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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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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习惯了有沈白鹭陪伴的生活。
我对阿姨说我要搬出去住,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只是在生活费上支支吾吾不肯松口。我不想和她纠缠,答应还是会每个月按时给她生活费,就当做六年来她收留我的报偿。
我正式地搬进了沈白鹭家,起初她只是说一个人难免寂寞,我便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请求,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马不停蹄地打包了我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在她的小屋里住下了。
沈白鹭说屋子有点小,叫我别嫌弃。
“怎么会呢?”我笑得扭捏,“更小的我也住过了,何况是我主动要求要来的,姐姐不嫌弃我就不错了。”
沈白鹭有些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她知道我爱撒娇,又拿我没有办法。我曾经想了很久到底该怎么称呼沈白鹭,说到底她还是比我大了整整十岁,直呼名字总感觉有些古怪,然而姐姐这一称呼又太过亲昵。我爸妈去世后,流淌在我血液中与世界的联结一下子就断裂了,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亲戚保持密切的关系,这些称呼在我脑海中不过是一个个极为陌生的名词。我说不出口。因此我总是极力避免称呼她,而是用第二人称的“你”来替代。
姐姐这种亲昵的称呼,只能被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
她也从不在意,随便我怎么叫她,甚至在我打趣着喊她姐姐的时候,她那有些苍白的脸颊还会泛起薄云般绯色的红晕。
傍晚时分,我坐在床头,歪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沈白鹭备课。台灯的光很亮,照在课本上,明灿灿的。这是我上周给她买的新台灯,上一个已经用了太久,灯光有些昏暗了,沈白鹭每次都要把眼睛贴到书本上去看。
她备课很认真,常常备到深夜。她每周要辅导的孩子一共有六个,都是华丰高中的学生。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北方县城中,那里聚集着本县最优秀的学生。近几年来工厂的工人大批下岗,那些学生的父母更是把学习当做了他们的唯一出路。
因此,华丰高中的校长更是县里人人敬仰的对象,那些家长全都争先恐后的巴结校长,好酒香烟轮番上阵,唯恐自己家孩子受到一丁点委屈。
沈白鹭会到那些孩子的家里给他们补课,一补补到很晚。快八点钟,我刚好下班,先回家做好饭菜,等着她回来。
我在她的悉心指导下学会了几道拿手菜,虽然卖相一般,但吃起来倒还算可口。每晚我做好了饭,在暖黄色的灯光与氤氲的热气中翘首等待的时候,我竟恍惚有种家的实感。
我也能拥有这么纯粹的幸福吗?我有些自嘲地想。
她拉开抽屉,想要寻找一本笔记,无意间露出一块淡粉色的手帕,边缘绣着几朵简陋的花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抽屉的角落里。
“这手帕是你的吗?”我忽然问道。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笑,撅起嘴巴佯装生气地向她撒娇,“就是感觉这花纹对你来说太幼稚了,我还以为是你哪个学生的呢。”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纵容地摸了摸我的头顶,好像在安慰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我在她周身流溢出的柔光之中,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快入冬了,东北平原深处的县城早早地接受了北风的侵袭。沈白鹭看我一身单薄的衣裳,非要拉着我去百货商店买几件衣服。我虽然手头拮据,倒也并不至于买不起过冬的衣服,只是我嫌弃那棉服太臃肿,裹在身上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彩色麻团。不过,难得我们都有空闲时间,我还是愉快地和她一起出门了。
百货商店是前几年新建的,今年年初才开始营业。小楼不高,一共四层,每层分门别类地售卖各种各样的商品,一面面柜台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衣物、日常用品......看起来格外热闹。我很喜欢来这里逛,但从来都是一个人,在每个柜台前都装模作样地停留一阵,但什么都不买。
沈白鹭走路慢悠悠的,我等不及便拽着她的袖子,拉着她往前走。卖衣服的店在三楼,一上去,就看到两侧一排排挂着招牌的店铺,老板们热情地招呼我们过去。
沈白鹭给我挑了一件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我说这颜色太容易脏了,于是她又拿了一条黑的,我一看,确实好看。老板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我将信将疑地穿上,对着一旁的试衣镜照了照,长度刚刚好到我的膝盖,收腰的设计又不显得人臃肿,黑色地面上洒着星星点点的银粉,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我心里美滋滋的,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一个劲地问沈白鹭好不好看。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摩挲,像带了弯尖的细钩,尖头却被文火烤软了,融化成一滩黏腻的溶液。我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以为她不喜欢,正要脱下来她却开口了。
“很美。”
她的语气很认真,好像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于是,我们买下了这件衣服,我要正要掏钱却被沈白鹭一把制止。
“说好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她盯着我的眼睛,有些严肃的样子,“你的钱留着吧,还要给阿姨寄生活费呢。”
我才想起来这件事,只好又把手放下了。
我穿着新买的衣服跟她一层一层的闲逛,二楼有一家高级食品店,里面卖着一些进口的零食,有俄罗斯的巧克力、硬糖,还有印着英文的花花绿绿的饼干......这些我从来没吃过,在我的对童年的记忆中,只有闷热的夏天午后,我才会偶尔从爸爸妈妈手里要来几毛钱的硬币,跑到家附近的小卖部买上一根冰棍。我最喜欢吃的冰棍是五毛钱一根、橘子味的,小卖部的阿姨刚从白色的泡沫箱子里拿出来,橙色的外壁上还挂着一层白霜。
而那是我每个周末都要盼望很久的东西,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给我钱,我就会失望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怎么叫都不出来。
我们路过了那家高级食品店,里面有两三对年轻的情侣在选购,我好奇地凑过去看,透明的玻璃柜里装满了成板的巧克力,包装画着几枚水滴形状的巧克力,用金箔裹着,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英文。
我指着中间一个放大的单词,问沈白鹭这是什么意思。
“kiss,这是吻的意思。”她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没想到,脸上猝不及防地泛起了红晕。
她说起吻这个字时,薄薄的唇收拢又张开,好像一朵含苞欲绽的花。
我有些慌乱地错开视线,低下头去,欲盖弥彰地走到其他柜子前面上下左右看,心脏在胸膛里灼得火热。
沈白鹭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的心海掀起巨浪。我有些怨怼,却不知道心底的这把无名火因何燃起。
二楼的尽头藏着一家新华书店,我来这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一进去,一股清淡的墨香弥散在空气里。沈白鹭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拿起一本米黄色的薄册子,我凑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荒原。
“在看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艾略特的诗集。”她没有抬头,眼睛还黏在书页上。
“我也要看!”我歪着头,探过她的肩膀,“我最喜欢读诗了。”
“你喜欢读诗?”
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难以置信,有些不服地抬高了声音:“怎么了,你不相信吗?我最喜欢的就是舒婷的诗,我还买过她的诗集呢。”
“嘘!”沈白鹭用眼神示意我小点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大嗓门在鸦雀无声的书店里是多么的明显。我讪讪地眨了眨眼,凑在她耳边小声地念:“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
目光下落,她的脸只在我的唇下面几寸,一瞬间白得透明的脸颊攀上几缕绯红的细丝,淡淡的红顷刻间漫开,如低垂的落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脸红的模样,心头涌上一丝兴奋的狂潮,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忽地,我的手臂处传来一阵疼痛,原来是她不动声色地掐了我一下。
“小小年纪油嘴滑舌的。”
我故作正经地收敛了笑容,眨着清白无辜的眼看着她,却实在没有憋住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无奈地斜眼看我,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却还是纵容地笑了。
东北的冬总是很难熬的,天黑得越来越早了,才五点多钟,浓稠的夜就将整个小城全然吞没了。我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安静像漂浮在空气中看不见的雪粒,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黑夜总会让我多心情莫名低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只见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好像要在广袤的黑暗中隐匿自己的身形一般。她走路本来就很慢,此刻更是迟缓,仿佛陷入到了混沌茫然的思绪里,身体只是不自觉地被寒风推着前进。
我小心翼翼地贴过去,握住了她长长衣袖里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凉,我的皮肤被刺了一下,却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意外地顺从,任凭将她的手掌紧紧包裹。
这条路在我眼中忽然变得过于漫长,我的心脏仿佛在冰河里缓缓下坠,没有落点,它只是在下坠、下坠,随着我们迈出的每一步,在冷寂的暗夜中回荡着空洞的声响。
沈白鹭做家教回来很晚,却从来不让我去接她。大晚上挺不安全的,我说,这附近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安全。
那你一个还没成年的黄毛丫头自己走就安全了?她反问。
我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想起我的一头如月光般的金发,还真是黄毛,被她说中了,我想。
那天,小卖部客人很少,我早早地下班了。回到家,三下五除二做好饭,就开始坐在饭桌前等沈白鹭下班。我趴在桌上,盯着对面墙上悬挂的圆形时钟发呆,黑色指针一长一短,缓慢地爬行着如老人的双腿。“嘀嗒、嘀嗒”的声音在漫长的寂静里难以被忽视,我在心中抱怨着这时间流逝的缓慢。
时针已走了一格,我实在耐不住寂寞,把沈白鹭说的话全都抛在脑后,从门上的挂钩拿下外套,往身上随便一裹就出了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冬夜的风刺骨的冷,我把脖子紧紧缩在领口里,这才意识到我穿得似乎有些少了。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沿着低矮的院墙往前走,左拐右拐,穿过了好几个街区,终于到了沈白鹭今天去做家教的那家人楼下。
我环顾四周,宽敞的院门里驻扎着几栋七层小楼,我忘记了具体是哪一栋,只好站在院子门口徘徊。月光的冷辉如潮水般倾泻,我脚下的石子路被照得透亮。我踩在这银白色的月光里,恍惚间踏入了一条静谧的河流。我蹲在原地,抬头仰视着眼前的院门,高大的铁门似乎是新修的,光滑的栏杆尚未被锈蚀腐坏。我想象着里面都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家,能请得起家教的应该都是有钱人吧,我想。
我等得无聊,习惯性地掏出左裤兜里的烟盒,刚想拿出一只,却忽然眼尖地看见了马路的对面有一辆摊车正在买糖葫芦。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站起身匆匆跑过去。只见一根根糖葫芦整齐地插在泡沫底上,红润饱满的果实被晶莹剔透的糖浆包裹,看起来格外诱人。
多少钱,我问摊贩。
五毛钱一串,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掏出一枚五角的硬币递给他,挑了一串果实看起来最大的拿了下来。一串糖葫芦上有八个山楂,凑近了还能闻到一丝香甜的气味。我咽了咽口水,准备等沈白鹭下班一起吃。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沈白鹭还是没有出来。冷气透过我的羽绒服一个劲往里钻,我捏着糖葫芦的签子,没法把手缩进袖子里,没一会手背就冻得发红。我冷得在原地不住地跺脚,目光在那几栋楼的门口来回穿梭,期待着下一秒沈白鹭就会从其中一扇门里走出来。就在我的手快被冻得没知觉了都时候,沈白鹭从我对面的楼里走出来了。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和女孩的妈妈,女孩穿着一条深灰色的棉布长裙,看起来十分乖巧。两人一直将沈白鹭送到门口才准备回去。
沈白鹭看到我,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看见我冻得通红的脸颊,连忙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给我围上,“不是说不用你来接我吗?”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的尾音带着颤,有些委屈,“我都快冻死了,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啊?”
“有个问题那孩子一直没听懂,耽误了一会。”她的语气有些冷淡,径直往前走,似乎真的生气了。
我的心头不自觉有些低落,却还是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把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好啦,我知道错了......给你买的糖葫芦,你快尝尝,别生气了......”
沈白鹭没有说话,却放慢了脚步,有些无奈地望了我一眼,好像一句长长的叹息。
“你不吃吗?”
“我......想给你留着。”
沈白鹭的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终于拿我没办法似的,她把糖葫芦凑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好酸。”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一把抢过糖葫芦,把她咬了一半的山楂一整个吞下。甜蜜的滋味在我唇齿间蔓延,融化的冰糖变得黏腻粘连。沈白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无奈地叹了口气。
“慢慢吃,急什么。”
我攥着糖葫芦,快走几步转过身,和她面对面。我停下来,注视着她被夜色浸湿的双眼。
“你不生气了吧?”
沈白鹭没有回答,偏过头,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不生气了好不好,”我扯着她的羽绒服袖子,来回摇晃,“看在我等了你这么久的份上......”
她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行了,以后别来了,在家好好等着我。”
我忙不迭地答应着,无比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心底欢腾的喜悦如炊烟一般袅袅升起。
我们穿过了一个夜市,晚上这里总是挤满了推着小推车的摊贩和来来往往的行人,热闹极了。路灯闪耀着橙黄的光芒,明亮的光晕漂浮在黑暗里,如一盏盏明灭的烛火。两旁的小贩在大声吆喝,烤红薯、羊肉串、烤鱿鱼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猝不及防地钻入鼻腔。
“好香啊。”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别嘴馋,你不是都做好饭了吗。”沈白鹭适时地打断我在美味中的妄想,推着我向前走。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似乎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下了班人们都爱来这里逛逛,不一定买些什么,光是从头到尾走上一圈,沁在香甜的气味里就把自己吸饱了。这里似乎也是这座小城里最温暖的地方,蒸腾的热气浮在冰冷的空气上方,星星点点的灯光如节日里的烟火,在寒冷的冬夜里酝酿出滚烫的热意。
这对徘徊在安平县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寻常日子里翘首以待的庆典。
我挽住沈白鹭的手臂穿过拥挤的人群,忽然感觉我们就是坠落在大地上的两颗星星,被掩埋在漆黑的夜色里,却依然能凭借发光的轨道找到彼此。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