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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预备 ...
“——可为什么呢?”穆祺咬住牙齿,压低声音,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蹦出什么动静让外面注意,而卫、霍两位自觉自愿地移动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窗子,顺便远离这可怕的爆料现场:“可为什么呢?你不是在公孙弘上台之后才开始提拔的方士么?怎么现在就要着急动手!”
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抬手就把人扔到最刺激最狂野的政治战场;要不是皇帝自己剧透,恐怕穆祺还蒙在鼓里——这样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操作,简直让穆祺梦回往昔地狱任务,情不自禁要生出ptsd来!
难道天下的老登,做派都是这么一致的吗?你们要不要考虑在地府建一个老登委员会呢?
“拖到公孙弘上台之后,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制衡的好人选。”皇帝很直白:“‘我’早就在左右物色,但几年以来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为此甚至不得不改变决策,让平棘侯在位置上多坐一阵,延缓公孙弘上台的时间。”
儒生上台的同时,针对儒生的制衡措施也要准备就位。历史上皇帝很难挑出制衡工具,所以架空了丞相后顺手拖了几年;但现在嘛,趁手的工具自己送到了眼前,万事皆已齐备;天子当然懒得敷衍,立刻就要让平棘侯滚蛋了。
——换句话说,不止卫大将军,他穆某人也是丞相垮台的重要诱因之一呢。
可是——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那一套方术相当可信。”皇帝道:“‘他’没有看出破绽,随行的人没有看出破绽,我想也不会有人能看出破绽。”
这话说起来有点尴尬。但实际上皇帝生前混了一辈子,其实也是知道方士那一套不太可信的——李少翁也好、栾大也罢,在大言炎炎,博取宠幸之时,都经历过天子精密(或者自以为精密)的考验;当时天子考察了很久,也觉得自己应该能拿捏住这些人。说假话说大话并不要紧,只要十句话中有一句真话,他都能将就着把局面糊弄下去。
然后呢?然后陛下就光屁股拉磨,开始转着圈的丢人了。
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并不是天子一人的过错。他的筹划其实很精细,选人也选得很谨慎,只是没想到方士弄虚作假居然癫狂到了那种程度,再怎么谨慎也防不胜防而已。
但这也不要紧,现在不是时运凑巧,恰恰来了新人选吗?
“你比李少翁和栾大这些方士强多了。”皇帝对穆祺道:“没有过于骄躁和暴烈的脾气,与朝中的其他政治力量没有牵扯,玩的把戏又很像那么一回事,似乎是确凿无疑的玄法密术——又能满足寻仙求道的野望,又能满足制衡儒生的现实需求,‘他’当然会非常喜欢。”
穆祺:……我是不是还应该表示荣幸?
“比栾大和李少翁强多了”——这像是夸人的话吗?
他面无表情:
“多谢陛下的厚爱。”
“这也谈不上厚爱。”皇帝道:“不过彼此利用而已。正因为你这么有用,他才会打破常规大肆赏赐,为你迅速积累本钱;关键的政治底牌需要在关键的时刻用出,所以他才会将你秘密软禁于此,避免牵涉进丞相更迭的风波之中——不过,等到薛泽退位、公孙弘上台,儒生大兴已成定局,那就要轮到你登台亮相了。”
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了。孝武皇帝从来不是慈善家,从皇权手中得到的每一份礼物,都在暗中标记了高昂的价格。他以当年抬举卫青的规格来抬举一个方士,期待的当然是另一个丰厚如卫将军的回报——如果回报不了嘛,那结果恐怕就……
而更尴尬的是,为了执行先前拟定的计划,穆祺甚至连拒绝的选项都没有。他要接近皇帝、博取信任,就不得不按皇帝的剧本扮演下去,硬着头皮与儒生为敌——伴君如伴虎,何况还伴的是几千年历史里数一数二的猛虎。穆祺冷哼了一声,也只有不说话了。
·
仿佛是觉得一只大雁的暗示还不够,上林苑送来的食物越来越有格调。大雁之后,送来的是两只先煮再蒸然后炙烤,用蜂蜜调味的熊掌(非常之腻)——大汉朝廷继承的是楚地的文化,熊掌这种食物意味非常重大;熊掌之后,送来的则是一大鼎野生王八汤——考虑到《左传》中“染指”的典故,这一只王八也非很有意思。
要不是考虑到寄生虫问题,这伙食还真能算是丰盛之至。
在殷勤招待了几天以后,事情终于进入到了正题。某位侍奉笔墨的侍中亲自登门,代天子赏赐了方士们一卷帛书。
他道:“陛下的口谕,请诸位仔细看一看这卷绢帛。”
穆祺接过了绢帛,展开之后立刻又合上,顺手递给了身后的长平侯。虽然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仿佛浑然无事,但神色顾盼之中,难免还是透露出了一点底细——没错,他看不懂这份帛书。
这也怪不得穆祺。穿越之前他辛苦研究过大汉的文书,但越研究越是头大——始皇帝书同文的举措实际上只是开了个头;虽然文字的大框架已经统一,但各地却还存在相当多的自创字、异体字、莫名其妙的通假字;更不用说书写者兴致上来了整点花鸟小篆之类的狠活,那就真是在读天书了。
谁也没有本事在几个月内精通天书,所以穆祺只能当一个水灵灵的文盲。他假装望来望去地看风景,同时右手拼命往卫大将军的手上一塞。卫将军猝不及防,只好赶紧缩到外甥身后,借着遮挡快速扫一眼绢帛,霍去病则竭力挺身,挡住了舅舅的动作。
目睹全程的侍中:…………
还好,卫将军一目十行,看得很快,迅速就在身后小声提醒:
“是董仲舒的文章。”
……喔,是董仲舒的文章呀!
穆祺有底气了,他行礼道:
“臣一定会细看。”
侍中:……你看得懂吗?
他面无表情的说出了下一句口谕:“看完之后,可以写一份奏议呈上来。”
这就是天子制衡之策的第一步方案。先以董仲舒的文章为诱饵,试探方士的思想倾向;让青云直上的宠臣上书批驳董氏,纳一份与儒家交恶的投名状。只有方士与儒生势不两立,朝廷的平衡才能成建立。
不过嘛,在奉命传谕的侍中看来,天子这一份委婉暗示的苦心,现在多半是要白费——所谓理念理念,好歹要见多识广,才能有自己的理念;这蠢货方士搞不好连字都不认得,你怎么让他们和儒生斗?
旨意既然已经传到,他也不想再面对皇帝的文盲宠臣了。使者匆匆离开,只约定三日之后来取回呈。恭敬送走天使,方士四人组围在绢帛两侧,共同看这一篇文章——或者说,是等着卫大将军翻译完这篇文章;要不然穆某人一头雾水,压根还没法讨论呢。
文章本身倒并不高深,走的还是公羊派熟悉的天人感应那一套。董仲舒列举了《春秋》中的各种案例,指出君主奢侈挥霍大兴土木必然引发天象示警,摆明了是在阴阳怪气的搞影射;而经刘先生科普背景,这影射的对象也就相当明显了——此时天子正打算在长安周边开凿亭台;董仲舒多半是听到了风声,才有这样一封帛书。
穆祺仔细听完,恍然醒悟:“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无怪乎天子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赏赐如此破格——董仲舒刚刚才吐槽完“天象示警”,天象立刻来个月食加彗星遥相应和,等于是公开打了皇帝的脸面,做证了儒生的理论;在这个时候,一个能预测天象、把握天象,甚至公开宣称天象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方士堂堂登场,那岂不是正中了皇帝的下怀吗?
——天子的赏赐,果然每一分都不是白费。怕不是他先前那一套“天象并不主何吉凶”的高论,此时已经随风宣扬,扩散到满朝上下了吧?
这就是运气的问题,这就是时机的问题。谁能想到一个和封建迷信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君主,现在居然还需要有人为他对抗天象感应的呢?那种驳斥天象、扫荡神秘的话,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天子的欢迎——但偏偏现在,偏偏在董仲舒发声之后,天子一定会非常喜欢一个唯物主义的方士——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为他打破常例,展现毫不掩饰的偏爱——顺带着将此人树为儒生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皇帝哼了一声:
“你时运不错。”他道:“‘他’显然对你抱有很大的期许……那么,你打算如何回复?”
穆祺道:“自然要反对董仲舒的说法。”
皇帝皱起了眉:“反对董仲舒?你要赞同我——赞同‘他’修台阁?”
姓穆的是这么听话的人吗?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那倒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都实话实说。”穆祺从容不迫:“董仲舒的那套天象理论错误非常明显,不能容忍它招摇过市;至于皇帝想修台阁,那是另外的事情,应该另外解决。”
他当然知道董仲舒鼓吹天象示警是想干什么,也当然知道此人的心地可能是纯正的。但良好的动机并不能为拙劣的手段做掩护,尤其是这种近乎蓄意的欺骗——你今天可以为了阻止皇帝修宫殿编造天象记录;那明天后天大后天,是不是就要跳出来指责修大坝破坏风水、修驰道挖断了龙脉?
不能用一种迷信遏制另一种迷信,不能用小的癫狂遏制更大的癫狂。诡诈的手段或许有效,但长远来看必有后患;政治应该是襟怀坦荡的,能够直截了当、都应该直截了当;如果为了光辉的目的而采取卑劣的举措,那卑劣的举措就难免会反客为主,成为实际的目的。防微杜渐,不可不慎。
“首先,我一定要否决董仲舒的说法——他那一套玩意儿纯粹是生搬硬套,胡说八道,极大玷污了历史的客观性。放纵此风,后患无穷,之后数百年的迷信狂潮,未尝没有这套理论的助力。”穆祺绝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当然,在反驳完董仲舒的谬论之后,我还要上书进谏天子,阻止他兴建亭台。”
皇帝:“……等等,你要两面出击?”
“这不叫两面出击。”穆祺很温和的纠正他:“这叫说真话。”
董仲舒那套天象是不对的,所以他要反驳;天子大兴土木挥霍国力也是不对的,所以他也要反驳。不管立场,只讲事实,这才是说真话实话,而不是党同伐异。
不过,在政治场上搞这种两不沾边的客观中立,和找死的差距也不大。至少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由惊讶而至冷漠,已经像看一个期货死人了。
不过,穆祺并不在乎皇帝的眼色,他继续说道:
“显然,如果这封文书真的递了上去,肯定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
“是的,敢玩这种两面得罪的把戏,的确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皇帝冷冷道:“你是想要枭首、大辟,还是腰斩?”
穆祺毫不动摇地继续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避免局势恶化。”
皇帝挑起了眉:“你要我支持什么?”
他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了,龙有逆鳞,不可撄触,触之必杀人;寻常人搞这种两面三刀的操作,结局尚且难料,更何况是被至尊一手拔擢起来的幸臣?吃饭砸锅,尤为痛恨;这样作出的大死,谁还能替他力挽狂澜?
“我需要陛下以这一份奏折为契机,继续执行你们的计划。”穆祺道:“当然啦,我对陛下拟定的计划并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断,现在几位顶多也只完成了渗透宫禁的初始阶段吧?我希望陛下能加快进度,双方精诚合作,顺便将下一阶段的方案也给一并完成。”
皇帝眯了眯眼,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两位大臣——他们与穆祺之间是既有合作又有竞争,绝不会将自己的底细全盘交代;但穆祺冷眼旁观,俨然也从细节中窥伺到了某些关窍,比如某些“计划”的细节。
他默然片刻,冷冷道:“你还能帮上忙?”
“应该可以。”穆祺很温和的说:“经常宫变的高手都知道,搞这种东西是非常需要要经验的。而我——啊,恕我直言——我在这上面的经验,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一回生二回熟,总比生瓜蛋子强……”
皇帝:…………
——什么叫“经常宫变的高手?”什么又叫“有那么一些经验”?你到底几个意思?
……虽然心中波涛汹涌,仿佛万马奔腾。但呆木少顷之后,皇帝还是不能不承认对方惊世骇俗的理论。搞宫变确实需要经验,你比如说卫青霍去病,无论战场上如何叱咤风云所向披靡,谈到起渗透宫禁封锁消息瘫痪守卫的具体操作,那都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真是嫩瓜秧子放不开手脚,效率搞得非常之低,常常败坏皇帝的兴致。而反观穆祺,此人疯癫与否姑且不论,但肯定不会在宫变上搞什么自我内耗和自我拷问,确有旁人不可比拟的优势。
宫变的关键往往就看那一哆嗦,而那一咬牙一跺脚的亡命之赌,有时候还真得是浑天浑地的魔怔疯批,才最能适应呢。
一念及此,皇帝咬一咬牙,终于点头:
“……好,说一说你的谋划!”
准备下周三入v。
为什么穆祺会主动合作嘛,后面会有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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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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