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十日渔

2、贰

　　你来之前东头儿的李婶儿就到处宣扬过了，她坐在我养爹的铺子里，脑袋上任篦子刮着，嘴上也不停。

　　她说，新搬来那户儿原先可是城南宅门儿里的大户人家，还有个小少爷呢。

　　她说，那户人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也比我们住在这里的人强不少。

　　她说，那户人家至少是一户一院，不像我们，挤挤插插还拿板子隔着，硬生生塞下二三十来口人。

　　她说，那户人家就住在巷子最里头，比铺子还要里头。

　　她还要继续说，我养爹拿起推子就往脑袋上比划，李婶儿透过镜子瞧不见嫌弃，倒是心疼她那养了十年的头发，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我养爹烦她，我却不。

　　深深的一条巷子，人来人往的，故事全在她那儿了。

　　这就是见到你之前的事儿，每天都平平淡淡的，若能好好活着，就知足了。

　　去年曾孙女暑假来玩儿的时候迷上了一首诗，是木心先生的《从前慢》。

　　她把手机抱在怀里，给我念：

　　从前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人

　　她满脸向往，跟我说有多么美好，多么浪漫，她说也要找到一生的那个爱人。

　　我笑了笑，去收着你信件的匣子里拿出那张泛黄的纸，上面恰好就是这首诗。

　　我最先会写的字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你的名字，而是这首诗。

　　十八那年的春天，我坐在剃头铺门口的椅子上，养爹扯着荡刀布唰唰地磨着他的那些宝贝。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起绑着稻草的木头棍子在巷子里晃荡，磨剪子的叔叔挑着担子一起跟着吆喝，屋檐下新孵出来的燕子叽叽喳喳，东边一声西边一声脑袋顶儿上还来两嗓子，跟唱歌儿似的。

　　我支着脑袋，听得要睡着的时候，一张纸落了下来，平平整整躺在我脚边。

　　我捡起纸，上面写着几行好看的字，抬起头，眼前是难得一见的马车，车旁边站着一样好看的你。

　　你和我以前见到的少年郎都不一样，你白净，你高挑，你清瘦，你，眼里有光。

　　我看的入神，你却打断了我，指着我手里的纸，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这首诗。

　　我摇摇头，双手捧着还给了你，对你说，我不识字，只是觉得好看。

　　你接过纸，眼神暗了暗，道了句谢，转身就要回到车上，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回了头。

　　你愤然地说，少年怎么能不读书呢？少年强则国强。要有志向，不能当文盲。

　　你唤马夫先走，提起裤脚坐在我旁边的石阶上，抬起手一个一个指着纸上的字：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都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买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

　　我打断了你，兴奋地问你，你也喜欢喝豆浆吧！不然怎么会把豆浆写进文章里！我也喜欢喝豆浆！虽然只喝过一次……不过好甜啊！我最喜欢甜甜的东西了！

　　你看着我愣了愣，良久，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像风吹过门前刚抽芽儿的柳树，每每路过拂过脑袋，软软的，痒痒的。

　　你说，那不是你写的，是前不久去游历，路过浙江的一个小镇，碰上位有才的同辈，看到这首诗，很喜欢，就背写了下来。

　　不过，你也的确是喜欢喝豆浆的。

　　曾孙女小心地拿着那张泛黄的纸，听着我讲咱们的故事，激动地晃着我的胳膊，跟我说，也太浪漫了吧。

　　我看着纸上清秀的字，看着神往的她，摇摇头。

　　我哪懂什么浪漫，只不过我颠沛流离的那四年后，所有的幸运，都在这座胡同儿，这条巷子里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