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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秋日暖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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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车门,车子缓缓汇入中间车道,在红绿灯调头,慢慢加速,朝机场驶去。
徐曼转向胡同口的方向,朝她第一次见到大壮的那棵大槐树下的方向,朝那个她度过无数个幸福日夜的小家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瞥,直到视线开始模糊,她在心里向那个正同自己渐行渐远的地方道别,直到它淡出视线,跌入过往,成为一个缥缈的存在。
“谢谢宝贝。我会找时间跟小曼聊聊,不让你们之间留下误会。”一个月后,秦姨发来信息。
姜星晨看着手机发了好久的呆,直到一颗泪珠啪嗒砸在屏幕上,像一朵被大海抛弃的小小浪花。
“谢谢秦姨。”
虽然她深知事到如今,横亘在她与徐曼之间的已经不是什么可以消除的“误会”。
徐曼曾经抱着她,对着她深情地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住在一座充满幸福的城堡里。
姜星晨知道,自己已经亲手把这座城堡摧毁,无法重建。
心中好似出现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洞,姜星晨意图用忙碌来填埋这个空洞,却在浑浑噩噩中勉力上了一个半月的班后决定请辞。
“星晨,说句实话,你是我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员工了,你聪明又踏实,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莉姐不无惋惜地说,“你的辞职信我先放在这里,你再考虑考虑,如果实在要走的话,我再交给人力那边。”
姜星晨有些无力地笑笑,“谢谢莉姐。不过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莉姐看着姜星晨那虽带着淡妆,但依然难掩苍白憔悴的脸,追问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身体不舒服可以休病假的,等休息好了再回来。最近正好也不算特别忙,大家能协调好的。”
姜星晨胸口忽而泛起一丝酸楚,自从徐曼离开后,除了希贞和两位教授,在这个城市能与她产生联络的就是公司的同事们了——他们像一座座小岛,允许舟上漂泊的自己不时停靠,可她如今已经决意离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面的莉姐叹了口气,说自己会处理这个事情的,到时候具体安排看人力那边。
姜星晨只说了句谢谢,便走出莉姐的办公室。虽然多少有些不舍,但此时她的心已经无法安在这里了,她有别的更想做的事情了,或者说,更应该去做的事。
晚高峰,阻滞的车流几乎纹丝不动,半天才过去一个红绿灯,出租车司机有些为难地说,“姑娘你看就在这边儿下车可以吗?我一会儿停在天桥下的公交站旁边,你过个天桥就能到,不然等到前面再调个头还不得走一个来小时。”
姜星晨欣然同意。司机打着右转向灯开始变道,准备一会儿停在天桥这端的公交站旁。
姜星晨抱着纸箱,里面装着从工位收拾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天桥繁忙,行人匆匆,有一个盲人拉着二胡,调子清凄,和这即将入夜的繁华都市的流光溢彩极不搭调,姜星晨驻足片刻,一边听着二胡声,看着他面前那顶同样不搭调的高筒礼帽,一边看拉二胡的盲人随着音调微微摆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姜星晨也在片刻间猜想他是否真是盲人,还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觉得别人是盲人,可是站了这么半天,曲子已经奏罢几首,竟不见他睁一回眼。
姜星晨从旁边小贩摊位上买了一瓶水,放在二胡演奏者面前的礼帽中,又从钱包取出一些零钱,一并放进去。演奏者没有任何反应,只继续咿咿呀呀拉着二胡,又或者在轻声哼唱着什么,姜星晨无法分辨,只是继续往前走,瞥了一眼桥下望不见尽头的车列,每辆车都耐心地亮着尾灯,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流,无声淌向天边绯红的晚霞。
姜星晨很想抱抱大壮,于是加快脚步,穿过天桥,穿过更多的陌生人群,向胡同口走去,向胡同里那个已经空了一半的小家走去,无论如何,这是她在此时此刻,最想到达的地方。
大概因为在强打精神后又忽然松弛下来,姜星晨病倒了,她不时用酒精擦着自己发烫的额头,看着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大壮,姜星晨迷迷糊糊宽慰道,“辛苦我们大壮了,姐姐很快就好了,抱歉。”说着摸摸大壮的头,而它则用头往她的手掌顶,当作回应。
强撑着给大壮添好干粮和水,清理完猫砂盆,这平常再轻松自然不过的事情,此时却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看着温度计上显示的38.1摄氏度,心想还行,吃过药,不久便沉沉睡去,光怪陆离的梦令姜星晨睡得极不安稳却又无法从梦境脱身,她感到自己冷汗涔涔,梦见躺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堆中,很想回家,但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把姜星晨从混沌的梦境中拉回现实,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看四周,用了好一阵回过神来,自己躺在她和徐曼的小家中,大壮正趴在她身边,警觉地朝大门口张望,徐曼呢?
徐曼不在。
对哦,她离开了,是自己推开了她,让她离开的。姜星晨万分无助,泪水滚滚而落,汇进早已被冷汗濡湿的发丝间。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看来不是做梦。
手机玩命振动起来,她拿起手机一看,是希贞,才刚接起电话。
“星晨!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还好吗?怎么一直不回信息不接电话?!”希贞的声音因为焦急声调变得尖起来。
“我……”
“敲门也没有回应。你不在家吗?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我在家,是你在敲门吗?”姜星晨哑着嗓子问道,这才感觉到喉咙火烧火燎似地难受。
“对!是我!你在家,太好了!因为你一直不接电话,我太担心。帮我开门吧!”听到姜星晨无事的回答后,那个开朗快活的希贞也瞬间回来了。
“好,你等一下……”姜星晨有些吃力地爬起来,汗湿的头发贴在脖颈间十分难受,她摸摸额头的冷汗,还好已经退烧了。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挽起来,这才往大门走去。
大门打开,希贞先是打量了一下姜星晨,一夜的高烧和昏睡让她疲惫不堪,希贞不禁担心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好了。”姜星晨冲希贞淡淡一笑,她确实觉得已经好多了,只是水分流失过多,嗓子还哑得难受,头还有些昏沉,但估计是因为刚起床。
希贞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给你发信息你一直没回,打电话也没接,等到今天早上实在太担心了就过来了。”说着挽着姜星晨的胳膊往小屋走去,“你还没吃东西吧,我从家附近便利店带了些吃的过来,你先吃点儿?”
姜星晨答到“好。”却觉得没什么胃口,还很奇怪地想喝冰啤酒。
希贞因为大二从法学院换专业转到文学院,现在还在补修学分,而男友服完兵役回来直接与小两届的学弟学妹一起上课,于是两人双双“延毕”。
徐曼离开这里之前,他们就总见面,但一般都约在外面吃饭喝酒或者短途郊游,徐曼走后希贞开始隔三差五来胡同找姜星晨,有时候带着妈妈做的饭,有时带些零食,就像今天从便利店买些东西过来,有时候和男友一起买了菜,三人一起围在电磁炉周围吃火锅。
因为往常总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一起小聚,姜星晨一开始对和希贞单独相处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这个女孩的大方和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很快在无形中化解了姜星晨心里的尴尬和顾虑,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这个相识已久但并不那么亲密的朋友偶尔出现的身影和她令人愉悦的表情和声音。认识新的人向来不是什么难事,但姜星晨鲜少与人真正亲近,她与高崎的友谊开始于徐曼与他的走近,而如今,她与希贞变得亲近,却是因为徐曼的离开。
好想她,她现在在做什么?已经认识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每个人似乎都在刻意对与徐曼有关的话题闭口不谈,她对她的消息无从知晓,却也断然没有勇气开口问。
虚弱得又继续在家躺了三天后,姜星晨终于感觉自己完全恢复了。
空气中已经开始有了夏天的气息,有时多晒一阵太阳身体就会开始冒出毛毛细汗,姜星晨看着书架上许久未动已经开始蒙尘的书,拿下那几本真题集,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看着它们发愣。
她拨通妈妈的电话。
“妈妈,我决定准备考试,去继续上学了。”
“好!好!妈妈支持你。要回来准备吗?”电话那头传来妈妈如释重负的声音,光是听到这声音也令姜星晨感到踏实。
“不了,我先就在这边考试。之后再说。”她想继续待在这里,这个充满回忆的院子与小屋,可是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她只是想多些时间来与这里,与这里有关的一切告别。
她想起高崎之前一直让她下载的微博,说上面可好玩,但她注册之后却几乎没打开过,一来因为忙碌,再就是她自认是个小老古董,不太喜欢玩新鲜玩意。
打开之后重新登陆,还好她靠一个邮箱密码走天下。提示有许多未读,大都是系统消息和高崎的@,记得他之前抱怨姜星晨总不爱理他,不过他也知道她这副德行,说完了倒没真的不再理她。
姜星晨发了一条私信过去:“我准备要考试和申请了。”
高崎秒回一个表情包:“???(微笑)”。
而后像反应慢半拍似的:
“哈哈!!你终于决定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登微博了,你不是不玩?”
“身体好了没?要不要我请假去给我们姜姜端茶送水?”
高崎发起信息来总像一只八爪鱼在打字,这边还来不及回复,他的消息已经快铺满对话框。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好了;不用!”
发送。
姜星晨从书桌抽屉拿出来好久没用的素描本,时间停留在上个平安夜,画面是他们“一家三口”,那个温暖如绒毛般幸福的雪夜穿越时光来到自己眼前,带着雪花的形状,大壮看着纷扬的雪片时因为惊奇而睁大的眼睛,屋里调皮闪烁着的装饰彩灯……油笔在徐曼皮肤上游走时那温柔的触感,和她因为痒痒而忍不住发笑的声音,两人凑近时那被呼吸轻轻搅动的空气……视线开始模糊时她赶紧把素描本移开,她不想这幅画面被洇染,被破坏。
总要留下点什么吧。
她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按在自己的双眼上:不能一直这样情绪崩溃下去,大壮在身边,就如同还有关于她的一部分在身边。
“我们是‘一家三口’,不是吗?”她挤出笑容向旁边正专心梳理毛发的大壮问道,大壮听懂了一般抬头看着姜星晨,但又有些敷衍地“喵”了一声。
“看看,大壮也开始嫌弃姐姐整天哭哭啼啼了,这是最后一次,姐姐发誓!”说着举起三指,认真说道。大壮却停止舔毛,懒懒地看了一眼姜星晨,站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重新卧下,准备睡觉了。
姜星晨笑着摸摸它的小脑袋,“好的好的。”
她拿出彩铅盒,铅笔按色系整整齐齐躺在盒中,好像已经等待多时。
大壮被削铅笔的声音吸引,重新坐起来,用小爪子扒拉铅笔屑,姜星晨忙着给它挡开,不过老实不了多久,又开始伸手扒拉,姜星晨哭笑不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把它从书桌上抱下来时,却抬眼看到极美好的一幕:窗外的槐树绿意渐浓,大壮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飞舞,洒着细碎的金光,大壮长长细细软软的被毛不觉被嵌上一圈光晕,胡须骄傲地弯曲在这片光晕中。
姜星晨离开椅子,半蹲在书桌前,微微仰着用手机拍下来这个画面——大壮竟似专业模特般没有挪动半分。
铅笔在纸上沙沙走着,这么多天以来,姜星晨心里在这个小屋第一次重又有了一丝小确幸般的喜悦,她神思专注,飞快地勾画着,而一开始在旁边看得出神的大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再次躺下,开始它长长的午憩。
姜星晨把完成的画稿拍下来,连同照片,一起上传到了微博:既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那就从这里重新出发吧。
天气渐渐热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姜星晨在准备考试和申请资料的忙碌中,在这间小屋仔细打点着她和大壮一人一猫的生活——这一次她不再第一时间想到逃离,她想安安静静陪伴大壮,守护这一方小小的静好岁月。
为大壮的可爱瞬间拍照并画下来上传到微博,慢慢成为嵌入日常生活的习惯,原先零零星星的点赞和评论区也逐渐热闹了起来,甚至有人发自家猫咪狗狗或者人像照来问是否接单订制,对于这些请求,姜星晨在心中感激陌生人的认可与善意之余,都会礼貌回绝。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她更喜欢去记录那些真正触动她心灵的画面。只是有好长时间,她都不敢向前翻看以往的画,那里有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最渴望的身影,而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平静地去回想,更别说目睹。
秋意似乎在一夜之间拂去了夏日的溽热,她看着院子里被风卷到墙角的枯叶,想起来大槐树“万条垂下绿丝绦”一般悬着一条条小小绿色“吊死鬼”的季节已经过去,而成堆的稀碎枯叶堆上,竟躺着几片不知何时从何而来的枯梧桐叶。姜星晨把它们收集起来,打算用线绑住叶梗挂起来给大壮当玩具,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让小猫咪自己进院子里撒欢儿吧。
整个夏天没出几次小屋门的大壮在洞开的门前抬头伸脖子好多次,才试着出了门进到院子,先探着鼻头巡视了一遍,回来姜星晨的身边蹭了蹭,然后才又跑开去开始玩儿起来:它果然对梧桐叶感兴趣!
看着它将一大片枯叶当作敌方,小心嗅闻探看,用毛茸茸的小爪子去抓、薅,再被枯叶与地面摩挲的声音吓得轻轻跳起来,待缓过神后再继续向前,这次更大胆地玩耍起来,甚至用两只爪子捞起枯叶,看着大壮像捧着烫手山芋般把玩着,干枯的梧桐叶在两只灵活的小爪子间翻腾、跳跃、坠地,姜星感受着令人心安的美好,她甚至能想到徐曼看到这一幕会笑得多么灿烂,即便只能怀想,脑海中和眼前的一切也都如这飒飒凉风中的秋阳般温暖而美好。
徐曼总是在自己情绪涨潮时出现,不管喜怒哀乐还是平淡如水,她总是不经意出现在脑海中,姜星晨也在不断自洽中学会了与这份感觉共生——现在这样也好。
姜星晨把大壮玩树叶的憨憨模样拍下来一段十二秒的视频,就着一张截图,在午后懒懒的阳光中,姜星晨把椅子搬到门口,一边看着大壮玩耍,一边在小本子上勾勾画画,无需修改,不加“润色”,姜星晨将这个平凡而美好的下午时刻,寄放于这条短小的视频,一张大壮把叶子捧起来又半抛出去的截图,和那幅简单得近乎潦草的勾画一并分享了出去。
上传完毕,姜星晨从屋里拿来一本书,蜷缩在椅子上,余光瞥着大壮依然跳跃玩耍的样子,心上被久违而轻快的喜悦填满。
看着手中看到中途又被搁置好长时间的书:AFFINITY. 灵契。
姜星晨轻轻念着书名……
因为父亲离世和情人背叛而陷入悲痛的贵族女子Margaret得到一个机会成为MILLBANK监狱的探访者:她得以拜访不同的女囚,并同她们聊天,倾听她们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她邂逅了一名特别的女囚,通灵者Selina,她不自觉地被这个安静而神秘的美丽女子吸引,并在有意无意中不断靠近她……姜星晨合书之处,Margaret已然疯狂爱上了Selina.
可是由于情节与设定看来毫无破绽,一切都朝着预期有条不紊地发展,反而让人隐隐不安,如此一帆风顺的感情似乎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带着悲剧底色的角色身上。
而这也不似Sarah Waters 的写作风格。
姜星晨这样想着,继续一度中断的阅读,不知道什么时候玩累了的大壮已经伏在她椅子边,呼呼睡了起来,姜星晨将它抱到腿上,借着明亮的天光,翻着书页,直到凉意侵袭,才抱着大壮回屋,将正渐浓谧的夜色锁在小屋门外。
简单吃过晚饭后,姜星晨拿出手机看下午上传的微博下的留言,点赞与评论甚至比往常热闹,看到无数的“好可爱。”“好幸福。”的评论,姜星晨微笑着继续翻看,也随机回复。
突然,一条评论闯入视线,令她瞬间忘了呼吸,她紧张地将几乎快划过的页面下拉,三颗红心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颗心让她的眼眶瞬间灼热。
在浩瀚的网络世界,这似乎是一条极其普通的表情评论,此时却在姜星晨的心中掀起巨浪。她点开对方头像,只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远景,站在笔直的落叶大道中间,一个黑色的,被画面压缩的背影。
那时社交媒体账号还不能显示IP地址,网友还只是网线那一头无名无姓无渊源的虚拟朋友,除非对方主动展示,否则根本无从揣测TA的样貌和生活。
姜星晨点开主页,什么也没有。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一片空白的主页,大脑和手指都有些木然,是她吗?“她最爱用‘一颗心’‘三颗心’评论自己发的任何动态。”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么不可思议,又似乎合情合理。可这只是姜星晨一瞬间的感觉,冷静下来后想想怎么可能,她现在根本不可能理会自己,更何况留下三颗心的评论。这样想着,姜星晨有些落寞,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仿佛在用身体的反应来说服自己刚才那个想法有多荒谬。
可她既挪不开视线,也没办法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手指。她想过向高崎求证,可是这几个月来他们的联系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关于徐曼的所有话题,姜星晨如何开这个口,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询问她的消息?
她无力地放下手机,将双腿缩在椅子上,头埋进环抱膝盖的双臂间,就这样坐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