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热》投空林

1、余热

　　余热本来不叫余热，叫余温。
　　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忽然意识到余温这个名字不好，尽管带了个温字但总会让人察觉到随之而来的寒意，像是烧开的水在风口放久了马上就要冷掉一样。而余热，却像太阳那样，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它终将消亡，但所有人还是只会在意它的光芒，它让人感觉要么炎热要么温暖，绝不会让人等待着它的熄灭。
　　他希望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热量。
　　拿到新户口本和身份证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样，长达五公里的路他没有打车，他穿过一条一条街走回去的，顺便做了个新发型买了几件新衣服，从头到脚都换了个人。
　　八月的城市像火炉，余热回到小区时已经一身的汗，保安大叔盯着他看了几秒才笑道，“差点没认出来。就下班啦？”
　　“请假办点事儿。”余热看了一眼闸机屏幕的名字说，“我改名了，我名字得换下。是直接找物业吗？”
　　保安大叔应该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改名，先是感叹了几声居然可以改名，然后又问为什么改、改成什么了，最后才说，“让你们那栋的管家去弄就行了，你只把身份证正反面拍照发她，很快的。”
　　回到家刚准备换衣服去楼下跑步，手机就连续震动了好几声，余热一猜就知道是谁，所有好友中能快速给他发四五条消息的人就那么一个。
　　打开微信一看，朱安已经给他发了五条语音，一条比一条长，每条后面的红点触目惊心，他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
　　“要死，”余热说，“语音我没听。”
　　“我是要死了！”电话那头朱安的语气火急火燎的，“给你二十分钟马上赶到万达来！不来我就真死了！”
　　余热嗤了一声，“你和你男朋友吃饭我去干嘛啊，我有病么。”
　　“对我们刚从电影院出来，关秦就见到他朋友了，正好又是饭点他就顺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吃饭，他朋友居然答！应！了！”朱安的语速很快，应该是偷偷溜到一边打的电话，“要命的是他这个朋友，居然是我的直属领导！”
　　“牛逼。”
　　“我还特意挑的工作日就是不想遇到同事。关键我跟领导请假的时候写的家中有事，我领导刚看到我的时候脸都黑了……”
　　余热又笑了一声，“怕啥，你不也抓到领导旷工么。”
　　“那能一样么，领导又不用打卡。”朱安说，“我把地址发你，你给我现在就动身！”
　　“先说好，我过去就单纯吃饭，你别介绍我也别找我说话。”
　　朱安听到电话那边的关门声，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挂完电话回到餐厅就看见男朋友关秦和她领导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约会的是他俩。
　　她叹了口气又走了出去。
　　她其实并不怯场的，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她领导，无形中会让她把工作中的状态带到生活中来，比如等下点菜的时候，她不得不多考虑考虑领导的口味。还要敬来敬去说一大堆恭维话，好端端的约会整成这样，想想都累得慌。
　　还好有余热这么个救兵。

　　余热隔得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走到正在玩手机的朱安面前打了个响指，朱安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吃惊地笑了起来，“妈呀这发型可以的！”
　　“进去吧。”余热走了几步又问，“点菜没啊？”
　　“没呢，等你来了再点。”
　　“……”余热只觉得无语，光是来吃饭就够尴尬了，这还得经历一段更尴尬的点菜到上菜之间的空档，“你说你喊我来做什么……”
　　朱安却生怕他反悔似的把他推了进去，快到餐桌前两人才正常起来，微笑着挨个坐下，朱安热情洋溢地开始了介绍工作，那副东道主模样让他怀疑朱安是否真的需要他来撑场子。
　　“我来介绍下——这是我发小，余温。”
　　余热准备更正下的，但刚准备开口朱安又接着介绍其他人了，他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反正又不经常见面。
　　“这我男朋友，关秦。”
　　关秦是那种中规中矩的男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肤色有点黑，此刻正戴着眼镜研究菜谱，被点名后只是匆匆抬了一眼，露出个仓促的笑容，目光就继续回到了菜单上。
　　余热知道他不待见自己。要不是为了朱安，余热根本不会参与任何有他的活动。
　　“这位是……”朱安的语调明显客气了起来，她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我领导，院副总工程师，祝总。”
　　余热的目光这才认真地落在这位祝总身上。
　　一开始他以为让朱安色变的领导会是那种啤酒肚油腻男，没想到真人又清秀又精致，乍一看起来跟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要不是白衬衫深色领带还有那透露着成熟的眉眼，真的很难让人把他和“领导”扯上关系。
　　“不用这么客气，”这位祝总也局促地笑了一声，朝余热伸出手，“你好，我叫祝归棋，祝福的祝，归来的归，象棋的棋。”
　　余热一边琢磨这个很有文化的名字一边同他握了手。本来么他觉得人以群分，这个祝总是关秦的朋友，人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刚刚又觉得他彬彬有礼，长得也不错，对他也有了些好感，但是现在呢，一想到这人居然这么没眼力见，人家情侣吃饭他硬要来凑一脚，搞得他不得不被朱安叫过来看关秦的脸色……
　　反正对这个祝归棋的第一印象弯弯绕绕的复杂得很。
　　这时朱安站了起来，提起水壶，拿过了祝归棋面前的水杯，祝归棋连忙喊住了她，“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
　　朱安也在含笑柔和地坚持，“哎呀顺手的事啦……”
　　余热就看不惯这种虚头巴脑的事，直接站了起来从朱安手里抢过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后把水壶壶口朝两人各指了一下，“谁要？”
　　祝归棋愣了一下，大概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随性的人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倒是朱安插了一句，“给祝总先倒。”
　　余热哦了一声，木然地看着祝归棋，“你自己倒还是我给你倒？”
　　一旁的朱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几秒后祝归棋还是撑出了一个笑容，“我自己来……”他从余热手里接过水壶，手指相触的那瞬间他觉得被电了一下，整个人竟然有些片刻的恍惚。
　　一直假装点菜的关秦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把菜单递给旁边的祝归棋，“你看下还有什么想吃的。”
　　祝归棋点了条鱼，关秦又把菜单放到了朱安面前，“你再点几个菜就上菜吧，饿死我了。”
　　被直接忽视的余热干脆悠闲地喝起了茶。
　　朱安知道关秦是故意的，但当着领导的面也不好去调和这两人的矛盾，就干脆点了几个余热爱吃的，急忙喊服务员上菜了。
　　“你很热吗？”关秦瞥了一眼祝归棋。
　　“啊？”
　　“你耳朵都是红的。”
　　祝归棋难堪地摸了摸耳朵。实际上他脸也有点烫，不知道脸红不红。他的余光扫到了对面，发现那位穿着黄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在气定神闲地喝茶，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他不禁好奇：这人平时也这么有个性的话，工作中吃得开么？
　　余热还真贯彻了来之前的说辞，就一个劲儿地单纯吃饭，而且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期间基本是朱安和关秦在说话，偶尔那个祝总也会插几句。他侧耳听着，没有关于他的话题，他倒乐意当个自在的局外人。
　　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倒忘了，反正街道的上空已经有红彤彤的晚霞，背后商场五颜六色的灯光像妖怪一样飞舞着。
　　“你打车回去还是？”朱安关切地问了一声。
　　“走路。”余热看了眼运动手表自顾自地说，“今天还要走一千步呢。”不过看着朱安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皱了皱眉，“还有事啊？”
　　朱安叹了口气，“你别怪关秦啊。”
　　余热冷笑一声，“你看我理他了吗？”两人沉默一会儿，余热看着黄色的路灯出神，语气里已经多了很多无奈，“我妈以前告诉我不要和女孩子走太近，我总觉得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不懂我们的友情……”剩下的话余热没说出来了，不过朱安也懂，跟着他一起看着那一列柔和的光束。
　　“如果真影响了你俩，”余热说，“你就告诉他我是gay吧。”
　　“……再说吧。”朱安触动地回想起大一的时候，那大概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了吧，余热坐火车从另一个城市飞奔而来，哭着告诉她，他发现自己喜欢男生。那样的撕心裂肺，朱安今天都还记得。
　　余热笑了，朱安听见笑声也看了过去，正好和余热灼灼的目光对上。那瞬间朱安忽然意识到，他们俩已经一起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了，而她才认识关秦多久呀。要是他俩真的不可调和了，她一定站在余热这边的。
　　想到这里语气不由得轻松了几分，她拿着包打了余热一下，“你今天真是的……我估计领导得给我穿小鞋了。”
　　“那就是他小心眼了。”余热哼了一声，“倒个水而已，又不是公司聚餐，整那些干嘛？”
　　“那他也是我领导嘛，面子还是要做的。”
　　“那你把他叫出来，我给他赔个不是。他人呢？他走啦？”余热伸着脖子瞎望了一会儿，不过又问，“他真是你领导啊？看着蛮年轻的。”
　　“看不出来吧？谁能看出他三十了啊？咱们办公室好多女的都没他皮肤好。”也难怪朱安嫉妒和不解，且不说学工科的基本不怎么讲究，干他们这一行隔三差五就要去工地风吹日晒的，所以像祝归棋这种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更要命的是这人专业能力也厉害，和他同级的副总工程师都是三十五岁往上走，只有他才三十就有了这个职位。余热并不了解这一行的晋升机制，不过看朱安那佩服的样子，大概也知道了这位祝总能力不一般。
　　朱安突然低呼了一声，有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看着余热，疑窦丛生地说，“听说他一直单身，他不会……也喜欢男的吧？”
　　余热挑了挑眉。
　　要说一般基佬和基佬之间有中无形的感应，叫“gay达”，相互看一眼就能察觉到对方是不是同类。
　　不过很显然余热从来就没有这个gay达。
　　朱安问，“你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也没细看。”余热说的是实话，他一直都在吃饭，根本没去打量。
　　“他对男的女的好像都不感兴趣……”
　　“别琢磨人家了，”余热咳了一声，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关秦，也打算和朱安道别了，“我走了啊。”
　　朱安也看到了关秦，只能嘱咐他注意安全。
　　“还有，我改名了，不叫余温，叫余热。”余热边走边说。
　　“啊……余温不挺好的吗？”朱安喊了声。
　　“跟要死了似的。”
　　余热这句话说得很轻，也不知道身后的人听到没，他回头的时候，看见关秦已经站在了朱安的身边。他发现朱安的背比上次见面还驼得厉害些了，他想提醒一声，但又觉得这种话应该由关秦去说。
　　他真的成为一个局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