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春生藤

20、 “你们都是傻子”

　　临退休之际，宋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把已经收拾好的工作笔记，一本本拿出来重新翻看。大的案件，他看到日期就已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小的案件，他得细细看笔记才能记起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时期，再重新看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笔记，别有一番感悟。
　　退休那天，宋玟正好回顾到了自己的第一本工作笔记。这是他刚踏出校园第一年，记下的最青涩的一本笔记，写满了各种奇思妙想，也写满了他曾经的冲动与狂妄。而他这辈子印象最深的案件，就是这本工作笔记上的第一个案子——离岛失踪事件。
　　“师父，大家都在等你了。”宋玟最亲近的徒弟申时敲门进来，“没多少人，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们，您就赏脸跟大家伙吃顿饭吧。”
　　宋玟合上笔记本，不再扫兴：“走吧。去你师伯家把他也带上，小老头退休了天天在家养花，喊都喊不出来，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喜欢花。”
　　申时跟在宋玟身后往外走：“早就让您徒孙去接了，师伯听说是您退休，也就不躲着了，现在已经到了。”
　　“合着就我老顽固呗。”宋玟不太高兴，李笙怎么老了还这么讨厌，处处跟他对着来。
　　“哪能啊。您徒孙也是千请万请才把师伯给请出来的。”申时哄宋玟已经得心应手。
　　恐怕宋玟也没有发现，他变得跟曾经的李笙一样，讲话阴阳怪气，毒舌得不得了：“哦吼，那你就是说我俩半斤八两，都是老顽固呗。”
　　申时不说话了，虽然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但他不能说。

　　到了饭店，一桌人见宋玟来了，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宋老好。”
　　就李笙老神在在地坐着吃花生米，眼神都不给宋玟一个。宋玟早就习惯了，他淡然地坐到了李笙旁边，让申时开菜。
　　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自己手上的案子，两位老警察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给出点建议，让众人备受启发。
　　“哥。”自从宋玟从“小宋”到“老宋”再到“宋老”，这几十年间，他已经很少再喊李笙“哥”了，都是“老李”“老李”地喊，退休这天突然又喊回了老称呼，也是受工作笔记的影响，“下午要不要去个地方？”
　　李笙瞥了宋玟一眼：“想去离岛看看？”
　　“还是你懂我。”宋玟的心结，他和李笙都知道。当年那个案件，他受了不小的打击。他怨自己不细心，没有把握住细节。他也怨自己识人不清，误把凶徒当好友。即使李笙开导过他很多回，在他心里，这个案件都有着不可磨灭的痕迹。趁着退休，他想再回去看看，把心结放下，好好地过退休后的日子。
　　“去吧。一起去看看你笨拙起飞的地方。”李笙如年轻时一样，安慰宋玟就拍拍他的肩。宋玟成为一个能干的警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做过，一是宋玟要面子了，二是他确实做得不错。
　　“申时。”得到李笙的答复后，宋玟喊了身边的申时，“下午有空的话陪我们两个老头子去个地方吧。”
　　申时有些为难：“师父，不是我不想去，是我风湿犯了，开不了车。”
　　“我倒忘了今天天气不好，你容易犯风湿。那不用你管了，我们两自己去。”宋玟痛快地做了决定。
　　申时可不敢让两位就这么出行：“那不如这样，我喊我徒弟开车，咱们四个人一起去。您和师伯单独去，我也不放心。”
　　“那行吧。”宋玟勉为其难地答应。
　　申时的徒弟，也就是宋玟的徒孙，是个十分有精气神的小伙，叫林风。
　　李笙看到林风，第一句话就是：“宋玟，这小子有你当初的样子。”
　　不是外貌像，是精神头像。那股劲儿，出现在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身上。曾经的李笙是这样的，曾经的宋玟也是这样的。可是经过生活磨砺之后，他们身上再也没有了那股劲儿。
　　宋玟苦笑着叹气：“像，真的像。我老咯，回不去咯。”

　　离岛在这几十年中，被开发成了旅游岛，有轮渡可以载着车子上岛，倒是便利了许多自驾游的游客，当然，也便利了宋玟一行人。
　　宋玟看着大变样的离岛，感慨万千。他让林风把车停在海边，四个人步行在岛上。他给申时和林风指着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曾经看过村庆的礼堂，说着当年和村民们发生的趣事，其中难免提到当时的失踪事件。林风胆子大，他对这个案件很感兴趣，竟然一路缠着宋玟让他仔细讲讲。申时想拦，被李笙拦下，他悄悄对申时说：“让他讲，他憋了几十年了，再憋就憋坏了。”申时看宋玟放松的模样，也就按下不提了。
　　“林风，我说完了，该你说了。”宋玟带众人来到了后山，站在山脚下。
　　林风聪慧，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宋玟的言外之意：“师公，这个案子看起来逻辑自洽，金水安的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地点，还有作案手法和作案工具，都能形成闭环。但我还有两个问题：第一，当年派出所里给金水安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谁？第二，那位阿伯住得这么近，他难道从来没看到过金水安杀人吗？”
　　“我只能回答得了第二个问题。”宋玟给林风指了指阿伯住的地方，离后山真的很近，“他就住那儿。金水安房间的小箱子里，除了作案工具，还有他完整的杀人笔记，其中提到了这位阿伯。他说阿伯第一次见他杀人的时候阻止了他，劝他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他被仇恨迷惑了双眼，没有听进去。后来，阿伯可怜他的遭遇，开始给他放风。只要是杀人的那天，阿伯就找各种理由不让零星几个人上山。他或许看见了，或许没看见，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位阿伯是帮凶，也是人证。可他已经死了。于是金水安的案子就成了没有证据的案子。如果不是金水安自首，他可以快活地活到现在。”
　　“快活吗？”一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四人身边，悄无声息，“宋玟，你摸摸你的良心，我哥，他真的能快活地活着吗？”
　　李笙和宋玟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人，这是…姜闰？
　　宋玟小心地开口：“你是姜闰？”
　　“我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姜闰怨恨地看着宋玟。
　　“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宋玟心生不忍，这还是当年那个姜闰吗？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李笙率先反应过来，他问：“你醒过来了？”
　　姜闰收起眼里的戾气：“我哥坠海那天就醒了，彻彻底底地醒了。”
　　说完，他也不管几人是什么反应，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金水静的坟前。那边立起了一块碑，写着“金水安与金水静之墓”。金水安尸骨无存，姜闰就把他的衣服放了进去，与金水静合葬。
　　四人跟着姜闰，站在了金水静的坟前。
　　“我马上就要死了，可能今晚，可能明天。我有预感你们最近会来，所以我不敢死。有些事情如果你们不来，就再也没机会知道了。”姜闰轻轻说着，他是病得没有力气了，“我能多活这么多年，是我哥给我换命换来的。哪怕我时常想要死去，只要想想他是为了我而死，我就不敢再有这个念头了。”
　　“为了你而死？”林风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个案情，脱口而出，“难道说其实凶手真的是你？金水安是给你顶罪的？”
　　年迈的姜闰赞赏地看了看年轻的林风，对着宋玟不屑地说道：“这位小警官，比你当初要聪明得多。”
　　宋玟皱起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都被我哥骗了。我自首的时候把我抓走多好，误打误撞的，直接解决了真凶。可你们偏偏觉得他是对的，我是错的。最后逼得他跳海，替我顶罪。”姜闰从他的视角又讲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经过，前面的部分与金水安说的没有太大出入，但从杀人开始，就出现了偏差，“我目睹了水静的死状，脑子受了刺激，再加上迷药的作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后来的几年活得浑浑噩噩的，但我记得水静死了，我要为她报仇。最初提出杀人分尸的，其实是我。我哥他真的很善良，他在收集八个人的罪证，想通过法律手段把他们名正言顺地送进监狱。是我觉得这样不行，进了监狱多痛快啊，我要让他们尝尝死无全尸的滋味。我哥总是说我和水静很听他的话，实际上，是他很听我们的话，因为他宠我们。他拗不过我，就和我商量起了具体的细节。我的脑子，时好时坏。看到那些人的时候，我是清醒的，脑子里‘杀了他’的声音叫嚣着，手起刀落，他们就这么死了。可死了之后呢，我又糊涂了，动不了手，是我哥帮我把他们分尸再抛尸的。”
　　“李警官，宋警官，当初，直接把我抓走多好啊。”姜闰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他压抑了太久了，这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申时和林风体会不到这三人之间的复杂感情，他们还有一个疑惑。这回是申时问的：“那…派出所那人是谁？”
　　姜闰没有再做隐瞒，人都已经离世多年，没什么好瞒的了：“是所长。他是叔叔的双胞胎哥哥，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抱出去养了，改了姓。叔叔的父母离世前和他说了这件事，希望他能找到他的哥哥。叔叔做到了，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两兄弟暗地里一直有来往，不为人知罢了。”
　　至此，关于离岛失踪事件，所有的事情都清楚明了了。
　　“你们要抓我吗？”姜闰看向职位最高的李笙，即使他已经退休，他也是这四个人中的主心骨。
　　李笙环视一圈，申时的坚定、林风的好奇、宋玟的不忍在他眼前一一呈现，他摇了摇头：“现在再抓你，没有任何意义了。所有相关的人都已经离世，谁又能保证你说得是真的？放过你自己吧，姜闰。”
　　李笙不想多呆，宋玟也是。不管姜闰说得是不是案件最原始的模样，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金水安已经被认定为是凶手，他也已经跳海自杀了。反正…姜闰要死了。
　　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姜闰忽然倒地不起，深藏多年的秘密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卸下了这个秘密，人也就垮了，在闭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老金、金水静、阿伯和金水安。
　　他们在向他微笑，他们…在向他招手。
　　“哥哥，你才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