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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元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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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六小姐最是爱玩,爱吃,爱笑的,还爱哭。
她有一个梨花木箱子,里面有街上捏的面人、变戏法的面具、不知哪个哥哥姐姐送的玉石、还有逗鸟的笼子,笼子里的小鸟早已不见了。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小东西,每一个她都宝贝的紧。
平日里也不像苏六小姐那样想着琴棋书画,就都想着今儿吃什么,厨房晚间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临河的街上酒楼又出了什么新菜式,时时惦念着西边巷子里的桂花糕,还有嬷嬷做的甜甜的银耳汤……
还有就是喜欢漂亮衣服和首饰,不喜欢刺绣,长长的针把她的手指头刺破,喜欢绿色,是树叶的颜色……
而我的名字是绿水,我喜欢我的名字。
她还喜欢看画本子,每次都要求我给她买,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有时候看的哈哈大笑,有时候看的眼泪汪汪。
她很犟,有股子牛脾气,有时候闹脾气非要找苏老爷,却看不懂苏夫人微笑下嫌恶的眼神,每次她被苏老爷推出院子时,苏夫人得意挑眉,她就很难过,为什么父亲不再像娘亲在的时候那样喜欢她了。
这时候,她就谁也不肯见,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我就守在门口,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天空挂上一轮明月。
我不喜欢她哭,喜欢她笑的样子,像一串清脆的小铃铛,风一吹就响个不停,叮叮当当。
苏六小姐是最好的小姐,虽然她会揪着我的耳朵,经常害我被罚,还喜欢取笑我捉弄我,但是我都毫不在意,我只害怕小姐再也不理我了,永远不跟我说话。
以前我的生活是一潭死水,贫瘠又荒芜,现在我有了一串小铃铛了。
隔壁厢房的苏五小姐总喜欢抢苏六小姐的东西,苏六小姐是前头夫人嫡出的小姐,苏五小姐是前头姨娘所生,但是在这个苏府里,她们都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
但是苏五小姐却时时想从苏六小姐这里拿走些什么,有时候是借一串手链、一个景泰蓝花瓶,有时候是吃一些糕点和水果,顺走书桌上的砚台等。
仿佛苏六小姐这里的东西是最好的,其实啊,府上最好的东西都在苏老爷和苏夫人那里。
苏夫人治家很严,小姐们每日吃食都是定量,想要额外吃点其他东西,是要给大厨房塞钱另买的。
小姐们的月例少,都要靠母家补贴,苏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苏六小姐已逝的的娘亲留有丰厚的嫁妆,算是比较阔绰的小姐了,大家都想往她跟前凑。
苏六小姐与苏三少爷是一母同胞,但苏三少爷早早成了亲,苏三少夫人是出了名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出了嫁的苏大小姐、苏二小姐和苏四小姐都是远嫁,听小姐说,从她记事起就从未见她们归过家,苏老爷也从不提起。
而苏五小姐却是孤零零一个,她姨娘难产而亡,自幼养在苏六小姐母亲跟前,两人自小就亲密,因此她就像是菟丝子一样依附着苏六小姐,依靠她又想欺负她。
只是迁来盐官镇后,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苏老爷新娶的夫人愈发厉害了。
苏夫人是苏杭人,嫁入苏府已八载,至今未孕育孩儿,她做主给苏老爷纳了两房姨娘,都是她的陪嫁丫鬟,老子娘都在她手里攥着,她拿捏得住。
两个丫鬟肚子争气,给苏家添了三个小姐,一位少爷,夭折了两个,还剩两个,现在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在未来的几年里,苏老爷还有两个孩子降生,可惜都不是苏夫人所出。
但是苏夫人并不害怕,她还年轻美貌,苏老爷很迷恋苏夫人,当初看中苏夫人就是因为她的美貌与解语花的性情。苏夫人家是布商,家资不多,偶然与苏老爷相遇,才结的姻缘。
至于苏老爷如何能与养在闺中的苏夫人相遇,这就是另一番计较了。
多年不孕的苏夫人更加爱惜自己容貌,她不喜欢苏姥老爷的孩子,无论是少爷还是小姐,也更厌恶比自己长得好看的女子,就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女儿也不例外,苏六小姐日渐出挑,模样皮肤都是顶顶好的,因此她心里更是记恨,多次刁难苏六小姐。
多的做不完的女工、刺绣,还有抄不完的女戒,大冬天的开始去她房里立规矩,一站就是一整天,苏六小姐时常气的两腮鼓鼓,几次跑到父亲房内诉苦,苏老爷只是温和劝慰。
就算是苏夫人有过分之处,他听后带着怒气闯入苏夫人的卧房,第二天却餍足离开了,苏夫人又找了其他理由罚小姐抄女戒一百遍。
幸好有我在,不然小姐的手指头都要练肿了,我的字也越练越好了,女红却只能勉强应对。
苏老爷祖籍甘肃,是逃荒去的,灾年,族人死的死,散的散,也不剩下什么族人了,因此过年也不回甘肃。
盐官镇过年是在家里热闹,而上元节则是在街上热闹,更是一年之中难得全镇人欢腾的节日,盐官镇临大河,虽然不是府城,却处于交通要道,商贸往来频繁,颇为繁华。
每到上元节,河上彩灯流转,河岸边人人都提花灯游行,听说书先生讲古今轶事,看小摊贩上的花鸟盆景、珍奇异兽,小吃摊上的桂花元宵香气扑鼻。
苏家作为盐官镇的父母官,是要与镇上其他官员之家联合举办猜谜语大会与民同乐的。
他们在醉仙楼门前挂满了谜语,猜中者赏各色花灯,门前围着水泄不通,苏府等家眷便在醉仙楼赏夜景。
苏六小姐是坐不住的,包厢内苏夫人与其他官太太应酬,也顾不得她,她就拉着我就往楼下跑,一走到大街上,满街喧哗就灌入两耳,扑面而来的热闹几乎要将人掀翻。
我们走拉着手,一起穿梭在上元节的繁华中,身边的人与物贴着身体一掠而过,光影变幻,声音驳杂,我们仿佛深湖里的两条游鱼,鱼鳍相连,鱼尾纠缠。
小姐站在卖花灯的小摊上,仔细地挑了一盏兔子灯,兔子眼睛红红的,很像她,
“你也挑一个,我们一人一个。”
“奴婢不敢。”我低头。
“不行,你也要挑一个,我这个玩厌了,我就跟你换,这样我就有两盏灯啦。”苏六小姐快活地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黑的一片。
“好。”我开始掏钱,我的钱很少,有时候节日老爷夫人赏的,偶尔小姐们也会赏几个铜板,我今天全都带了。
我从衣服里一层一层翻开我的钱袋子,摸出一串铜板,指了指一盏鱼灯,把钱递了过去。
于是我们两个一人一盏灯,沿着河堤慢慢走,天空的月亮又圆又大,我觉得天地都异常明亮,身心自由,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对我而言是再快乐不过了。
“哎,那是什么?”小姐松开抓住我的手,仿佛被吸引,三两步往前往跑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
我一惊,手赶紧向前一抓,却抓了个空。
我想要跟上,却被撞得趔趄。
“快来!”小姐转头冲我喊,眉眼弯弯。
我慌乱抬头,小姐的身影夹在人群中,右手高高举起,我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身穿黑色短衫的男子推着一只近乎一人高的滚灯从我面前过,我的眼前没有了小姐的影子。
“小姐!小姐!”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我粗鲁至极地扯开走在我前面人的背篓,强行从高个子男子的腋下矮身钻过去,掂着脚尖,双手往前伸,拼命划拉,像个溺水的人,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慌。
身后留下一串骂声。
拥挤的人群中,我拼命翻涌,油锅里翻滚,却再也没有看见小姐的身影,心抽搐地发疼。
“小姐!小姐!”我大声呼喊,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的声音淹没了。
小姐!小姐不见了!
我咬着牙,飞快地从每一个小摊前挤过,又跑进延伸至河岸的每一个漆黑的小巷,还朝着深黑的湖底张望,身上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湿哒哒黏在身上,冷风一吹,彻骨的寒。
害怕,惊慌,懊恼,心疼……万般复杂情绪撞击在胸腔,发出框框的撕扯声。
我不敢想如果找不到小姐,我是什么下场,我甚至不害怕被苏府怎么样处置了,我担心小姐出了事,我将痛不欲生,不如就跳入这湖水中,成全了小姐给我取的绿水的名。
最后我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小姐,她蜷缩在肮脏的墙角,抱着双膝,衣衫凌乱,眼睛通红,冷冰冰地看着我。
“小姐……”我仿佛不敢置信,声音哽咽地轻声唤她。
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让我觉得陌生。
我伸手想要触碰她,她下意识往后缩,背紧紧贴着土墙,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一条很长很细的小巷子,十步远是喧闹的街市,另一边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眼泪从我眼角流出,滑入领口,一片冰凉,我蹲下身,“小姐,我们回家。”
小姐眼珠子转动了,此刻她才是被惊醒一般,透明晶莹的泪水如泉涌,她那大大的眼睛无法包住,倾泻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抓不住我!”拳头重重地砸在我身上,却像是棉花。
“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才一个时辰不见小姐,小姐竟然变成这个模样,让人看的心疼。
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哑,我忍不住伸长了手臂,轻轻圈住她瘦弱的肩膀,手指犹豫了片刻才落在小姐后背。
我把她牢牢抱住。
小姐哭的更大声了,稀里哗啦的,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头上。
声音呜咽像是受伤的小鸟。
最后我还是背上了小姐,我脱下我的袄子翻转了面披在小姐背上。
小姐轻飘飘的,仿佛一片叶子,放在她腿弯上的双臂更紧了。
我偷偷从脚门回府,一路上没有几个丫头婆子,难得佳节,主子都在外赏灯,除了几个扫地的婆子,大家都逛出去了。
我一路上小心躲避,终于将哭的睡着了都的小姐带回了卧房,小姐苍白的脸藏在袄子里,皮肤近乎透明的白,睫毛偶尔不安地眨动。
把小姐小心放在床上,匆匆烧了热水,喊醒小姐,小姐在拔步床旁的大木桶里清洗。
我背靠在屏风后,听着几步外的哗啦啦水声,思量着今晚发生的事。
苏五小姐晚间来寻小姐,我挡在房门前,推说小姐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了。
我们都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在这个规矩森严的地方,女子名节重于生命。
第二天,小姐重重地罚了我,我领受了全部责罚,那藤条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我一句疼也没有喊。
坐在堂上的小姐,看着两个婆子一下又一下挥动木板打下,木板拍在肉上,是钝钝的响。
我没有哭,小姐却悄悄流下了眼泪。
从那之后,小姐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沉默了,变得惊弓之鸟,我没有问小姐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个奴婢该问的,但是我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晚第一眼看见的小姐。
可怜的让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