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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姐不是自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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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
我冷言道:“我也没多用力,你也别装了。”
身边所有人都去扶他,所有人都在斥责我。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冷得。
冷,真的太冷了。我从上海回来已经一点多了,一看没时间了,就直接去得花生地,身上穿了件旧外套,下地埋头苦干。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八点多了,十月的东北,天早已全黑,这个时间,山里能冻死人。我身边的二大爷三大爷还有前后的邻居他们都穿着棉袄。
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都是在搬花生,你觉得你自己记得斤数够吗?”
对面一共来了两个收花生的人,另一个是个中男人,他戴着眼镜,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眼睛透着精光,他道:“那你也不能上手推我儿子啊,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不给钱,这不天黑,我儿子没看清容易记错账吗?”
“你儿子是眼瞎吗?大家都拿着手电筒,他也拿着,我们都看一下秤记一下,他错了这么多,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本来发现账不对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在好好商量,可他话里话外都是不想给钱,还阴阳怪气,说我故意记多,要回去称完再给钱。
他走了,那他回去秤不称还有谁知道,到时候,不仅我们家名声坏了,我和我姥两个人这十几天的幸苦也毁于一旦。
一千多斤花生,一斤2.56,两千多块钱,在魔都,这只是富人的一道菜,但这可是姥姥努力了一年的结果啊。我看到姥姥,他蜷缩着身体,脸早已冻得通红。“你数数我们用了多少塑料袋你就知道了,”
老头还是装傻:“我怎么知道你们拿了几个。”
我忍不住瑟瑟发抖着,的嘴唇在寒风中皲裂,双手沾满潮湿的泥土。
嘴上还是不饶人,“那今天谁都别走了,我们就在这儿数。”
我姥姥暗地里掐了好几次我的手,见我还是这样,小声说道,“你别再说了,天太黑他们记错了也很正常。”
我打了老头儿子后,二人明显是怕了,他们的口也松了起来。
儿子说:“我高度近视没戴眼镜,可能是数错了。”
老汉说:“你咋不戴眼镜,扔车里了吗,看你把这事儿整的,我以为你戴隐形眼镜了。”
接着我们又僵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我三大爷问他姓什么,他说李,我三大爷说出个名字,说这是不是你爹,他说是,然后我三大爷跟他父亲打了一通电话,这事情才结束。
我手机收了钱一万三千八,一分不少。
我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家。
刚转身,竟看见山坡之上,竟有一束强烈的白光照到我身上。
我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等光稍微偏移,我才看见,薄雾浓云,月光微弱,遍布石子的乡间小道上,那人居然独自坐着轮椅一点点挪了上来。
真是滑稽。
我跑了过去。江鹤扬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口罩,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白皙的额头,和一双好看的眼睛。
跟他对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一个漏脚踝穿单衣的“精神小伙”。
我跺着脚,哈着气,搓着手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他却开始脱棉袄边脱边说道:“我在家里听到有吵架的声音,我以为这边出了事,就过来看看,看样子应该是结束了,花生卖得怎么样?”
我赶忙制止了他脱衣服的行为,我冻了这么长时间,可不想让无关人士也感受寒冷。
“别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我下意识想说你又走不了路,担心别人干嘛。可转念一想人家都想给你穿棉袄,就放过他一晚吧。“你又,呃,你又”好吧我编不下去了。只好放弃。转而回答道:“挺好的,一分不差。”
他没在意我的话,还是要脱,说道“我家离得近,你就先穿上吧,你可以帮我推,五分钟就能到家,比我自己推得快。”
我脑子彻底不想转了,他脱我就穿呗,便宜不占非好汉。
拿到手后,立马穿上。我艹,我艹,我终于体会到雪中送炭的感觉了。
穿上棉袄之后,我心里立马有了计划。
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上他就跑。
他蒙了,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轮椅怎么办?”
我没回答,而是说道:“你大发善意把棉袄给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冻着。”
过去是过去,我不会原谅。当下是当下,我不能欠人家。
把他送回家后,我又回去拿轮椅。
把轮椅放到他家屋里我就走了。
可能是我失温太久了,在这样一个冷风肆虐的秋夜,他的棉袄就像一个火炉一样温暖着我。
我想,他真是太会装好人。
第二天我就发烧了。
躺在炕上,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看着衣架上的棉袄,我想,还是洗洗再还给人家吧。
第二天,身体好了些,我姥还是不让我下地干活。
到第三天,我觉得身体好得不行,一个人可以吃下一头牛,可以帮姥姥去割黄豆。
我姥还是不让我出去,她寄好围巾后准备出门干活,临走前说道:“等好利索了再出去干吧,今儿你就搁家里收拾收拾你住那间的里屋吧,好久没收拾了,是该收拾一下了。”
我一直住在外屋,里屋是堆杂物的,一般不拉开门进去。
我温好水,带着抹布。
一拉开门,一股陈旧感扑鼻而来。我咳嗽了两声。都是些陈年旧物,不多,就是杂了点。
擦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把这点方寸之地收拾的差不多。
还剩下一个里面落满尘埃的书柜,我把它留到最后。
因为,里面装的都是我姐姐的遗物。
她去世后,妈妈留下了一部分她的东西,放在这个废弃的书柜里。
十多年了,里面的尘埃覆盖,蛛网密布,全家却没有一个人打开过它。
是我们不想打开吗?不,是我们不敢,我们害怕那段生命中难以承受的痛苦再次降临。
如今,我要打开它了。
十年了,柜子里的东西该见见阳光了。
一大堆作业本中,一本厚重的日记本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将它拿起又放下,反复重复了几次,还是颤抖着手,打开了它。
2010年3月1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晴,却不是个好日子。学校开学了,我又要穿得笨重。今天早上弟弟忘了戴手套,我把手套给了他,到学校手都肿了,弟弟看到后,把我的手放进他的肚子上,他冻得呲牙咧嘴。我笑了,他真可爱。
这是日记的第一篇,是姐姐刚上三年级写得。直到她去世,整整四年,她用的就是这个本子。
我拿起手机,用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
可爱吗?也没有吧,或许那时是有的。只是现在我的眼神里,只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现在,谁和我待在一起都会对我产生憎恶吧。
我继续翻开陈旧的日记,最开始她不爱写日记,但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每天写,甚至有的时候一天只有一句话,“我不喜欢吃大白菜。”“今天下雨了。”“我和弟弟今天都很好。”
翻着翻着,纸上渐渐有了一道道灰色的水渍。我知道,是我的泪掺着灰一起渗透进她清秀的字迹里,连同我的思念一起,印刻在苍老发黄的纸上。
如果死去的人真的能上天堂,那么你是否能接收到我对你的眷恋?
亲爱的姐姐,我想你了。
我小时候很贱,总想看你的日记,你总是把日记藏得很好,我一次也没有得逞过。
如今我可以自由翻看你的日记,你生不生气?生气了就来梦里找我吧,来找我玩一玩,顺便看看你弟弟现在活成个什么吊样。也许赵翔说得对,你要是活着,看到现在我这么颓废,这么没用,一定很失望。
你的世界真是小啊,大部分是我,还有姥姥姥爷,爸爸妈妈你都没放在眼里。也对,后来他们真的彻底都不管我了。他们重新有了家,在城市里有了新的房子和孩子,房子不是我的,孩子们也不是我的兄弟。
我翻着我姐的日记,不知不觉间,屋里渐渐黑了,我打开灯,继续看着。
日记内容都很正常,不过,在日记最后的一个月,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渐渐出现在我姐的日记里。
我姐称他为“槐树先生。”
他出现得很突兀,日记里第一次出现时,他没有名姓,只有这个外号槐树先生。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二零一一年五月二日。
5月2日晴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太阳很暖,风也很温柔。放学后,满山的槐花真是令人心动。摘槐花的时候,我还遇到一个很高的人,他帮我摘了很多槐花,我很感谢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槐树先生吧。
从五月二日到我姐六月二十投河去世,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槐花先生居然在日记本里出现过六次。而我姐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人。
在日记里,他们相识于槐花飘香的山野,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枝桠疯长的树林。
我把有关于“槐花先生”的所有日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仍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啪”得一声,我用力合上这本满是少女心事的日记。
我抬头看向头顶的老式灯泡。蛛网遍布,尘埃笼罩,发出的灯光一如十四年前的那般昏暗,发黄。
十四年前家里所有灯泡就是这样,它们时好时坏,像是蒙了层雾一般,总是照不清屋内的任何东西,我和姐姐写作业总赶在天黑前写完。
那天也是一样,我在江鹤扬错误的指引下去了后山。再回来时,就看到了乌黑的水渍从石阶蔓延至厅堂,中央躺着一具浑身都湿透了的尸体。
那个夜晚的灯光也是这样昏暗。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沙漠,我们都是仙人掌,笔直地扎根在荒漠,身体里扎满了尖锐的刺,尘暴来袭,我们躲闪不了,只能崩溃哀嚎。大家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我也看不清她死前最后的面容。
是爸爸,用他粗糙的宽大的,长满老茧的右手捂住了我的眼。
再一睁开,客厅变成了灵堂,餐桌变成了棺木,我们穿得又红又白。
我给钱浩文打去了电话,他接得很快。
“喂,阿云。”他应该在上班,那边很喧嚣,我听见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劝酒,还有摇骰子的声音,他们在那里醉生梦死。
我大声喊道:“我姐肯定不是自杀的。”
他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妈的,我姐不是自杀的!”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泪流满面。
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如野兽般嘶吼着。我听见,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房子里,有的传到东屋,有的传到走廊,还有的应该也会传到左邻右舍,我在这里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