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客》失言木

5、第 5 章

　　婶婶总是操劳她的归宿，也不过是想她有个依靠，钟毓知道婶婶日渐衰老，钟瑜迟早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家庭。
　　她不能一直做别人的拖油瓶，所以她一直做些小玩意补贴家用，这些年也有了些许积蓄。
　　钟毓肯定自己就可以做自己的依靠。
　　在期待的日子到来之前，她会学着独自生活。第一步就是换一个陌生的厨房，慢慢摸索着下厨。
　　但沈明览再三强调要等他下班，钟毓在厨房慢吞吞的备料，沈明览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起初沈明览是站在钟毓身边的，但钟毓每切一刀他就紧张一下，遥遥地抬着他的手，始终处于一个能及时保护她的姿势，连带着钟毓也心慌燥热，就把赶到门口。
　　沈明览被限制在门口也不消停，贴心的用语言提示厨房用具的方位。
　　兜兜转转两个小时总算做出一荤一素裹腹。
　　平心而论，这顿饭还不错。

　　沈明览还是医院工作着，交接之后的工作，做了个收尾，打算继续在医院做到走的前两天。
　　沈明览的父亲是一市之长，旁人都以为他在医院不过是为镀金，只有医院的人知道他一路是如何走来，院长惜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他不亏是医院的荣光，为国为民，医院都等着他回来。
　　沈明览淡然一笑。
　　轻风吹起两岸的翠柳，河面泛起阵阵波纹。
　　钟毓打发了想帮她收摊的钟瑜，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到有人停在她的身边，带起一阵淡淡清香。钟毓就知道，此刻应该是炊烟四起，忙碌的人回家的时候了。
　　沈明览下班的时候，走到钟毓卖竹编的地方，今天的生意看起来不错，只剩一两个竹篮。他笑眼盈盈伸出手，递过一个东西。
　　钟毓接过细细摩挲，是一把钥匙——茶馆大门的钥匙。
　　钟毓道：“这里有人吗？”
　　沈明览打趣道：“我算不算？”
　　钟毓越发小声：“我是说别人。”
　　沈明览认真环顾四周：“都收拾收拾回去吃晚饭，刚好我也准备回去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不知道……”
　　温热的指腹碰到他的下巴，一路往上停在他的唇角，随之落下一个轻柔地吻。
　　找得倒还挺准，他笑着闭上眼，宽大的手嵌入她的发丝，扣住她脑袋，加深这个本欲后撤的吻。
　　玉河桥边，熙熙攘攘。

　　回到茶馆，沈明览在厨房切菜。
　　钟毓靠着门槛听声，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前几日自己的糗事，笑了起来：“之前婶婶给我找了个包办对象，我见他的第一面就摔了个狗吃屎。”
　　沈明览没说自己目睹了现场，只笑道：“没摔疼吧？他有再来找你吗，看来我得早点拜访下婶婶了。”
　　前不久魏东延确实常来往，但钟毓始终坚持不合适，他也就少来往了，婶婶为此整日唉声叹气。
　　钟毓眨了眨眼，说：“我觉得婶婶知道。”
　　闻城就这么大，虽然她看不见，但她总能听到别人谈论沈医生，只是从前谈论他的医术精湛，现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
　　茶馆关门以来，两人又时常接触，虽然多数时候都有李平在，但婶婶还不了解李平这个人吗。
　　婶婶知道，婶婶看不上。
　　不过现在流行自由恋爱。

　　城西一辆汽车刹车失灵撞伤了很多人，一时间院内医生护士都忙了起来，送来的十三人大大小小都只是受了些伤，没有危及性命。唯一死亡的是驾车的司机，发现失控的一刻，司机为了减少伤亡一头撞上粗壮的树木。
　　幸也不幸。
　　等到天都黑了，才处理好全部的伤者，沈明览在医院旁的点心铺买了点梨花酥和绿豆糕，才匆匆往回走。
　　春渡夏时，雨水也盛。
　　玉河桥口对面的墙边巍巍颤颤地佝偻着一个人，浑身湿透，衣衫褴褛。
　　沈明览打着伞过，本来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人，却听到有人声音微弱地喊他：“沈医生。”
　　“沈医生。”那人又叫一遍，语气带着一种病态、癫狂的感觉。
　　可是雨声淅沥，沈明览没想这么多，他回头，面前是一个面容削瘦、皮肤黝黑的男人。
　　沈明览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没想起来：“你是？”
　　男人说：“大家都说，沈医生妙手仁心，你帮帮我吧。”
　　男人说话的时候一直捂着肚子，衣服上沾着点点血迹，神情痛苦扭曲。
　　沈明览看他没有流血不止的样子，说：“受伤了吗？赶紧去医院吧，这会医院还是有人的。”
　　听到去医院这三个字的时候，男子浑身颤抖，他猛地扑上前抽出一直藏在衣袖匕首，狠狠地刺进沈明览的胸口。
　　电光火石间，沈明览想，还好没刺进心脏。
　　沈明览猛地推开他，他却跟疯了一样，不要命似的再次冲上来。
　　一刀扎下，沈明览堪堪挡住。
　　“你不是最好的医生吗？你去救人啊！明明都是一起掉下去的！怎么她没死！我女儿就死了呢！你说啊！”
　　沈明览认出了他，一群学生相约在天台对一个女孩拳打脚踢，女孩挣扎的时候摔下楼，一同掉下去的还有领头打人的学生，女孩掉下去时砸到了要害，送到医院时已无力回天。领头的人瘫痪在床被接回了家，男人就是死者的家属，只是过去一个多星期，男人完全变了个样。
　　在刀子亮出来的那一瞬间，沈明览看到了沾满鲜血的刀身。
　　男人发了疯：“你救她不救我女儿，你是帮凶帮凶！都该死！都该死！治不好我女儿，你就下去救她吧！”
　　男人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向他的伤口，疼痛让沈明览一时失神，刀尖落下，刺破他的肌肤，划过他的筋脉。

　　阴云密布，下了大雨，街上很少行人。
　　沈明览扭掉他的刀奋力丢进河里，一脚将他踢开，他咬着牙，捂住那一脚牵扯到撕裂的伤口，转身往医院跑，医院有安保，并不担心制不止一个没刀的人。
　　那人不要命似的爬起来，追上前拽住他，把沈明览往回拉拳脚相向，拳拳到肉，男子亦鼻青脸肿。
　　沈明览看机会把他打晕的时候，费力把他推开，滂沱大雨中有人注意到这场血色，呼喊着上前阻止。
　　他起身，眩晕让他险些摔到。
　　鲜血从指缝流下，他拿衣物做了个简单的包扎，想往医院走。
　　沈明览被过桥的台阶绊倒在地，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摁着伤口的手渐渐脱力，自台阶而下水流无情冲过他苍白的面庞。
　　耳旁风声雨声交杂，湍急的雨水从台阶滚落，远处似乎有人的喊叫。
　　近在咫尺的生路，期盼多年的抱负……此刻与未来，都与他无关了。
　　他还没做到承诺。
　　要是多点防备就好了，早点发现他的异常，没耽误那点时间，会不会已经在茶香四溢，温暖如春的茶馆里，再和她说说话。
　　说好了回来，要将路过的见闻、风景、趣事慢慢转述给她听的。
　　还有父亲……
　　他在桥边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去往医院唯一的路，倒在了定倾扶危之前，倒在了往茶馆赴约的路。
　　沉沉夜幕，亮起盏盏路灯，长光直立，像从天空破开的一道亮黄光束，天光乍现中雨水飞溅。

　　怎样听到的噩耗。
　　怎样去的医院。
　　钟毓已经记不清了，有人比他们更快到了医院，抵靠在医院白墙从隐忍哽咽到嚎啕大哭。
　　是沈明览的父亲。
　　李平心中难受万分，还是没忍住跑到了楼梯口，额头紧紧抵着扶手，眼泪止不住的流。
　　王护士走到钟毓身边的时候，她听到自己问：“他怎么样？”
　　回应她的是短暂沉默。
　　但这次钟毓怔愣过后，很快说：“抱歉，我失言了。”
　　王护士不忍地别过头，沉默不语。
　　钟毓听到护士小声说：“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仿佛片刻前，她和李平还在茶馆等着沈明览回来，李平拿着新添的厚衣服，絮絮叨叨地说军队正从东部跋涉到北边，等沈明览去的时候，正好到北方，北方比闻城冷，得穿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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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去看看他吗？”
　　钟毓无声点点头，王护士把她往停尸房带，这里很冷，他赤条条躺在冰凉的床架上。
　　从脖子往下，胸口、腹部、手臂全是刻骨的刀痕。肌肤寒冷，皮肉外翻，每摸到一处起伏，钟毓的心就颤抖一次。
　　怎么就这样了。
　　医院外雨水渐小，不知道她踏过玉河桥边时，是否走到了雨血交织的青石板。
　　明月入翳云，只余几盏长灯引路。

　　沈明览死后的第六天，李平说那个人的审判下来了，现在要拉他去宣告案件的处理结果，两条人命足矣处于他死刑。
　　警察把男人从医院拉走的时候，群众愤愤不平地怒骂。
　　那天钟毓一个人来了医院。
　　王护士问她：“你恨他吗？”
　　钟毓呆呆地看着面前，闻言低头不语。
　　王护士心中悲凄，还没从这个噩耗中脱出，悲情道：“抢救他的时候，我心像有刀子不停地往里扎，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他。沈医生救了这么多人，换来这样的下场，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他才27岁，这又是个什么命。”
　　命这个东西，好像玄乎又遥远，它总和悲苦如影随形，不经意间捉弄人心。
　　半晌，钟毓喃喃细语：“我得活着，小瑜还小，婶婶老了，我不能走不出去，我不能过的不好，我偏要天看看，我钟毓不会写逆来顺受这四个字。”
　　消毒水的味道布满医院的每个角落，钟毓坐在输液室的长椅上出神，王护士说长椅正对的那条道左手边第一间是他的办公室。
　　不久前的落日时分，沈明览还坐在那里。
　　她撑着脸一语不发的望着沈明览的方向，一只似伸未伸的手在半空中。
　　他回头，疑惑不解：“怎么了？”
　　“想看看你的基因怎么样。”
　　他怔住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笑道：“从哪听的这些？”
　　“妇产科。”
　　他咳了咳，正色道：“发量较多，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没有遗传性疾病。有些轻度近视，不过不会遗传的，还可以吗你觉得？”
　　沈明览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正式的有点想笑，左手握拳抵在嘴边忍着笑意。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慢慢红了脸，窘迫的垂目点头说：“比我好，好很多。”
　　钟毓突然就很难受，心脏揪成一团，她慌乱地拿着竹棍，躲到没人的角落，她抬手去擦脸上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死亡没什么不好的。痛苦，悲戚，念念不忘，那是活人的事。”
　　她这样说服自己，反反复复，可是她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怎么就柳暗花明前，断了路。

　　第二年春日迟迟，万物复苏，盎然如初。
　　沈父接手了茶馆，仍让李平管着那间店，他一夜间苍老许多。
　　对于钟毓手中的钥匙，他只是沉默地忍住那股酸涩的滋味，默许了钥匙的去处。
　　婶婶停了找包办对象的热情，她出摊的时候小瑜也和以前一样下学陪着她收摊。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他在的时日好像变得很遥远又恍如昨日。
　　说不出是恨更多还是痛更多，她的心时不时的难受。
　　痛苦让她想碾碎这颗心脏，可是碾碎后变成七零八落的苦涩。
　　玉河畔熙来攘往，河水漫长，春光明媚，这里曾有一个日光如炽的午后。明晃晃的光透过树影照到她脸上时，感受到光的存在，煞有其事地她下意识眯了眼。
　　一片阴翳出现她的头上，带来一阵雪松和琥珀香的轻风，持扇的人笑意吟吟。
　　声音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太阳毒辣，先去茶馆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