛钱。长大之后就不一样了吧,家里买轿车了。”
柳序抱紧八宝粥:“二手的。”想了想,又说,“现在没了,卖了。”
坐车不宜说话,一张嘴,风混着灰尘全咽下去了。
柳序拿粥捂上脸,彻底安静下来。
大姨以为她这是不好意思,嗐了好几声,最后说:“家里唯一的出行工具就是这个,早晚得习惯。”
柳序的声音散在风里:“知道,我会习惯的。”
县城离镇上还是有点距离的,几辆三轮很团结地并肩骑了三个多钟头,期间还差点被拦。
历经千辛万苦,她们终于在黄昏落尽之前到了雪春镇。
雪春镇,小时候柳萍讲老故事时,常提起这个名字。柳序问她:“为什么叫雪春?”
柳序哄她说:“因为在镇上,春天也会下雪。”
就因为这句话,柳序对这小镇的印象非常好,觉得真浪漫。然而在今天,所有美好幻想被打破。记忆瓶里盛满的水晶宝宝,全都被戳烂碾碎。
镇上到处是垃圾。地上、树上,甚至连天上都有——
大姨蹬累了,三轮车缓慢向前挪动,一白色不明物体就这么飘飘悠悠刮过柳序的脑袋,落在怀里。
长方形,薄薄的一张纸。
上边红笔划的叉触目惊心,相间的黑字写得龙飞凤舞,歪七扭八。
一看分数。
十八。
柳序纳闷着,说谁的试卷。大姨没听清她的咕哝声,回头问:“啥?”
三轮绷子依旧抗哧抗哧往前,没有停的迹象。
柳序捏着卷子,刚要开口,头顶忽然落下来一道女声。很急,清冽音色都染上尖音:“等等,别走!”
大姨左右环顾:“啥?谁在说话。”
柳序顺着声音抬头望,看见天空了视线又往下移,直到与一名女生撞了目光。
自建房三楼,对方站在掉了漆的阳台上,张牙舞爪。她说:“我的试卷!还给我!”
听见这熟悉声,大姨知道这是哪家娃娃在大吼大叫。她恰好累了,见跟三蹦子车队落了一大截距离,就索性停下来,休息会儿。
她下车后叉着腰,往楼上吼:“周颂回!你又搁这儿叫什么呢?”
大姨挡在身前,气势很足。见人吵架,柳序好奇地探出半只脑袋,露出圆溜溜的眼。
“红姨,我这回可没偷你家杨梅吃,是我考试卷掉了。”她话里藏着无奈,“喏,在她手上。”
安静坐在三轮车上的柳序有了动静。她伸手将卷子给大姨,嘟囔:“它自己飘下来的。”
“干啥,还要我给你送上去?还是折成飞机给你飞上去啊。”大姨接过之后,朝周颂回又吼了一遭。后者立刻笑着下楼,一步三格阶梯:“来了来了。”
不到半分钟女生就冲下来了。她一个漂移,从东边大门拐出来,然后跑至二人面前,接过了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
“谢谢啊。”周颂回跟大姨笑完,也跟柳序笑了下。
柳序动了动嘴唇,心想,我应该回话吗。
大姨敲了敲她脑袋瓜:“得了吧,还谢谢呢,别逮着我下地干活的时候偷我家水果就不错了。”
周颂回瞥了眼柳序,擦擦鼻尖,说下次不会了。
闹剧结束,三蹦子又该启程了。走时柳序怀里还是抱着三罐八宝粥,她看着周颂回在原地站了几秒进了家,转头问人:“大姨,她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跟你同年出生的,但她生日在正月,应该比你大吧。”
柳序算了算,点头:“比我大三个月。”
“我告诉你啊,以后住在镇上,别跟她有来往,知道不?”大姨告诫道,“这孩子心眼可坏,别看她年纪不大,除了杀人放火,坏事都快做尽了。”
柳序先静了会儿音,才开口问:“比如呢?”
“你刚刚没听见哪,偷我家水果,夏天偷杨梅,冬天偷橘子。还戳人家自行车轮胎。”
柳序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好在大姨眼睛朝前,没注意到背后动静。女生反应过来后,迅速止住笑意,只哦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总之啊,你就记住,别跟坏孩子有来往。”大姨蹬累了,说话也断断续续,“暑假过后去上学也是一样道理,多跟好同学交流。”
这话柳萍从小讲到大。
柳序心想,不愧是一家的,说话都一个调调。
她又哦了声,这回怕被对方察觉到敷衍,还专门拖了个长音。
三蹦子大部队已经到家了。
柳萍见女儿没了,差点跳起来:“序儿呢?”
其余七大姑八大姨也哎呀一声:“红姐呢?”
孩子跟姐姐一块儿没了,柳萍差点晕倒。她边哭边往镇上的警察局跑去,想起来手机还落在三蹦子上,又忙返回来。
其余人拦不住她,也跟着一块儿跑。
柳序边坐着,边打量新环境。这一趟下来,她大概也摸准了这里人的性格。往好了说是热情,朝差了提嘛。嗐,其实有点儿粗鲁、大大咧咧。
比如街边卖鸡蛋饼那老板,呸了一声就往地上吐。
正想说对美味的鸡蛋饼好点儿啊。她就听见好几声哭喊。
柳序眉毛一抖,转身朝后看,大姨叫她别乱动,不然车得翻天。结果两人一块儿僵住了。
迎面跑来的是七大姑八大姨队伍。
领头那位,是自己母亲。
柳序讶异了一瞬——柳萍平时还是很温婉的。
“你们演电视剧呢?”大姨纳闷着。
“你怎么这么慢呀,哦哟,可把我吓死了。”柳萍把自家女儿从车上薅下来,“走,反正没几步路了,步行去也行。”
柳序其实有点懒,不愿意动弹。她此刻神情复杂地离开了心爱的三蹦子,顽强地跟母亲并肩走着。
等走到家,已经五六点。黄昏都没了,变得灰压压一片。
房子是自建房,只有两层楼,最上面那阁楼实在太小,就不算数。因为大姨的那句“这是家里唯一的出行工具”,她以为三蹦子大队得住一起。
没想到不是,分开的,只是挨得有点近。
“这是你外婆生前的房子。”柳萍看着有点感慨,“我小时候就住在这儿,几十年过去了,破么,是破了不少。”
“但还是能住。”她眼底是有愧疚的,摸着柳序的脸,“序儿啊,妈妈没用,只能委屈你了。”
柳序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小时候家里条件烂,穷得奶粉都买不起,她只能吃点面糊糊续命。后来母亲去县城市场开了家小服装店,生意好起来了,生活条件也好转不少。
连气派的小轿车都开起来了。
只是现在......
柳序反倒擦去了她面上的泪珠:“不委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住桥洞也不委屈。”
上楼看房间时,踩在不熟悉的楼梯上,柳序差点摔下来,好在身后有柳萍托着背。她说:“小心点,不习惯吧。”
柳序被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后,她说:“很快就习惯了。”
房间里的物件都比较陈旧了。床是深棕色木头板,躺上去嘎吱嘎吱响。书桌、衣柜不是掉漆就是裂了好几个痕迹。
越看,柳萍心里越苦涩。她又说:“不习惯吧。”
柳序看着虽然破旧但干净的房间,闻着陌生的气息,她往上扯着笑:“老说这个做什么。习惯,我明天就能习惯。”
到了晚上,柳萍在厨房忙活,正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虽然她们脱富致贫了,但镇上物价比县城便宜得多,偶尔吃点小肉跟海鲜还是没问题的。
柳序理完东西,扶着楼梯边缓慢下来。她绕进厨房:“我来帮你洗菜吧。”
“不用,菜我已经洗完了,你就去外面坐着等饭。”柳萍要赶人。
柳序本不想走,就想找点事干,谁知家门忽然被敲了几下。她看着母亲正杀鱼,就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开吧。”
老旧的木质门动一下就刺啦好几声。
好一阵刺啦过后,屋外女生的脸映入眼帘。
柳序看着周颂回杵自家门口,有点纳闷。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她对人说话时飘忽了下视线。
“你好,有事吗。”
“有啊,”周颂回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
冰冰凉凉的,还有点滑溜。
柳序低头一看,发现是只白色玻璃瓶,里面盛着牛奶。
“今天不好意思啊,试卷飞你头上了。”她道歉,“这瓶牛奶就当赔罪礼了,收下吧。”
柳序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发现这女生的五官其实很端正,皮肤也白。特别是那双眼,睫毛浓密,眼尾上扬。
乍一看,像电影明星。
抱着牛奶关上门后,柳萍正好从厨房出来。她往围裙上擦着手,见女儿怀里多了个东西,问:“这什么呀?谁给你的。”
“牛奶,”柳序组织着语言,“一个...一个刚认识的女生给的。”
“谁呀?”柳萍很讶异,她们可是今天才来镇上的,女儿那么快就交到好朋友啦?
“好像叫,什么送回。”
今天大姨喊对方名字的时候,语速太快,又带点儿口音,柳序完全无法精准捕捉到是哪几个字。
“送回?周颂回吧?”
“啊,对。”柳序挺开心,她总算清楚知道了那女生的名字,“大概率是的。”
“你大姨才刚给我讲呢,那女孩。”柳萍眉头蹙了一点,讲话尽量委婉了,“还是,少玩。”
柳序又自动静音了。
怀里的牛奶被捂得热热的,她又抱得紧了点,沉默着往旁边木头椅子上坐下。
半晌,她抬头问:“多玩几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