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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昔-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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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湿度很高,一年四季身上都沾股黏黏糊糊的劲儿,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黏糊,宋明霄总归觉得浑身不舒服。
相较于周悦晓的葬礼,宋逸的葬礼办得很仓促,他本就不是本地人,为数不多的亲戚都在外地,只有几个受过他好处的亲戚来了一趟,假模假样的摸几滴眼泪或只是冷眼旁观,坐在一起吃了个饭,了结了淡薄如水的那几点亲情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开。
宋逸和周悦晓的婚姻中后半段总在为各式各样的分歧掐架,唯独在火化这件事上保持了和周悦晓一致的选择。
但宋明霄只给他实现了一半,他带着宋逸的骨灰坐车去了乡下,随便找了个田地给他扬了,没有像宋逸期待的那样和周悦晓一起挥洒大海,生前两个人总吵闹,他可不想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俩恨对方恨得要死,要是一起挥洒在海里,这不得在黄泉路上掐完下辈子。
“宋逸和周悦晓一起出车祸的。”
宋明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写卷子,当时在考英语,那套卷子的阅读理解生词很多,破卷子印刷也不清晰,单词歪歪扭扭地撕扯在一起,辨认起来有些麻烦,凑近去看时,鼻尖还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墨臭。他好像刚写到了D篇,还在两个选项里纠结,后门被猛然撞开,班主任的声音又大又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感觉比五百只青蛙的声音加起来还吵。
好烦啊,这是他听到声音的唯一想法,然后他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篇阅读题最终没写出来,但答案究竟是选A还是选B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
他被人带去办公室,班主任嘴巴飞快地开合着,可是宋明霄脑子里还满是那张卷子上缠绕的英文,直到班主任闭嘴,宋明霄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的父母出车祸了,母亲当场死亡,父亲还在急症室。
巨大的噩耗将宋明霄炸醒了。
宋逸被救了回来,但情况很不好,除去被撞断的两条腿以外,肺上还穿了个不小的孔,他清醒时几乎要绝望得掉下眼泪,但可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哭了。
和他们车相撞的是一辆大型货车,货车司机由于疲劳驾驶,没看清红绿灯,和转弯的宋逸两人就这么直直地撞上了,货车的威力巨大,小轿车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就这样,一场悲剧诞生了。
宋明霄站在病床旁,低头看着自己虚弱至极的父亲。宋逸微眯着眼,伤疤铺满了他残缺的躯干,他动不了了,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变的艰难。
“我今年不参加高考了。”宋明霄说。
宋逸睁大了眼睛,以此表示自己的震惊和不同意。
“只有我能照顾你了,”宋明霄只是通知宋逸,毕竟他也没有力气把自己强行扭到学校去了,“大不了我复读一年。”
宋逸想要开口,但他很难或者说已经没办法说些什么了,氧气罩上糊上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水珠。
“我知道你想说我妈妈会生气,但让她生气更多的是你。”
一句话就让床上的人停了动静,宋逸绝望地闭上了眼。
人似乎只有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才会开始真正反思自己,也许真的是自己的罪孽更重,所以才被留在这个世界上忏悔。
等宋逸终于能够开口讲话后,无一不是在反省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宋明霄坐在他的床边削苹果,粉红色的苹果皮连续着被剥离果肉,挂成很长的一串:“现在后悔有用吗?我妈都死了。”
“.......”宋逸躺在床上闭上了嘴。
削完苹果后,宋明霄将雪白的果肉举在半空中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苹果有点微微氧化时他才啃了一口。
“有点酸,不怎么好吃。”他暗暗点评道。
在这个白色的单人病房里,宋明霄陪着宋逸从早坐到晚,从出车祸的三月初到宋逸停止呼吸的五月中旬。
而他也已经能连续不断的削出一个完美的苹果了。
在死之前的宋逸都还在拉着宋明霄回忆往昔,不厌其烦地讲述他和周悦晓的相知,相识,相爱,其实他讲话十分费力,肺穿孔让他呼吸都很艰难,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这么断断续续讲着,直到他的延续完全记住他和她的故事。
“你是不打算活了吗?”有时候宋明霄会忍不住刺他一句。
宋逸很坦然地说:“也该死了,你也少点儿负担。”
就这样,他讲了一个月的故事,讲了好几遍,几十遍,甚至是几百遍,直到确定宋明霄记住了,躺在病床上,眼一闭,就这么死了。
如果这年的宋明霄奔赴考场,他的父母会装作关系和好了的万事太平样去迎接着他备考,考试,出考场,和查成绩。
他们会像所有美好和谐的一家三口一样,安稳地度过那几天,然后在没多久后的某一天宋逸和周悦晓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吵架,摔盘子碗筷,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骂对方王八蛋。
而他宋明霄则会在这一片争吵声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地吃着西瓜翻看志愿填报书,然后在电脑上填下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志愿,以求逃离他们。
但现在,他再也不用听到吵架声,也不需要填一个很远很远的学校,更不会参加这年的高考了。
这天,宋明霄早上八点出了门,去芳铃路看自己家的另外一栋房子。靠近城中心那套房子是宋逸和周悦晓后来买的,另一栋房子是周悦晓的父母留给她的,是芳铃路的一栋四层小楼。
他刚走到小区门口,往怀里一掏,结果发现她忘了带手机,但想着只是过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干脆也就没回去拿手机。
芳铃路是通向海边的必经路之一,那一整片原先是个小渔村,宋明霄的外婆外公在那个小渔村里打了一辈子的鱼,后来因为楼房兴起,他们也跟着一起盖起了楼房,随着各式各样的楼房在海边竖立了起来,这条路吸引的人就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条带有当地特色的小商业街。
他们家的房子位置很好,在路的尽头,和海边那条公路就差了几栋房子,所以有人租这栋房子的一二楼来做商铺和居住。
因为宋逸和周悦晓都一起离世,两个人的父母也不在世了,这栋房子也自然而然地过继给了宋明霄。
宋明霄不太想住在原来那栋房子里,那个房子里充满的回忆太多了,他待在里面总是走神。
那栋房子的每个地方都是周悦晓精心布置的,小到餐桌上的木质餐垫,大到墙纸的选择,她和宋逸在这个她精心爱护的房子里吵了无数的架也摔碎过无数个亲手挑选的花瓶。宋明霄有时候坐在沙发上,都觉得下一秒卧室里会爆发出俩人的争吵紧接着就是宋逸摔门而出的声音。
所以他想逃离那里。
在宋明霄的记忆里,他九岁以前和宋逸还有周悦晓一直都住在这里,后来这栋房子他回来的时间就屈指可数,而他上一次来这附近还是他带着周越晓的骨灰到海边来。
这几年通了公交,比曾经上城中心要方便了许多,宋明霄从家里到芳铃路有二十多公里,他打了个出租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芳铃路,他让司机停在路口,付了钱后就沿着芳铃路的街口向里走去。
芳铃路与宋明霄印象里的模样比起来变化还是有些大,许多楼房都翻了新,连道路都好像重新修了一遍,路两边什么都有卖的,吆喝声交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宋明霄侧身穿过人群,直直往前走去,芳铃路不长,也就一公里的样子,十多分钟的样子他就到了自己记忆中的那栋小楼。小楼并未有多大改变,不过还是重新上了漆,然而与其他楼房相比,仍旧显得相形见绌。
“是李勇先生吗?”租户经营的是个小餐馆,宋明霄找到老板打了声招呼。
老板上下打量了下宋明霄,眼里划过惊艳,说:“你是周姐的儿子?”
“是我。”
“你和周姐真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夸赞道,“都漂亮。”
宋明霄扯了下嘴角:“谢谢。”
“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听说了,你可不要一直伤心下去,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老板嘴里的话宋明霄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讲了,他熟练地迎合着老板的话语,表面笑着,实则早就走了神,他只想早点上楼看看自己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今天是来收租的吗?”老板的声音把宋明霄拉回了现实。
“每个月月底给就行了,”宋明霄往后退了一步,“我后面要搬过来住,这个月月底你一起给我吧。”
李勇得知宋明霄要过来住,更加热情了:“可以啊,到时候吃饭就找我们,我们好歹租了你家这么多年!”
“没关系的,”宋明霄摆了摆手,“我先上去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跨上了楼梯,逃一般的地爬上了三楼。周悦晓备了一大串钥匙,宋明霄早上从上面取了一个下来,插进三楼的木门,转了三圈后,他推门而入。
一推门,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就让宋明霄不适地扇了扇手,他快速关上门,走到客厅一旁关上的窗帘,大力一拉,将两边的窗帘拉开,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到客厅里,让这个对于宋明霄来说尘封许久的故乡有了一丝温暖。
宋明霄环顾四周,发现大部分该有的东西都有,而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脏,他弯腰伸出食指沿着茶几边擦了下,手指上的灰尘算不上太多,说明两三个月前有人来打扫过。
只在一瞬间,宋明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这个人只会是他的母亲。
宋明霄找李勇借了张抹布就开始擦拭房间里的各种柜子,忙活了三个多小时,把各个房间加客厅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个遍,把所有的地板大致扫了一下。
清理完,宋明霄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直到肚子开始叫了他才下楼去找吃的,虽说李勇热情好客,但宋明霄还是选择去一个小卖部随便买了点面包垫肚子,走的时候又买了两根冰棍,放在塑料袋里挂在手腕上。
回去时的路和来时的路不同,宋明霄因为许久没来这里,他打算沿着海边的公路看看,绕到另一边坐公交回去。
他边走边吃着手里的冰棍,是水蜜桃味道的,刚吃的时候觉得还不错,吃久了就觉得有点腻。海上吹来的海风很轻,吹起的发丝擦在额头上,有些痒。宋明霄走得很慢,对他来说现在他也没有什么能去着急的事情,两根冰棍吃完了就放在袋子里,用小拇指勾住。
本来宋明霄以为他就那么在海风的吹拂中慢悠悠地回家去,结果在半路上突然下起了雨,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
宋明霄伸出手掌,雨水一点一点地砸在手里,他仰起头,对上了逐渐堆积起乌云的天空。
好像到雨季了。
五月末是望城进入雨季的时候,雨季初期的大雨下得都很突然,天气预报都无法准确给出预料,经常走在半路上就开始下了。
眼见着雨越来越大,而他正走在公路的中段,全身上下只有那个塑料袋,宋明霄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就放弃了抵抗。
他无所谓地在雨里往前走着,手里的那个塑料袋里都逐渐积起了雨水,变得有些沉重,宋明霄本来就因为冰棍化在手上黏糊糊的而烦恼,他刚好还能借着这个雨水洗洗手了。雨越下越大,耳边全是雨水密密麻麻砸在公路上的声音。
这条公路是沿着海边新修的,只要翻过栏杆就可以跑到沙滩上。
小的时候宋明霄曾经和那些玩伴来这里,踩着拖鞋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然后坐在沙滩上欣赏被余晖照得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大海也积极响应着这一切,巨浪嘶吼地翻搅着一切,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风平浪静的温柔模样。
雨实在太大,宋明霄已经完全湿透了,他站在栏杆边眯起眼睛,隔着水雾望向大海,钢青色的波浪涌上海滩,又迅速地退回海里。
他的妈妈就是在这里被撒向大海的。
宋明霄将塑料袋挂在护栏的钉子上,不带丝毫犹豫地翻过了栏杆,他脱下湿透的鞋子放在公路边上,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迈近了海边。
雨水砸在身上有些痛,但是宋明霄却感到没由来的畅快,两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种活着的实感。公路离真正的海边还是有些距离的,他就在雨中这么慢慢地走着,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雨中漫步。
一靠近海边,海水就迫不及待地攀上了宋明霄的脚踝,有些冰冷,也有些刺骨。
他蹲下身来,伸手捧起一汪海水,掌心里形成了小小水洼,宋明霄将像对付一碗刚出锅的热汤一样对水洼轻轻呼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洼起了波纹,并拢的手指张开,海水就顺着指缝又流回了海里。
“好没意思。”宋明霄站起身,垂眸盯着一次比一次又激烈的海浪。
现在,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
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海浪淹没的地方就更多了,本来只在脚踝,这下直接到了膝盖,也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宋明霄开始往海里走去。
高考?大学?父母?期望?宋明霄现在不用管,也不想再管了,这场雨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爱怎么做怎么做,他的父母不会着急,他的亲戚也不用担心。
念头一出,宋明霄的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出事以来的两个月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掉了。
他就这么一步步向海走去,漆黑的海水平缓地上涨着,水从小腿漫到大腿,再到腰部,等快到胸口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踏不着沙,找不着地了。
溺水的感觉很糟糕,如果让宋明霄再选一次他肯定不会用这种方式求死,但是都到这一步了他也彻底失去了后悔的机会,海水直直往口腔和鼻腔里灌,他呛得难受,他睁眼,却睁不开,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海水如同一团黑色的羽毛紧紧包裹住了他,他像个破布袋子一样翻滚在浪尖,又像被注了铅一样向下沉,这场煎熬进行持续了不知多久,他最终失去了意识。
“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宋明霄用仅剩一点意识想着。
宋明霄觉得自己已经要重启人生了,待意识回流,他竟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没死成,在被进行人工呼吸后,宋明霄睁开眼看到了救了自己的人。
那天的雨就是很大,要不然为什么宋明霄觉得眼睛里堆满了雨水,甚至没有安置泪水的地方。
顾烨的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滴落到宋明霄的脸上。
宋明霄眯着眼,看见了顾烨那张被雨水模糊的脸。
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自杀的可能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