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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舞厅里。
      在舞厅工作了一年多了,我已经十分娴熟地懂得怎么用我的外表去招揽客人了。领班很器重我,因为我拉到底客人是最多的。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年轻,而青春则是这片靡丽的声色场里最有昂贵的资本。摇晃旋转的灯球、五颜六色的光束从我的眼前掠过,化为浮动跳跃的彩色斑点。我将自己的心跳声融入四周躁动的鼓点,让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舞动的声浪沉浮。
      不只是为了那一张张塞到我手里的钞票,也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觉体内的血液依然在流淌,而不是随着刺骨的北风早已凝固成难以融化的坚冰。
      从我来到这里的那天起,领班就对我们说过,我们的职责是要留住客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尽力满足客人的要求。大多数客人来到舞厅都是为了消遣,我们的活也很轻松,陪他们跳跳舞、聊聊天,提成就到手了。然而总会有些人不满足于此,趁着灯光熄灭的时刻用肥厚的手在我后背上摸索。我只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若无其事地侧过身,从他的手掌下逃走。
      那天,我的心情很好。刚刚拿到上个月的钱,我给自己买了一条橙红色的吊带连衣裙,学着《赌神2》里邱淑贞的样子,把嘴唇涂成鲜艳的红色,合着迪斯科激烈的鼓点,在刺眼的灯光下舞动着。
      忽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向我走来,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水洗蓝牛仔服,卷曲的黑色头发几乎挡住了半边眼睛。我像往常一样假装热情地邀他跳舞,心中却隐隐约约地不安起来。这时,灯光唰地一下熄灭了,四周霎时间陷入黑暗,而音乐却没有停下来。躁动欢快的曲调骤然间变得暧昧迷乱,我感受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了我的胸口。我条件反射地闪躲开来,却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掌狠狠钳住,我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黑暗中,我只觉身上有无数只蛆虫在爬,我大声地叫喊了起来,没有人应答。
      混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臂。一瞬间,周遭的音乐声从我的耳畔消失了,我仿佛漂浮在巨大的泡沫之中,无数嘈杂与喧嚣被隔绝其外。我听见身边传来□□击打的声音,刹那间,死死搂住我后腰的手松开了,我趁机挣脱出来。
      灯光再一次亮起,我的眼睛被突入起来的光芒照得有些刺痛,缓了很久才能看清眼前的世界。只见刚才的中年男子捂着肚子斜倚在身后的墙壁上,脸上多了一块青紫的伤痕。男子的目光阴狠地落在我身后,这时我才回头,发觉我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
      然而最先映入我眼帘的竟是那一双眼睛。
      狭长的、黑白分明的眼,眼尾微微垂落,温柔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漠,仿佛是浸泡在一滩雪水里,被北风挟来的雾气蒙住了似的。她比我高一点,穿着白色的衬衫,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韵。
      她松开了握住我手臂的手,冷淡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示意他快滚。男人弯着腰,捂住疼痛的右脸,愤怒不甘地叫嚣着要把领班喊来,却又害怕女人再一次出手,连滚带爬地跑走了。一瞬间,我在女人的眼神中窥见了轻蔑的神色。
      女人淡漠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扫射了一下,我被她看得脸颊有些发烫,脑袋忽然不会转了一样。她没再说什么,好像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快要歪倒的树枝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我还怔愣在原地,注视着她高挑纤瘦的背影,棉布长裙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脚腕和她身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皂香。
      直到领班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没有对女人道谢。
      领班把我叫到更衣室,问我为什么要打客人。我猜到那男人一定偷偷告诉领班了,我不想把女人牵扯进来,就添油加醋地讲了那男人对我做的事。
      没想到她开口便是一通狠骂。
      “不想干了是吧?我们这行就这样,干不了就滚蛋!”领班刻薄的眼角跟着她的声音一起飞挑着,白眼几乎翻上了天,“真以为自己是谁家的大小姐了,装什么清高!”
      我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指甲却深深地嵌进了柔软的掌心。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被我紧紧攥在手中的自尊,在别人眼中原来是如此不值钱的东西。我以为我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堕落、自己的不堪,然而到头来却还是祈望能有片刻从泥淖中抽身,不再执迷于踏入同一条周而复始的河流。
      可我眼前冷漠刻薄的女人,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转身离开了,身体似乎有千斤顶重量,却丝毫没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事情发生之后的几天,我向领班请了假,没有再去舞厅。我在楼下的发廊呆了一上午,把一头黑发染成了淡金色。出来之后已经快到下午了,没有太阳,乌云笼罩在我头顶,好像在俯瞰一堆干枯的稻草。
      我的心绪缠绕成一团乱麻。我蹲在破败的石墙下,仰望着灰白的天空,只觉得这世界如此空旷,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烦躁地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辛辣的烟雾一下子涌入鼻腔,呛得我眼泪差点流了出来,肺里灌满了苦涩的甘草味。我低着头,盯着路沿凹凸不平的红砖,忽然间,一双深棕色的皮鞋停驻在我的视线里。
      我愣了一下,抬眼向上看去,发现竟是那天舞厅里的那个女人。
      她今天换上了一条青色连衣裙,浓黑的头发均匀地分在两侧耳际,鼻梁上多了一副黑边的半框眼睛,清秀优雅却显得有些严肃,让我想起了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是你啊,”她说。“怎么在这里蹲着?”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把抽了一半的烟在石地上捻灭了,想要站起来,腿却不合时宜地麻了,一下子没有站稳,差点歪倒过去。她轻轻地扶了我一下,微微发凉的指节按住我的手臂,和那天一样让人安稳。
      那天的事谢谢你了,我说。
      她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没什么,”她说。
      “那种地方......太危险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你以后还是少去一点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却又马上后悔了,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低下头,淡金色的长发散落在眼前,遮挡了大半的视线。
      她倒是不介意的样子,笑了笑。你不回家吗,她问。
      我摇摇头。
      “吃饭了吗?”她看着我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我还没有,“走吧,我请你。我正好要去吃饭。”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嘴却比脑子跑得快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走着,竟莫名地有些局促。
      她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家小饭馆,店面不大,却很干净,五六张桌子上都铺着红白格子相间的桌布。我们挑了靠门的一张空桌坐下,女人问我想吃什么。
      我仰着头,看着墙上贴着的菜单。要一碗肉沫豆角的打卤面吧,我说。
      那我和她一样,她笑着对老板娘说。
      于是,我们就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等着面上桌。一时间,空气里飘荡着尴尬的沉默。
      你叫什么,她问。
      乔嫣然,我说。嫣然一笑的嫣然。
      真好听的名字,她的眼神亮了亮。嫣然,嫣然......她薄薄的唇轻轻碾过我的名字,好像在品尝一朵花瓣。
      她说,你的妈妈一定希望你成为一个开朗爱笑的孩子。
      我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
      她似乎发觉了我的不对,有些慌乱地道歉。
      “对不起,你......”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
      她的身子微微探过来,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泛起酡红,想要安慰我,却终究没有找到什么话好说。
      “没事的,事情太久了我都快忘了。”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想缓解一下气氛,“反正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鬼使神差地,我告诉了她我父母去世的经过。在此之前,我从未跟任何不熟的人说起过这件事,不知为何,我的目光掠过对面清寂的眼,忽然有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我的语气比我想象得还要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听来的故事。她一直没有说话,听得很认真,直到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她纤长的眼睫正轻轻地颤抖着,宛如蜻蜓透明的尾羽。
      我不喜欢沉浸在这种莫名悲伤的氛围里,便主动打破了寂静,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白鹭,就是那种白色的鸟。”她说。
      “我知道!”我兴奋地举起手,像在课上回答问题一样,“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沈白鹭扑哧一下笑了。
      “你还会背古诗呢?我以为你不爱学习。”
      “嗐!”我大咧咧地向后一仰,“从小到大,我基本上只过听语文课,别的课对我来说就跟天书差不多!”话音刚落,我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看你戴着眼镜文绉绉的,跟我语文老师特别像!”
      结果,沈白鹭又笑了。她说她还真是当老师的,不过不是在职老师,是给学生当家教,补课的。
      她说她上午刚从学生家回来,在半路上就碰见我了。
      我问她是教什么的。她说她是教化学的。
      “看不出来啊!”我惊讶极了,“你长得跟个语文老师似的,竟然是个理科生。”
      “那你一定是个大学生咯,”我一个人小声嘀咕,“反正我这辈子是跟大学无缘了。”
      不过,她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正专心致志地把袖口的褶皱抚平。
      不一会,面端上来了,两碗肉沫豆角,一模一样。
      我早就饿得不行了,拿起筷子我就开始吃。沈白鹭被我打吃相逗笑了,慢条斯理地从挎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筷子头,才把筷子伸进碗里。
      真讲究,不愧是上过学的,我心想。
      几大筷子下去,我的碗就见底了,我抬头一瞟,沈白鹭还在慢悠悠地挑着几根面条,连嘴角都没蹭上一点油星。
      “吃这么快对胃不好的,”她认真地盯着我,语气里却夹着几分自豪,“怎么样好吃吧?这家面馆我来过很多次了,不但环境干净,味道也好。”
      “最重要的是,价格也便宜。”
      听着她的话,我却愣了愣。感觉她看起来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啊,我心想。
      也许只是人家很会省钱吧。

      吃完了饭,沈白鹭说要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我实在不愿意让她看见那片低矮破旧的小楼,四周阴暗狭窄的小巷和飘着垃圾场腐烂气味的院门。她太干净了,好像高山上流淌下来澄澈的雪水,是一点点脏污都染不得的。
      而我也并不想让她知道我住在那样的地方,虽然大批工人下岗之后,这样的出租屋遍地都是,我却不想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烙印上贫穷二字。
      她没说什么,同意了,只是让我自己回家小心一点。
      我在心里默默笑她担心得多余,初中辍学以后,我一大半的时间几乎都在街上飘着,比在家里呆的时间还要长,早就不在乎什么危不危险的了。不过,我还是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点了点头,与她告别。
      我目送着她渐渐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我才转身离去。我并没打算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招零工的市场里,准备找一份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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