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盈盈》辜欢

7、衷肠

　　小姐最不好的时候，我忧虑小姐是不是要一个撑不住，就去了，那时候我整夜整夜守在小姐床前，记得小姐陪嫁的箱子里有几只人参，打开箱笼一看，里面只有几根人参须。
　　我没有把这件事跟小姐说，担心小姐伤心伤神。

　　小姐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富庶人家，陪嫁也是丰厚，只是如今落在小姐手里的东西，却少之又少，苏府克扣有之，崔府私吞有之。

　　严冬已经来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把小姐穿裹着严严实实，扶着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透透气，
　　从八月出嫁到现在，不过几月余，小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饱满白皙的脸颊枯黄消瘦下去，精神明显不济了，像是被虫蛀过的树，里面空空荡荡。
　　但是好歹小姐还是好了起来，我心里庆幸，也很欢喜。

　　苏家曾派人来看过小姐，是苏夫人房内的老嬷嬷，老嬷嬷先是拜见了崔老夫人，然后才到小姐屋内，她说，小姐既已经出嫁，就要恪守妇德，更应该好好帮衬着苏家，只有苏家起来了，小姐才有好日子过。
　　小姐躺在床上几乎被气笑了，连连咳嗽，咳的满脸通红，我给小姐拍着背顺气。

　　那天，老嬷嬷无功而返，至于她回家是如何与苏夫人交差的，我不得而知，但是从那以后，苏家就没有派人来了。
　　呵！那时是大概苏老爷往上走的关键时刻，想指望崔家，却是乱打了算盘，小姐的日子本就艰难，就连那位从六品的州同知的面都不曾见过。

　　小姐入冬后睡得早，随便吃了点就上床歇息，我守夜。
　　迷迷糊糊中，小姐突然大喊起来，我连忙掌了灯，抓住小姐因惊恐而胡乱挥舞的手。
　　“小姐！小姐……”我焦急，一边用帕子擦小姐满是汗水的额头。
　　慢慢地，小姐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都是迷茫和不安，她看向我。

　　“小姐……”我试探着唤她。
　　似乎是终于听清了我的声音，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
　　她的哭声何其凄厉，何其无助，我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才会如此害怕，如此恐惧，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着，渐渐地，小姐的哭声渐息。
　　“绿水……我害怕……”小姐一边抽抽嗒嗒一边说着。

　　“小姐，咱们不怕的。”
　　“绿水，你害怕过什么么？”小姐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眼眶红红的，似乎想从我这里获得力量。
　　我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给小姐掖好被角，她拉住我的手，“你跟我一起睡。”

　　“奴婢不敢……”我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小姐一双枯萎无神的眼睛盯着我，顿时我心软了，“小姐，那奴婢睡外面吧。”
　　小姐侧身往里让了让，我躺了过去。

　　我平躺着，小姐侧身躺着看着我，我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般的视线，我的心跳疯狂加速。
　　我不敢转头看小姐，小姐离我那么近，呼吸会喷在我脸上，我害怕小姐看见我被情欲迷乱的自己。
　　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咚咚咚的像是打雷，几乎要无法控制，必须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于是我把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给了小姐听，声音平稳，似乎说的不是我的事情。
　　良久，小姐都没有说话，一双软软的手从被窝里抱住了我，我身体僵硬。

　　“你好苦，绿水。”
　　我轻笑道：“小姐，奴婢不苦，奴婢习惯了。”
　　我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我只是努力活着而已，至于活成什么样子，我是不在乎的。

　　小姐摇了摇头，头发在枕头上沙沙作响，“女子皆苦，我和你是不一样的苦罢了，以后我疼你。”
　　我心中一震，压抑在心里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疯狂压抑才勉强忍住了。
　　夜静极了，我和小姐的呼吸声交错，我的急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姐软软的声音再次响起，“绿水，当初你为什么要跳进湖里，为我寻那珊瑚手串呢？”
　　我的呼吸暂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奴婢想要跟着小姐。”

　　“哦……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小姐长长地哦了一声，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呼吸声逐渐悠长，已经睡熟了。
　　我提着的心却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我害怕小姐继续追问为什么想要跟着小姐，我丑陋的心思将无法掩藏，也害怕小姐不追问，一想到她想当然以为我是想攀附她才去寻那手串的，我的心就心慌疼痛不已。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天是寒冬腊月，小姐站在梅树下，阻止着剪梅花枝的嬷嬷：“为什么要把梅花都剪下来？梅花就喜欢在寒冬里，为什么要去暖房，它会枯萎的……”

　　当时嬷嬷好像说：“小姐，花都是要剪下来的，梅花、桃花、水仙花……花啊，在树上才糟蹋了，插在花瓶里多好，大家都喜欢看它……”
　　我躲在树后，冻的鼻子红红，看着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心想，花啊，如果它干嘛就干嘛好了，大家剪下来，也没有问问花儿愿意不愿意。

　　当时我就想，苏六小姐与其他小姐不一样，那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我心尖尖上了。
　　那晚我失眠了。

　　从此以后，小姐和我经常睡在一起，我睡外侧，小姐在我右侧。
　　小姐经常会做噩梦，每次我都需要把她叫醒，然后好好安慰一番后，小姐才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那天晚上却不一样。

　　我正睡的迷迷糊糊间，发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小姐竟然半蹲在我上方，头发披散垂直而下，两只手掐着我的脖子！
　　我大惊，因我的手常年干粗活，力气很大，很轻易地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扳开。

　　我大口喘着粗气，小姐迷茫地蹲在我身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丝毫没有反应。
　　小姐的眼睛转了转，像是清醒了一样，惊恐地看着我，大叫一声，想要伸手，却抱着膝盖往床里侧缩去，蜷缩成小小一团。
　　我呼吸顺畅后，想要伸手去拉小姐，小姐却把头埋的更低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小姐，我在这。”
　　“呜呜呜，绿水，我害怕，我刚刚差点就要掐死你了！”
　　“小姐，你不是想要奴婢的命，奴婢知道。”
　　小姐立即点点头，头发散乱，泪花点点。
　　“来，小姐，奴婢知道小姐是受了委屈，到奴婢这里来，奴婢永远不会害你的。”
　　我伸开双臂，眼睛盯着小姐的慌乱受惊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温柔。

　　我们无声对峙良久，小姐才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指，我抓住她的手指尖，一点一点往上移，抚摸过手指、手腕、手臂……
　　突然小姐又是癫狂地大叫一声，就要缩回手，我往前一扑，用力地把小姐整个身子都抱在怀里，任凭小姐如何挣扎，我都没有放手，反而越抱越紧，我的胸腔传来一阵阵闷声。

　　“你们都走开！走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啊！”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什么都做不知道……不知道……不要打我啊！不要再打我了！”
　　小姐的声音如炸了锅的油，噼里啪啦往外溅，我用手一下一下拍着小姐的背，亲身哄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姐终于安静了，我以为她哭累了，睡着了，想把她轻轻放在被子里。

　　一只手却抓住我的手，“绿水，你喜欢我么？”
　　我脑袋轰的一声，猛地抬头。
　　“喜……喜欢。”我无法再压抑自己了，冲口而出，说完后立即低头，“奴婢不敢！”
　　“我命令你喜欢我。”小姐的眼睛刚哭过，清清亮亮的，如一汪清泉，我想我在那里面看见了我自己，那个有着卑劣心思的自己。

　　“亲我。”小姐缓慢地伸出手，从我的眉头往下滑，眼睫、鼻子、嘴唇……
　　那柔嫩纤细的手指触碰在我唇上，我整个人都仿佛被一阵烈火滚过。
　　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说谎！你根本就不喜我！与所有人都一样！”小姐的声音尖锐，手指抽离我的唇。

　　“不！我喜欢！我喜欢的很！”我迅速抓住那刚从我唇上离开的手指，把那根白皙柔嫩的手指，放在我唇里，反复吮吸，眼睛里带着不顾一切的火，燎原的火！
　　那一晚，我和小姐紧紧抱在一起，我们亲吻，我们拥抱，我们都渴望在对方身上汲取什么一样，都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我们疯狂地宣泄着！

　　万花丛中两点红，千山万水一片绿。

　　房内烛火已灭，黑漆漆的，只有外间窗外透出一点月光，映照着床上纠缠不清的身体。
　　“绿水，你把刘嬷嬷的那块白布拿来。”
　　瞬间，我明白了小姐的意图，鼻尖一酸。

　　我把白布图递给小姐，小姐把白布在被子里按了按，白色布帛上有一道鲜红的血渍。
　　小姐拎着白布笑了，我扑上去心疼地抱住了小姐。
　　“我终于不再是完璧之身了，哈哈哈哈哈……我要崔秀全知道，他不行的，有人能行！而且还是个女子哈哈哈哈哈……”
　　“小姐……”
　　“叫我盈盈。”
　　“盈……盈盈……”我反复揉捻着这两个字，一股甜意从舌尖蔓延往下，“盈盈……盈盈……”

　　我反复咀嚼着两个字，心里涌上如水般的柔情。
　　小姐躺在我怀里，变得安安静静的，仰头在我下巴上啄了一口。
　　“绿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我心一跳，“奴婢……”
　　“我说给你听。”小姐躺在我怀里，仰望着我，嘴角竟然扯出一丝微笑。

　　“上元节那晚……”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原以为小姐会说她与崔秀全的那晚，没有想到竟然是上元节那晚，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心疼的揪在一起，手臂把小姐搂的更紧了。

　　“那晚，我与你走散后，被人群挤着挤着，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我焦急万分，踮着脚尖，想要寻你的声音，却怎么也寻不到，大街上都是人，他们在我眼前来来往往，我急的头晕眼胀，都要哭起来，但是我咬牙忍住了……”

　　“我以前多爱哭啊，大家都围着我，怎么也哄不好，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不哭了。”
　　“小姐……”
　　“嘘，”小姐做了个嘘声，“突然，我的嘴被人捂住，一个男人像是夹着小鸡仔一样，把我夹着，另一只手狠狠捂住我的嘴，我被捂得透不过来气……”

　　我心疼极了，抓着小姐纤纤细手用力吻着，火热的唇与微凉的手指互相追逐。
　　“那是一个肥胖的男子，我永远都记得他的绿豆眼，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啊笑，我一步一步后退，后背抵上墙壁，凉的透骨，他一把揪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扯我的衣服，张开嘴哈哈出气，令人作呕的臭味……”

　　“别说了，小姐，”我把小姐的头抱在胸前，“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那个臭男人也不会有好下场！”小姐埋在我柔软胸脯上，眼睛射出狠戾的光，“我拼命挣扎，但是在他手下就是可怜的待宰的鱼，扑腾也翻不出菜板。”

　　“他的臭嘴朝着脸、脖子压来，我吓的左右躲避，他亲不到我，拳头就朝我砸下来，我满脸都是血，我好绝望啊，我当时就想，如果……如果清白不在，我也断不会苟活，就投入这满是花灯的河里，有一河的花灯陪着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好下场，或许我们的花灯也在里面呢……”

　　我抱着小姐，抱的更紧了，一遍一遍细细吻着小姐的头发，心里后怕极了。
　　”但是我的手突然摸到一块石头，我想也没有想，框框往在我身上的男人身上砸啊砸，一股液体流在我脸上，腥臭又温热，他就轻轻地倒在我身旁！”

　　小姐抬起头，嘴角弯弯，眼神里是满满的恨意，还有隐藏极深的恐惧，“绿水，你知道吗？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然后我才发现我手里的拿着一块石头，那石头的一端特别尖锐。”

　　“我丢下石头，就往外走，我能听见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喧闹声，但是我的心像是空了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很大又很静。”
　　“我就这样慢慢地往外面走，那巷子很长，我一直走啊走啊，外面的喧闹声音逐渐响亮和清晰，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我摔倒在距离巷子口不远处，脚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躺在黑暗里，外面是灯火辉煌……”

　　小姐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眼睛苍茫一片，灵魂似乎离开了□□。
　　“我想我是杀人了，我完了……”
　　我也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吻着她的眼泪，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我抱着小姐，让她趴在我身上，我们赤裸的两条路，交叠着，重合着，似乎这样。我就能分担她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姐似乎才醒了过来，突然幽幽地说：“你知道那晚，崔秀全为什么摔门而去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啊……”小姐捂着嘴，娇笑起来，声音在我上方传来，阵阵震动环绕，“他硬不起来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