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21、你好，徐大壮

　　幸福点缀着充实而平淡的生活，姜星晨和徐曼都有些错觉：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只要她们愿意。
　　可这毕竟是两颗年轻热烈的心的一厢情愿。
　　几年前，姜星晨本打算在J城大学毕业后直接去英国读研，可计划跟不上变化，她现在除了舍不下独自生活的妈妈，还有不得不考虑的经济问题。
　　“晨晨你不要担心，我和你爸爸早给你准备好了充足的留学资金，读硕士是肯定没有任何压力的，你若想继续念博士，也是没问题的。这些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姜星晨虽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担忧，但妈妈猜到她的顾虑，总这样告诉她。
　　可真正的负担沉甸甸垂在她心里。
　　她只跟妈妈说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想要先工作两三年，到时候再读研，并不是不再上学了。面对她的坚持，妈妈最终沉默。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愿返回课堂。
　　他们家向来民主，只是这种“民主”，如果以前是因为爸爸妈妈都忙于工作，把大部分精力都奉献给了病人和学生的话，如今三口之家少了一人，家人相处间那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而她们还没能找到更自然的相处方式。
　　这一年多来妈妈似乎迅速地衰老了，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又雄心勃勃的副校长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电话那端传来的不经意的疲惫，和偶尔有些过度的温和。
　　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一方面她的话语权高了，只要坚持己见，总能得到妈妈的支持或者默认，而另一方面，她也在小心翼翼揣度着对方的心思，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将伤害加诸于妈妈那本来就不堪疲累的身心。
　　在一些事情上，妈妈的声音仿佛变轻了，但姜星晨出于怜惜，却又将她的意见看得更重了。
　　姜星晨谨慎地维持着这矛盾又别扭的平衡。而重要的一点是，对于妈妈来说，她和徐曼的关系应当始终是个秘密。
　　她不知道徐曼是否接受这样局面，但她希望这个局面在短时间内不要被打破。
　　姜星晨跟徐曼说了自己准备工作的打算，她说她支持，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并且决定和她一起留在B城，工作。

　　一段时间内姜星晨的心思完全被自己的事情占据，理所当然接受徐曼对她的好——她的陪伴，她的支持，她的爱护，幻化为姜星晨周遭的空气，她赖以生存，却也习以为常到不经意间会忽略的空气。
　　直到这股空气从身边抽离，她难过到无法呼吸时，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很少问徐曼，“你想要的是什么？”。
　　或者明明她心里清楚，却带着侥幸心理选择了无视。

　　临近毕业，在结束又一次面试后，姜星晨回到徐曼的小屋，正坐在窗前的书桌上准备继续投简历时，徐曼走过来抱了抱她，把电脑合上，“休息会儿。”
　　她有些疲惫地靠在徐曼怀里，“充会儿电。”
　　“嗯。”
　　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儿。
　　“充好啦！”姜星晨抬起头，冲徐曼调皮地笑着。
　　徐曼回应她笑笑，放开她，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盒子。
　　姜星晨看见盒子包装后，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徐曼一眼。
　　“妈妈送给我们的毕业礼物，你选一个！”徐曼将两个盒子放在姜星晨面前，让她拆开看看。
　　姜星晨打开盒子一看：幸运四叶，红玉髓、孔雀石。
　　“你喜欢哪个？”徐曼笑着问她。
　　姜星晨不安地看着徐曼，“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徐曼摇摇头，“这是妈妈的心意，我们只要说谢谢就好了。如果是其他东西，我就替你拒绝了，但是这个，这次的礼物，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姜星晨有些不解地看着徐曼。
　　徐曼蹲下来，握住姜星晨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告诉妈妈我喜欢你，我们在交往了。这是她的回答。”
　　姜星晨惊喜地看着徐曼含笑的双眼，视线却渐渐模糊，她仰着头，又不得不从徐曼手中抽出手来抹去已经开始掉下的眼泪。
　　待她平静下来，眼里依然含着泪。
　　徐曼有些惴惴不安：是不是自己太过鲁莽，是不是应该先问过她的意见？
　　姜星晨却突然破涕为笑莫名其妙对她说，“说，谁派你来的？你的翅膀呢？嗯？”
　　徐曼愣了一下，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么土味的话，但是好吧，这是正面反馈。
　　她起身抱着她，轻轻替她擦眼泪，吻她的脸颊，再抱着她，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那因为情绪激动而更加透红诱人的唇。
　　“我爱你。”徐曼说。
　　“我也是。”就在姜星晨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份感情被尊重和祝福更幸运的事的时候，更幸福的时刻接踵而至。
　　她们常常把心里对对方的欣赏和爱慕，甚至迷恋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也常常说“爱你。”，也曾在激情与颤栗中毫不怀疑自己可以为对方去死，但是这样郑重的表白，是第一次。它甜蜜、沉重，使人飘飘然又倍感踏实。

　　姜星晨最终在几个offer 中选择了一个刚起步的外贸公司，而徐曼也很顺利开始在一家著名广告公司上班。
　　穿过公司所在的大楼繁忙的旋转门，打卡，等电梯，混入衣着光鲜的人流，颈前的红玉髓闪着生机勃勃的光。
　　幸运四叶，你会带给我们幸运的，对吗？她在心里默念。
　　当然，初入职场的兴奋新鲜和连日忙碌带来的疲惫，盖不过她们终于得以一起生活所带来的喜悦，她们分享、倾听彼此遇见的逸事，尽己所能为对方排解因人因事带来的压力，屋子小小的，院落也不过偏居这海海都市僻静一隅，可她们从心底为有彼此的陪伴而感到幸运、幸福。

　　高崎去香港继续念书了，“想要回家坐地铁就能到深圳，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在跟两人视频时，高崎故意摆着一张苦瓜脸这样说。不过她们都明白他想抱怨的到底是什么，林潼毕业保送H市某大学直博了，本来说好一起去香港，他却不吭一声接受了保送的安排，据说是他家里的意思。两人快毕业时因为这个差点闹翻，当时姜星晨和徐曼都觉得他们这次可能真会分开了，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又和好了。高崎没说原因，她们也没追问。
　　感情的拉扯和纠缠，谁能厘得清呢？看起来总受着外力的干扰，但终究还是两个人自己的事。换言之，在一起还是分开，除了死别，最终是由两个人自己的内心决定的，只是有时外力的作用看起来更扎眼。

　　冬至那天，隔壁郝教授一大早告诉他们晚上一起吃饺子，让两人下班早点回家。
　　可到了傍晚，，徐曼打电话回来只说向两位教授道歉迟到了，她正在路上，还要晚点才能到，说不用等她，叫他们先吃。那会儿离徐曼平常到家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小时。二老一听已经在路上了，说没关系再等等，过节要一起更热闹。
　　徐曼在这里住这几年，已经变成了二老口中的“那孩子”，看见她和家里的两只“小叮当”玩得高兴时，也喜欢脱口而出“这孩子可真招猫狗喜欢呐！”
　　“小叮当”是两位教授收养的一猫一狗共用的名字，说本来猫咪叫“小叮”，狗狗叫“小当”，但是听说两小只都笨笨的，分不清自己的名字，后来发现只要叫一声“小叮当”，狗狗就会兴高采烈吐着红红的舌头跑过来，猫咪也会高冷地动动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表示“我知道了，但我现在不想理任何人。”
　　小叮是出生在校园里的流浪二代，郭教授退休时心里不忍，便把瘦瘦小小的它抱回了家，这是一只全身雪白极漂亮的狮子猫，瞳孔一蓝一绿，被毛被打理得光洁柔顺，反骨傲气仙气飘飘，除了偶尔趴在郭教授的腿上，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桌或沙发上打理自己的毛发或睡觉，对人爱答不理。但据说第一次见到徐曼就破天荒用脑袋蹭她，跟她撒娇。两位后来说，当时就认定“这孩子连小叮都喜欢，就她了。”
　　“小当”是一只品种不详的小狗，体型接近泰迪，四条腿又短又弯，两只前爪还有些外八，通体土黄色，大大的耳朵折叠成倒三角耷拉在小脸上，眸子黑黑的，总爱吐着粉红的舌头冲人憨笑。是有一天二老散步经过附近一个小区时，看到保安拿着棍子追打它，它钻进旁边的绿化带躲着，瑟瑟发抖，他们就给抱回家了，可怜的小身板到家时还在抖，他们一度怀疑它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怕传染小叮，就给它在卫生间搭了个窝在里面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一看它在纸箱子里睡得正甜，听见人来了立马翻身爬起，细细的尾巴像小马达一样摆个不停，两只前爪兴奋得无处安放，二位这才放心，从此它就在胡同这方院落里住下了，只是现在长大了，也长胖了，照片里那干瘦瑟缩却眼睛亮亮的单纯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徐曼不多会果然到了，风尘仆仆，带进一小股凛凛寒风，她一边脱外套一边道歉一边迎着姜星晨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但不是现在。
　　二老一边心疼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加班，一边揭开水早已滚开的锅，把饺子一个一个从木砧板上拨了下去。
　　“怎么了？公司有事？”姜星晨摆好碗筷，收起桌上的茶杯零食，悄声问徐曼。
　　徐曼刚洗完手出来，要帮着姜星晨一同收拾却被叫坐下休息会儿，“一会儿回去跟你说。”面色凝重又有些心虚的模样。这让姜星晨整个吃饭聊天间不住偷瞄徐曼，徐曼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一直同两位教授有说有笑。
　　她们刚回到自己的小屋，姜星晨一把拉过徐曼的手，转过身把她挤在门后，打算拷问她傍晚到底干什么去了，但徐曼的背让小门中间的木条硌了一下，痛叫一声。
　　'Sorry.'姜星晨松开徐曼，腰却被徐曼一把搂住，她们就这样贴在已经关好的门后，贴在她们的小小天地。
　　“晚饭吃得那么心不在焉，不怕消化不良吗？”徐曼松开一只手帮姜星晨把一绺碎发向后梳理。
　　在姜星晨的认知中，拥抱是所有身体接触中最为暧昧的姿势，两个相互拥抱的人身体相对，贴近，身体和心灵最柔软之处无限靠近，感知对方的温度，嗅闻对方的气息，同握手时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同，拥抱因为它的亲密无间而让两个人的情感无处遁形。
　　“所以，你干啥坏事去了？”姜星晨抬起下巴，抵在徐曼锁骨下方。她身体的香气真是永远令人着迷，永远闻不够。
　　徐曼着了姜星晨眼神的道，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有些无奈地笑笑说，“怎么是干坏事了？”
　　“因为你看起来有点心虚啊……还心情沉重的样子……”
　　“有吗？”
　　“非常明显。怎么了？”
　　“好吧，我确实……有事情要告诉你，不，不是，是和你商量。”
　　姜星晨忽然警觉，直起身子，离开徐曼的怀抱，有些忧惧地看着她，“不好的事？”
　　“也不全是。”
　　“那你怎么这种语气。”
　　“因为你对这件事的意见非常重要。”徐曼郑重其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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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坐下。”徐曼这话一出，姜星晨又不安起来。但她郑重语气下的一丝喜悦和期待还是让姜星晨莫名镇定下来。
　　徐曼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她看照片——是一只被关在铁栏门后的小猫，蜷缩在角落，一只前爪还绑着输液管。
　　“这就是我今天傍晚干的事。”
　　姜星晨重新抬头看着她，她又把照片向右滑了两张，姜星晨认出是胡同口的大槐树下那个花坛，昏黄的路灯下放着一个纸箱子。
　　“我路过的时候听到里面在叫，退回去打开一看，这个小家伙就抬起头冲我叫。”徐曼把照片又来回滑了两次。
　　“但是我看它好像有点拉肚子，就马上打车带去附近医院了。医院不远，只是做体检费了些时间，所以我那么晚才回来。”徐曼抿着嘴唇，目光探询着姜星晨的反应。
　　姜星晨心里大概明白徐曼想要说什么了。其实在她们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徐曼就提过想养一只猫咪，但当时她们初入职场，自己还有些焦头烂额，姜星晨表示说可以再等等，等她们的工作生活步上正轨了，再讨论这个事情。徐曼也当即同意，她当时大概是想试探姜星晨对养猫这件事的态度。
　　姜星晨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曼，等她继续说下去。
　　“小猫有点偏瘦，营养不良，从照片看可能不明显，医生说大概四五个月大，有猫瘟，很明显是生病被扔出来的，我说‘对，就是在我带来这个纸箱子里面发现的’，医生听了也摇头。”徐曼看姜星晨没有说话，索性继续讲下去。
　　“医生问我打算自己养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得回去问问我女朋友。但是，他说，生病的猫可不好找家啊。”她顿住，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姜星晨，又赶紧补充道。
　　“又但是，医生说，这猫毕竟四五个月大了，身体机能和抵抗力比一两个月的幼猫要强，病毒载量看起来还行，如果再小点儿比如说一两个月的话，会比较麻烦。所以这只猫如果能熬过这三天，那问题就不大，除了猫瘟和有些瘦，其他没毛病。”
　　姜星晨抿嘴笑着，继续看着徐曼。徐曼此刻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她激动地抱住姜星晨。
　　姜星晨被她这突然的大力一抱箍得喘不过气来，笑着喊徐曼松开她，徐曼不放，而是一把抱起姜星晨将她放在床上，朝那依然笑闹着叫她放开的嘴唇直直吻上去……

　　“明天带我去看看它吧？”
　　姜星晨一只手支起身子，一只手抚着徐曼光滑的肩，她的每一寸皮肤都这么清透美丽。徐曼趴在枕头上懒懒回应，“好啊。”

　　姜星晨看到小铁门前的卡片上“名字”一栏后赫然写着“徐大壮”时真是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给人家一小女孩起个愣头青名字？”
　　“好寓意嘛，嘿嘿！”
　　徐大壮在医院住了五天顺利出院了，她们信心满满大壮能平安度过这一关，用几天时间把必需品都添置好了，因为有时常照顾小叮当的经验，即使对于姜星晨这个完完全全的新手来说，心里也是有几分把握的，更何况，有徐曼在呢！
　　有徐曼在呢。于是她就有了底气，有了勇气。
　　大壮是一只“失格”的布偶猫，医生说这跟部分后院猫舍的无序繁育有关，和通常“标准”长相中开脸对称的布偶猫不同，大壮右侧的面具偏高且靠后，鼻子右侧胡须根部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有些滑稽地嵌在它毛茸茸的小脸上。幸运的是全身体检过后，大壮除了各项指标已经恢复正常，身体也没有其他的遗传病，只需要回家好好吃喝，慢慢长大。
　　十二月的B城寒风料峭，大壮来到了自己的新家，有了两位爱它的“家长”，护士小姐在大壮出院那天拿着出院账单指着空白处说，“麻烦大壮家长在这儿签个字。”俩人一听不约而同都伸手去拿放在前台的笔。
　　而这个小家因为大壮的到来更添了几分温馨和家的味道。姜星晨常在晚上下班路过人行天桥时站在桥边看暮色中车灯汇聚的洪流，想到万家灯火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有一个可以安恬入梦的地方，想到自己拥有一份如此珍贵的陪伴是一件多么幸福且幸运的事。
　　这个小家仿佛茫茫灯海中的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一猫看日升日落，挡过风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