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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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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骤响,惊醒一场未尽的梦魇。
窗外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身着里衣的小孩从床上爬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父亲不在,不知道这深更半夜他去哪儿了。
风声拍打着门窗,他有些害怕,掀开被子翻下床,想出去找一找父亲。屋内很暗,他摸索着寻找自己的鞋子,这时一个人推开了房门,小孩被吓了一跳,呆呆看着走进来的陌生人。
那人红衣黑靴,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后腰悬着一把入鞘的刀,他掩上门,将风声关在屋外。
面对陌生人,小孩不敢随便说话,警惕胆怯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翞离走到小孩面前蹲下,将手里沾血的信物递给他。
“我杀了你父亲,这是他的遗物,托我转交给你,他说让你去找外婆,她会照顾你的。”楚翞离语气平淡,好似只是闲聊。
小孩彻底呆住,他听不懂面前的这个陌生人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是他杀了父亲?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见小孩一动不动,楚翞离拉过他的手,将沾着他父亲血迹的信物塞进他手中,握紧。
小孩瑟缩了一下,浑身颤抖,楚翞离牢牢抓着他的手,确保他不会将信物掉在地上。
小孩攥紧信物,血液染红他的掌心。
楚翞离松开手起身,离开时,他突然想起,转身对小孩说:“我叫楚翞离,如果你想报仇就来找我,到时,我会杀了你。”
狂风怒号,楚翞离走了,过了很久,小孩踉跄着走出屋子,他的父亲倒在院中,鲜血染黑泥土,没有任何生气。小孩走上前推了推父亲冷透的身体,不再会有任何回应。
陈午,九重阙安插在邀月阁的眼线,在武林正派围攻邀月阁之前消声匿迹,楚翞离找了他很久,如今血债已偿。
这几日,叶家的人穷追不舍,发动了江湖追杀,楚翞离已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此处无人,楚翞离坐在树下打开随身的包裹,拿出里面的刀剑仔细擦拭,这已经成为他现在的习惯。
涂好刀油防止锈蚀,楚翞离重新将断裂的刀剑包裹好抱在怀中,闭目小憩。
秋风萧瑟,钻入袖中,浸入骨髓。
小院萧索,沈砚疏站在院门下,院子里有一具男人的尸体,血已流干,睁着涣散的眼睛望着天空。小孩已经在尸体旁跪了一天一夜,连周谒走到他身边也没发觉。
周谒单膝跪地,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将他抱进怀中。
周谒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悲痛的孩子,只希望自己的体温能给他些许慰藉。
“他说,他叫楚翞离……”半晌,孩子嘶哑着声音道,泪水流出,沾湿周谒的掌心。
周谒沉默片刻,道:“杀人者偿命,我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沈砚疏站在远处抱剑旁观,楚翞离,他没有斩草除根,他似乎并不惧活下来的人找他寻仇,他是否也会同情那些恨而不得报的人?
恶得不彻底,疯得不彻底,只有痛苦深入骨髓,天上地下,神佛无救。
休息许久,楚翞离活动了下筋骨,打算离开此地,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容易被人找到。
前行多时,山林孤寂,楚翞离驻足听风,似有故人来,鸟惊叶落,一把短剑破空飞来。楚翞离拔刀,刀身触及短剑,楚翞离借着巧劲一转,将短剑调转方向朝着来处扔去。
一抹暗青飞身而出,准确地抓住剑柄。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楚翞离?”来人阴恻恻地笑着,信步走来,半边脸上都是狰狞的疤痕,右耳也缺了半只,那是当年楚翞离咬下的。
楚翞离也笑,蓄势待发:“八年?九年?记不清了,我不去找你,你倒急着来寻我,怎么,活腻了?”
冀长策啧啧摇头:“我可不是你,我惜命得很,只是最近囊中羞涩,想借你的人头换点酒钱,顺便,了结一下你我之间的恩怨!”
话未说完,冀长策已经出手,他使一双短剑,招式诡异莫测。
楚翞离笑着:“正合我意!”一击荡开刺向眼睛的短剑,侧身躲开另一边的攻击,伸手欲擒住冀长策的手腕,冀长策招式一变,灵活地躲开,楚翞离俯身扫腿,长刀随身而动,冀长策扭身退开。
楚翞离与冀长策之间的恩怨始于九年前,十六岁的楚翞离心思缜密,雷厉风行,已多次被凌月委以重任,在江湖中渐渐有了些名气,虽不及沈砚疏那般万人赞叹,但当人们提起邀月阁时会知道有一个少年,叫楚翞离。
那时还没人称他为“赤鬼”,只有“邀月阁的楚翞离”。
那次,他奉阁主之命处理几个投机取巧之徒,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楚翞离带着几个手下将尸体抛至城外的乱坟岗,在哪里,他遇见了冀长策。
巧了,他也是来抛尸的。
狭路相逢,冀长策盯着楚翞离看了半天,把肩上的尸体一扔喜笑颜开。
“邀月阁楚翞离!你的人头还值点钱!”冀长策半边脸都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似乎是没有得到过好的治疗,显得格外可怖。他一脚将尸体踢开,朝楚翞离走来。
楚翞离皱眉,他不认识这个疯疯癫癫的人。
“你是何人?”
冀长策指着自己:“我?冀长策,你应该听说过我吧。”
“没听过。”楚翞离直言。
冀长策嘿嘿笑,身法快如闪电:“那今天就让你好好听听!”
冀长策是个给钱就干的杀手,即使没有人委托,他也会自己去找那些被悬赏的人,拎着人头去换钱。听说冀长策本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少爷,被人杀了全家之后就疯了,他在大火中死里逃生,此后便四处流浪,混混沌沌度日,偷窃,抢劫,杀人,只要是能活下去,他什么都做。
那时的楚翞离还不是冀长策的对手,几个手下陆续丧命在冀长策剑下,楚翞离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提刀再上。冀长策没有留手,躲开楚翞离一刀之后,身形诡异一拧,一膝盖顶在楚翞离胸口,肋骨断裂,楚翞离吐出一口血。冀长策在楚翞离吃痛弯腰之际捏住他握刀的手,一声脆响,楚翞离闷哼一声,刀从手中滑落。
他的腕骨断了。楚翞离咬着牙,没让自己喊出声。
冀长策松开手,楚翞离面朝下扑倒在地上,身体发出疼痛的警告,血从口鼻溢出,楚翞离挣扎着,勉强爬起来。
冀长策蹲在地上歪着头去看楚翞离的表情,楚翞离强忍着剧痛,抬头怒目瞪着冀长策。喉咙里都是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服。
冀长策咧开嘴,摇头晃脑地拍地大笑,手指着楚翞离的脸:“我喜欢你的眼神!像我以前养过的一只狗,可凶了,见谁咬谁!”
冀长策凑近了些,好奇地问楚翞离:“你要咬我吗?”
楚翞离悄悄抓紧刚才摸到的石头,趁冀长策凑近的时候用力砸去。
冀长策往后一闪,楚翞离打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再次摔在地面上,楚翞离摔得不轻,本就断裂的肋骨再次发出脆响,楚翞离疼得一缩,按住胸口咳出几口血来。
冀长策哈哈大笑,站起身:“真像真像!训不服的狗东西!就该去死!”
冀长策用脚尖挑起楚翞离掉在一旁的刀,调转刀锋,对准楚翞离的背心刺下。
痛,撕心裂肺般的痛,求生的欲望与不甘心的愤怒刺激着他做最后的挣扎,突然,冀长策好像听到什么,转过身去,楚翞离顾不上许多,拼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扑在冀长策肩上,发疯般一口咬在冀长策的耳朵上。
刀还插在楚翞离后背,血浸湿大片衣物,冀长策吃痛,扭动着身体,嘶吼着想将楚翞离甩下来。楚翞离用力,硬生生撕下冀长策半只耳朵连着部分皮肤,血染红冀长策脸上的疤痕,让他愈发面如厉鬼。
冀长策大怒,抓住楚翞离的头发一扯,楚翞离没抓稳,冀长策一脚踢在楚翞离身上,将他踹出去,楚翞离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醒来时,是师娘谢榕在一旁照顾他。谢榕打湿面巾,敷在楚翞离额头。
“你可真是命硬,连阎王也不敢收。若不是冀长策分神刺偏了,你现在已经变成他的赏钱了。”谢榕笑了笑,叹息道,抬手疼惜地摸了摸楚翞离的头发。
“冀长策呢?”楚翞离费了些劲才挤出一句沙哑的话。
“衾衾忧心你的伤势,被他抓住空子跑了。”谢榕端起桌上的药碗,用勺子搅动,好让沉底的药渣重新浮起来。
谢榕又叹了口气:“若非衾衾坐不住想去找你,只怕这次你便折在那里了。”
“阿离,下次不要逞强好吗?衾衾和我虽不是你的血亲,但你也可以适时依靠我们。”谢榕的眼中满是担忧,扶起楚翞离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将放凉的药喂进楚翞离口中。
楚翞离乖乖点头,将口中的药咽下。
那些他曾珍视的人如今都已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念想,每每忆起便会寝食难安,一刀刀凌迟他空荡荡的灵魂。
楚翞离目光嗜血,一连数刀,将冀长策的短剑暴力绞断。冀长策咂舌低声骂了一句,扔掉断剑,手握仅剩的另一把短剑再上。
两人交手百招,楚翞离一度将冀长策逼至绝境,奈何冀长策身法太过诡异,屡屡躲开又反攻,楚翞离烦躁地蹙眉,他更当心被冀长策跑了。
一时不察,冀长策的短剑划过楚翞离脸侧,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楚翞离挥刀,被冀长策挡住,但他也被楚翞离震退一步,楚翞离欺身上前,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
“怎么?你是嫉妒我的脸比你的好看吗?”楚翞离笑着挑衅,目光肆意打量冀长策疤痕峥嵘的半边脸。
冀长策咧嘴一笑,面色阴冷:“小狗子,等我杀了你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喂狗!”
楚翞离笑得不屑,眼中的蔑视不加掩饰:“你杀得了我再说!”他在激怒喜怒无常,行为疯癫难测的冀长策。
果然,冀长策瞬间面色一变,怒道:“狗东西!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
冀长策一剑刺出,这次楚翞离没有躲,楚翞离伸手一把抓住剑身,锋利的剑刃陷入血肉,深可见骨。
楚翞离扬唇一笑,目光冰凉明亮:“抓到你了。”
冀长策大骇,不等他弃剑逃走,楚翞离的刀已经从脖颈斜刺入他的身体,刀尖从胸口刺出,冀长策瞪大眼睛没了气息。
楚翞离冷漠拔刀,转身,却看见沈砚疏略显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
楚翞离一愣,轻轻笑了笑,一如往常。
真巧,在他难堪的时候,命运自会让他们相遇。
周谒也很意外,他与沈砚疏本只是路过此处,听到林中有人打斗,前往查看,却发现打斗之人正是他苦寻不得的楚翞离。
周谒目光骤冷,沉声道:“楚翞离……”他说得很慢,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意,他还记得此前见过的那个孩子,记得他绝望地跪在父亲尸体旁哭泣。
沈砚疏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曾经被抛之脑后的那一丝疑虑不加掩饰地成为了现实,沈砚疏还记得,山谷中,秦关怒骂楚翞离的滥杀无辜,他说,楚翞离不是那样的人,原来如此,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但他依然罪无可恕。
沈砚疏垂下眼眸,让自己的理智占据上风。
楚翞离没说话,他在看沈砚疏。
除了一开始的错愕,沈砚疏还是寻常的模样,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沈砚疏抬手拦下正欲上前的周谒,拔出剑:“还请师兄莫要出手,我与他有些私事需要了结。”
犹豫片刻,周谒收剑点头:“师弟小心。”
他相信沈砚疏。
“多谢师兄。”
沈砚疏缓缓往前走,长剑反射出冰冷的光。
“楚翞离是你的真名?”沈砚疏问。
“是。”楚翞离笑着,同从前一般无二。
楚翞离觉得有些兴奋,心跳加速,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期待了很久的事,就这样到来了。故人不期而遇,却是陌路殊途,当真可笑。
“如果是我做错了,今天我便要纠正它。”沈砚疏冷冷说。
楚翞离笑得温柔:“我知道。”
言罢,楚翞离率先出手,他没有留情,一出手便是杀招,沈砚疏挽出一个剑花,以不变应万变,接下了这沉重的一击,楚翞离不退反进,刀锋一转,砍向沈砚疏。沈砚疏剑随身动,飘逸灵动,化解楚翞离的攻势。
刚柔并济,相辅相成,沈砚疏的剑如他的人,流风回雪,淡泊逍遥,又凛冽刺骨,取人性命。
楚翞离眼睛一亮,手中的刀愈发凶狠。
缠斗数招,楚翞离一时躲闪不及,长剑划破衣襟,血渗出,混入外衣的红。
红衣之下是大大小小交错的伤痕,新的旧的,累累叠叠,沈砚疏剑尖一颤,连自己也始料未及,他的剑上沾了楚翞离的血,有些扎眼。
楚翞离重新扑上,沈砚疏急忙举剑招架,楚翞离将左手手腕顶在刀背,一用力,抵着沈砚疏撞上身后的树干。
黄叶受了惊吓,纷纷扬扬坠落,沈砚疏皱眉,欲将楚翞离逼开,楚翞离却已欺身上前,他靠得很近,满身的血腥味如此陌生。
楚翞离在沈砚疏耳边轻声说:“沈砚疏,我突然发觉,这身上的伤无论是谁伤的我都受得住,唯独你伤我的,我承受不了。”
楚翞离手上的血一滴滴淋在沈砚疏的白衣上,晕开一片,沈砚疏睫毛微颤,抬头看他。楚翞离的脸近在咫尺,他在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奈,又透出某种说不清的绝望悲哀。
沈砚疏失神,竟忘了将楚翞离推开。心口莫名发酸,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相熟的人其实一直站在悬崖边,只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他却后知后觉,在他身上推了一把。
回过神来,楚翞离已经松手离开。
周谒想要追上去,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祸害,他怎能就这样放任他逃走,一转头,却发现沈砚疏收剑入鞘,一言不发往林外走去。
周谒长叹,放弃追上楚翞离的念头。
论武艺,沈砚疏怎会如此轻易败下阵来,不过是乱了心神罢了。
“砚疏……”周谒有些担忧。
师傅说过,师兄弟几人中,沈砚疏是最有天赋的,心中有剑,坚定不移,戒骄戒躁,淡然天下,无为,而无不为,是谓大道。
可如今,他的心动摇了。
周谒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看了看楚翞离离开的方向,将疑虑咽下,他不想逼迫沈砚疏。
“师兄,我想去个地方,待我想通了我会回来找你的。”沈砚疏停步淡淡说,言罢,头也不回离开。
周谒揉揉额角长叹一口气,从小到大,每当沈砚疏不开心的时候,他都会自己一个人默默走开,待心情平复后又默默回来,他不要任何人的安慰,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在这点上,他这个师弟真是一点没变。
沈砚疏走了,周谒转身看着楚翞离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
日落月升,沈砚疏停下脚步,前方有个小客栈,他走进去。
其实他并未想好该去哪,突如其来的相遇打碎了他所有的打算,他突然分不清自己所认识的荆羽……不,现在该叫他楚翞离,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那个会主动为他解围,然后不厌其烦陪小辈过招的人?是那个笑容清朗,会关心身边的人,洒脱不羁的人?还是那个无奈却又亲和,会耐心陪小童胡闹的人?亦或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穷凶恶极的人?
千人千面,一人千面,为何人心如此复杂难料,让他措手不及。原来,即便是曾朝夕相处的人,也可以陌生地可怕。了解一个人是这样无力的事吗?
他行小善,却也做最大的恶事。
沈砚疏不明白,那个人的心在哪?他想好好问一问他,楚翞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付钱要下一间客房,沈砚疏将剑放在房间桌上,推开木窗。
月色美好,将窗外草木镀上一层银,曾经很多次他与楚翞离共处同一屋檐下,西窗红烛,长夜漫漫,闲暇时他会笑着和自己诉说今日遇上的趣事,有时也会好奇自己在看的书,互相讨论几句,与从小习惯循规蹈矩的自己不同,他时不时会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从其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也很有趣。
大概对楚翞离来说,这是他自身无法察觉的。
不知从什么开始,从来话少的沈砚疏并不厌烦与他闲聊,天南地北,过去将来,他的话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他居然不曾怀疑过。
晚风萧索,吹入多少人梦中?虚虚实实,惊了多少人的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