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31、落叶大道与三颗心

　　凌文心的电话来得比预想中快。
　　徐曼刚到家，王杰的车子才掉头离开，引擎声依稀可闻。

　　“到家了吗？”说话的人仿佛正坐着或半躺着。
　　“刚到，客人都走了吗？”
　　“嗯，都走了，只剩我自己了，哈哈。”
　　“……”徐曼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但随即补了句“生日快乐。”
　　“谢谢。能见到你真是最棒的生日礼物了。”凌文心语气平静地说着。
　　这一句在徐曼看来有些过分亲近近乎暧昧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这样稀松平常，像在说“我晚饭吃了田园沙拉。”一样。
　　或许是因为自己心中杂念过多，才不自觉去品析回味对方随口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徐曼不知道怎样回复这句话比较合适，却浑浑噩噩懒于斟酌。

　　“明天可以去找你吗？”见徐曼没有回应，凌文心又直球发问。
　　“当……当然。不过我家有点偏，你自己开车吗？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听到徐曼的回答，凌文心似乎定了定心，话语间轻快不少。“明天见！”
　　“明天见。”
　　挂掉电话，徐曼呆呆坐在换鞋凳上，空气凝滞安静，连风声都似低语，她这才来得及好好消化一下今天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多么飘忽，人又是多么渺小，可际遇偏偏能这么奇巧——她们是广袤沙漠中被风吹散的两粒沙子，如今却在异国他乡不期而遇。
　　这种心情似曾相识，而这句话，她也曾在惊喜之余不可思议地问过自己。那是几年前，在一家嘈杂而半暗的KTV极其意外地与另外一个人相遇时。
　　只是令徐曼感到困惑的是，此时自己孤身坐在光线晦暗的走廊，心里满满当当想的全是那个人。那个在过去几年填满她身心的人，那个自负而骄傲地将她推开的人。
　　头有些痛，徐曼抚着额头在凳子上又坐了不知多久，才站起来朝浴室走去。

　　披着毛线衫站在窗前，徐曼看到一辆银色的小车沿着大道向这边驶来，像这色彩斑斓丹枫海洋中的一艘小船，平稳而方向明确，一如凌文心其人，她永远美丽优秀得体大方，游刃有余，滴水不漏，永远被周围人的崇拜与爱慕包围，像一位自带光环无懈可击的女神。
　　小车快近跟前时徐曼往楼下走去，去大门口接她。
　　“车停在这里可以吗？”凌文心从车上下来，朝徐曼走来。
　　“随便停。”徐曼笑着回应，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红酒，和一小篮子曲奇饼干。
　　“我自己做的。”她不无骄傲地看着一篮子饼干说。
　　“厉害！好吃吗？”
　　“你猜？”
　　“这咋猜？”
　　“那你吃。”
　　“哈哈哈……”
　　确实很美味。她甚至连饼干都做得这么好吃！
　　爸妈不在家，她们简单吃了点三明治，徐曼带她到房前屋后走走看看。
　　“天哪！这里真是世外桃源！”看到掩映在蓝天白云下的树林湖泊时，凌文心不自觉感叹道。
　　这点倒是真的。也不知道爸妈是在什么季节看到这处地方的，她从没过问，但现在想想大概率是秋天吧。虽然这里人迹杳杳，但大自然热热闹闹游动变幻的风景，的确为这个地方增色不少！
　　“欢迎常来玩啊。”阳光有些刺眼，徐曼眯缝着眼睛笑答道。
　　“可以吗？”凌文心朝徐曼走近，兴致很高。
　　“当然。”

　　接下来的日子，凌文心的确隔三差五地来，她总是自己开车来，带着自己烤的派，一瓶不错的酒，或者自制的果酱……她是个如此周到体贴又讨人欢喜的人，徐曼的爸妈每每见到她来，都不自觉多几分高兴。
　　他们本来为徐曼从离开B城起，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状态忧心，但凌文心的出现让他们宽慰不少。他们不知道徐曼与凌文心的渊源，不知道她就是他们一家人阴差阳错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但是，有这样妥帖温暖的朋友陪伴，他们也为徐曼感到高兴。
　　高兴到有一天，吃完晚餐围坐在沙发四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等到爸妈困意来袭，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妈妈不放心凌文心这么晚独自开车回家，提议干脆留下来住一夜，明天再走，她和徐曼身量差不多，换洗衣服可以穿徐曼的，洗漱用品家里也备着客用的。
　　凌文心爽快答应了。
　　徐曼依然住在家里最小的房间。她喜欢小房间，如果过大，还会特意隔开一间衣帽间。她喜欢身处紧凑的空间，自己被所喜爱的一切包围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安全舒适。
　　凌文心正躺在她身边，这个徐曼在青春期爱意萌芽时不经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现在正真实上演。虽隔着空间，皮肤的温度却在不安分地辐射、发散、试探。

　　“你俩是不是有故事？”徐曼想起王杰问她这句话。没有，我们之间真的没有故事。只有我的一厢情愿和蒲公英般无从立足的拙稚情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徐曼平躺着不敢轻易动弹，想着这个问题，这个所谓的“故事”。
　　凌文心翻个身正对着徐曼的侧脸躺下，徐曼没有睁眼，但依然感受到那道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睡了吗？”凌文心轻声问道，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徐曼耳畔。
　　“没。”徐曼依然闭着眼睛，假寐。或者至少装作自己此时内心毫无波澜。可她清楚地知道，这份波澜，并非来自情欲。那个遥远的梦向自己走来，躺在自己身边，而她竟无法张开怀抱去拥有这个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这么多天以来，凌文心将自己的心迹毫不掩饰地铺陈在她面前，她却陡然生出了怯意，朝后退去。如此善于洞悉人心的凌文心不可能没有感觉到。
　　今晚的留宿，原是她想要留下，给她们之间一个机会，确认一件事情吧。
　　“徐曼。”
　　“嗯。”
　　“你还喜欢我吗？”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直截发问怔住，徐曼因紧张而神经紧绷，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知情的吗？想来也是，慧眼如炬的她，怎么会没看到自己笨拙的掩饰，和与她靠近时毫无预兆无法控制的面红耳赤。
　　“你知道？”徐曼选择明知故问。
　　“嗯。”凌文心轻声应道，“只是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而且，我也快离开广州了。”
　　“这样子……”徐曼有些空洞地感叹道。
　　然后陷入长长的沉默。
　　“所以，刚才的问题，你想好了吗？”凌文心打破沉默。
　　“……”徐曼不知道，她的心里很乱。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谁，可她终究要拥抱新的生活，停止怀想过去，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不是吗？
　　而这个开启新生活的完美契机就摆在自己面前，自己却犹豫连张口说句哪怕是为了圆场的体己话都做不到。
　　“可是我喜欢你诶。”凌文心几乎是叹着气说道，“从再见到你的那瞬间，我就知道我喜欢你。而十年前，我也喜欢着你。”
　　徐曼有些惊讶，转过头看着凌文心。
　　徐曼在这里习惯敞着窗帘睡觉，“晒月光”是她的新习惯。
　　世界半明半暗，凌文心姣好的面容又因淡淡的月光多了些冷艳。徐曼侧过身，伸出手，轻轻抚摸这清隽的脸颊，如果她在十年前对自己说这句话，该多好。或者至少几年前，在她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姜星晨之前。
　　凌文心将手掌覆在徐曼的手背上，停留在自己的侧脸，借着昏茫的月色，用探询的目光试图从徐曼的手掌和眼神中寻找答案。
　　徐曼不忍，几欲将那句此情此景她最应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凌文心却没再让这沉默继续向难堪滑去，她凑过来，吻住了徐曼。
　　她让吻停留，离开，再回落到徐曼的双唇，温柔的吻若无声的呼唤，试图轻轻撬开她的唇齿、心扉。可绝望却在心中蔓延……
　　徐曼无法逢场作戏般在此刻去回吻这个对她来说曾经如此重要，重要到近乎圣洁的一个人。此时的她才恍然大悟，这个人对于她来说，早已在她反复的回忆和幻想中开始升华成一个意象，一种象征，记忆中为之情窦初开辗转无眠的那个人，和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同一人。是什么变了？自己？还是这个人？她不得而知。
　　从她们再次相遇直到现在，即使这个人正在用语言与身体向她示爱，她也惊讶地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转圜过来。
　　她捧住凌文心的脸颊，将她的唇与自己分开，额头相抵，徐曼几乎有些哽咽地说，“对不起，我现在还做不到……”是啊，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自己潜意识中，她和姜星晨之间，还有什么没有“了”。至于这是否是“了断”的“了”，她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能弄明白，或者至少是忘掉。
　　只是现在她还做不到。
　　凌文心轻叹一声，沉默地用指尖掠过徐曼的双唇，“没关系。很晚了，我们睡吧。”
　　“嗯……”

　　那辆银色的小车自此不再出现在通往大门的车道，从远处像一艘小船向自己驶来了。
　　徐曼不免有些落寞，而随之消失的，还有内心的歉疚、混乱与疑惑。

　　她搬去了学校附近的公寓。
　　对于现在的徐曼来说，交新朋友，适应新环境，都不在话下。可心里那份沉郁如影随形，它总是在她度过一天美好时光，趁她落单时突然来袭。
　　她打开脸书，翻到高崎，点开聊天界面，只有对面发来的 'hello.'孤零零出现在屏幕。
　　'hi' 徐曼回复这条一个月前的信息。
　　“您还记得回复我呀！（伤心）”
　　看来高崎同学依然手机不离手。
　　“（抱歉）这段时间有点忙。”
　　“怎么样？都安顿好了？”
　　“差不多。”
　　两人就这样来回东拉西扯了半天。
　　“她还好吗？你们见过面没？”发送。
　　“……”高崎就知道，这个问题在这儿等着他呢，“你干嘛不直接问她？”
　　她们并没有删除彼此的微信，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以前喜欢晒阳光生活的徐曼，也消失在朋友圈了，而姜星晨本来也很少用朋友圈，现在点开更是荒芜一片。
　　她们很默契地从对方的世界无声退出了。
　　徐曼沉默很久，放下手机。
　　新消息提示，“好啦抱歉，不该这么逗你。”“我们没有见过面，联系也不多，姜姜也不怎么回我消息。”
　　姜姜……姜……
　　为什么只是看到她的姓，心绪也被搅弄得不安分起来？
　　“不过之前我们通电话，她好像在准备考试。应该是准备要去英国了……”
　　徐曼一直默默看着屏幕上一条接一条出现的关于她的消息。
　　“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你晓得的，这个家伙心里砌了八道墙（微笑）。”
　　十分钟后，高崎发来一张微博账号页面截图，“去这里看看吧，兴许有你想看的。”
　　徐曼注册了一个新账号，上传了那张王杰帮她拍的落叶大道背影照当作头像，搜索点进去高崎发来的账号页面。
　　点开最新一条视频——大壮玩落叶，憨憨乎乎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一张有些糊的截图，大壮站起来捧着树叶抛起来；
　　一张有些潦草的简笔画……
　　评论区甚是热闹，好多人留言像对着老朋友般亲热地喊“大壮、壮壮、宝贝……好可爱。”
　　“宝贝？切，叫谁宝贝呢……”徐曼一边翻看评论，一边自言自语。
　　大壮睡觉、书架、大壮四脚朝天、大壮捉到一只小虫、西瓜和汽水、火锅、天桥和彩虹、水凼中的落叶和倒映的蓝天白云、大壮小狗趴睡觉、大壮啃书、被大壮啃过的书……
　　徐曼朝前一条一条翻看，评论区开始变得冷清，而翻看这些照片和手绘图的徐曼，像在沿着一条清浅小溪溯流而上，只为一窥那现今与自己遥隔千里的生活，这些细碎而温暖的点滴如散落的情节，让徐曼得以捡拾起来，在心中拼凑自己缺席的那段时光，那些稀松平常却令自己万般怀想的故事。
　　就这样把为数不多的照片和图片来来回回翻看，看得失神，看得眼眶湿热，看得心中空落落又重被涌动的微小幸福填满。她翻到最新一条，点开评论区，留下三颗心。
　　也许姜星晨能看到，能感受到她，也许这三颗心会被淹没在这许多文字与符号里，因为看来她并不常回复留言。但是没关系，她现在只是很想这样做。
　　头像照片里的她已经剪成短发，绚丽的秋色把她的身影压缩得渺小而模糊，她不觉得姜星晨看到照片就能认出来。
　　但是，她又怀抱一丝丝希望，希望她能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