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吹过狗尾巴草》南冥湫

2、第 2 章

　　纪家成带着孩子把包谷全数倒在了门外靠窗的屋檐下，那有一块铺着黑油布的空地。包谷轰然落下，无数便灰尘扬起，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落在纪昀文的身上。纪昀文偏过头瞥了一眼，随手拍了拍，一些顽强的白色边儿皮，就任由它们依附在外套上。

　　三人进屋瞅见多出来的两人均是一愣，最后还是刘燕先说话活络了气氛：“哎呀，前几天跟你们提过的，业成和他儿子昀文来咱们家待一段时间。”

　　“哟，真是稀客!几百年见不着一回的贵人，看着可真面生。”配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纪家成的话语里净是一股阴阳的腔调。

　　毕竟寄人篱下，纪业成只能佯装听不懂，随口打了个哈哈：“这不是这些年忙着做生意，腾不出时间来嘛。”

　　“哼，合着现在事业有成了，所以才想着回这个土旮旯来看看？”

　　“是......是啊。”纪业成并没有把离婚的事实告诉刘燕夫妻俩，在外人眼里看来，身着西装的他依旧是那个容光焕发、事业有成的男人。

　　“最好是这样。”说罢，纪家成不再多给纪业成一个眼神，也不在乎是否有外人的存在，脱了外套光起膀子，拿起洗脸盆又走了出去。

　　“业成啊，你别太在意，你不是不晓得，你哥哥向来脾气就臭，兴许是饿了，所以心情不好，等吃完饭，你们兄弟再好好聊聊。”到底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厉害女子，赶紧找了些说辞缓解单方面点着的气氛。

　　纪业成嘴上应答着，等到刘燕又去灶台边上忙活，心思又落在了手机上，刚在纪家成跟前吃了瘪，现在并没有想要和眼前的少年少女交流的意愿。

　　“你就是纪昀文啊，认识我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见小叔子不是很想搭理自己，识趣的走到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纪昀文跟前，而男生则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就兀自进了一个小隔间。

　　“你是堂姐纪欣月——应该这么称呼，对吧？”纪昀文眨巴了一下眼睛，来之前父亲好歹跟他说了一下婶婶家里的情况，称呼至少能对上。

　　“不错嘛，竟然还知道我的名字。”纪欣月甩了甩头上高高立起的马尾，几根同发丝细小的棕色玉米须从乌黑的马尾缝里脱落，在两人眼前晃荡着。

　　“呀，什么时候粘上的？”因为有些羞恼，纪欣月才恢复的脸蛋又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小文你别介意哈，我们做农活儿的难免灰头土脸，我先去洗个头再来找你聊天。”

　　“好。”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比如我不介意，没事的等等这些句子，奈何纪欣月步子跨得很大，两步就跃出了屋子，只能让纪昀文来得及蹦出一个好字。

　　纪家俩小子收拾完之后，饭菜也差不多做好端上了桌面，纪昀文便把屁股从沙发角落移到了桌角的某个小木凳上。

　　木桌上方被腾腾热气笼罩，看着都是些家常饭菜，和自己平时在家吃的没什么区别，随手夹起一块土豆尝了尝味道，重度的咸口给纪昀文的口舌来了猛地一个激灵，咽下整块土豆，便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灌了一口，才冲淡些口腔里的咸味。

　　“是不是太辣了？”纪欣月坐在纪昀文旁边，她关切地询问着长相乖巧的堂弟。

　　纪昀文摇了摇头，对上刘燕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还成......就是有点咸了。”

　　“喝点这个菜汤吧。”纪欣月舀了一碗泛着淡绿色的汤递给了纪昀文，“这个没啥味，纯用来解渴的。”

　　“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是干农活习惯了，平日要出好多汗的，所以菜都做得重口了些，补补盐分。”刘燕笑着解释道，短而粗的指头戳向旁边的鸡蛋，“那个鸡蛋我没怎么放盐，你就挑着鸡蛋吃，下次我少放点盐就是了。”

　　“城里来的小白脸就是矫情......”在一旁扒拉着饭菜沉默不语的纪柯忽然开口窜出了几个字。

　　木筷敲打瓷碗的叮当声掩盖了纪柯嘴里蹦跶出来的几乎气语般的嘟囔。其他人没注意到，纪昀文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但他并未把注意力分给一旁的纪柯，依旧安然不动地夹着鸡蛋吃。

　　纪昀文能感受得到纪柯不喜欢自己，从他进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一种无端的厌恶感。

　　在没由来的厌恶感情绪笼罩之下，一切再合理的动作行为都会不可避免地带上主观情绪的错误归因——总而言之，一些试图去消解这种无端生出的厌恶感的行为更多都是徒劳的。

　　所以，纪昀文依旧选择性失聪。

　　晕了一下午车的缘故，再加上猛吐了一通，晚饭并没有什么胃口，纪昀文碗里的米饭吃了三分之一就放下了。

　　“怎么就吃这么点饭啊，我还想再给你添一碗的......”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刘燕的身子并未挪动半分，说白了就只是跟自己客套客套。

　　“刘姐，不用管他，他在家饭量也只有这么些。”纪业成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插话。

　　“屋子里边儿信号不太好，”纪欣月朝屋外指了指，“门口有几坎石阶，那儿信号比较充足，八月份的晚上，天气也算凉快，你可以去那儿联网玩会儿手机。”

　　“嗯，谢谢堂姐。”与其挤在角落感受斜前方时不时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还不如出去吹会儿凉风。

　　即使淡汤也添了不少盐，纪昀文依旧被齁了嗓子眼。他端起椅子腿旁边的凉茶叶，一边喝着一边出门。

　　仲夏的夜很浅淡，没有透彻的漆黑。

　　温热的空气里浮动堆积着银白光线，几抹悬于明月周围的云团似乎也有了生命一般，随着月的心跳呼吸起伏。

　　纪昀文坐在石阶上，一手捂在胸口处，感受着心脏有节律的跃动，仰头看向浮动着的云团。

　　暗夜之中月的光线是温和的、朦胧的、能在瞳孔之中长久停留的，它不似白日的日光那样张扬，高调，以至于灼烧着人的眼球，在狭小的视网膜上生出无限光斑。

　　纪昀文喜欢这样的夜空。或者说，暂时性地喜欢着这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他拿起手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也不修饰，就着原图就发给了王淇菲。

　　没过几秒，对面很快回了消息。

　　菲：小蚊子这么快就到你那二叔家啦？

　　纪昀文回了个嗯字，消息才发出去，王淇菲的电话就打来了。

　　纪昀文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特别留意这边才接起电话。

　　“怎么这么慢才接我电话？”一个标准甜妹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

　　“也就晚了十来秒而已。”纪昀文语气平稳地说道。

　　“你要再晚点儿，我都该怀疑你是不是被绑架了。”王淇菲说，“听说有些山区里边儿最爱绑架外地人了，尤其是像你这样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还沉默寡言的未成年。”

　　纪昀文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没那么夸张。”

　　“怎么样?你那二叔家?”
　　“还成......”纪昀文看见纪柯出门的时候又往自己这边瞟了一眼，“目前来看的话，以后，说不准。”

　　“什么意思?”

　　纪柯直往自己这边看，纪昀文索性也盯了回去。等到纪柯自己先受不住进了屋子，纪昀文才收回视线。

　　“喂——你有在听吗?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呢，身边的人对我也都......还行。”

　　“咦......真的吗?”对面的女孩儿显然不信，“可我怎么听着你语气都发虚了啊......”

　　“真的。”纪昀文快速回道，“也许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我对你的担心可都是实打实的，你可别不当回事啊。”王淇菲在电话那头大篇幅的吐槽道，“毕竟这个有着‘老家’莫须有称呼的白虎村还是你第一次去，多留点心眼子总归是好的。先说好不是我戴什么有色眼镜啊，有些乡下人是真的没啥品行，哪天别在背后把你害了都不知道，那法治栏目都讲了多少起发生的乡村的刑事案件了。”

　　纪昀文听着一连串的叮嘱，却不觉得厌烦，“好——王大小姐，我知道了，我要真出什么意外了，肯定会拖着最后一口气给你报备的，给你提供小说素材。”

　　纪昀文和王淇菲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俩人的家住得也近，加之王淇菲的热情外向，在纪昀文还没有潜移默化下形成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性格，两人已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彼此之间才能没有顾及的开一些有的没的玩笑。

　　“你也就只有在我这耍耍嘴皮子了，什么时候你也能跟那些欺负你的家伙动动嘴皮子，我肯定去你家门口给你放一串响得劈里啪啦的鞭炮。”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鞭炮你还是留着吧，等我回去用来迎接我。”按照老爹的脾性，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就算你那吃软饭的老爹不把你带回来，你高考也要给我考回来，不然你真打算在那边待一辈子啊。”仿佛能看到王淇菲在电话那头不满地撅起了小嘴，“你还欠我好多顿烧烤呢!

　　“这事儿我记着呢，等我回去我一定给你补回来。”

　　“哎，不说了，我男朋友给我打电话了，要是让他知道占线的是你，多少又该吃点醋了。”

　　纪昀文轻笑，“怎么那小子连我的醋都吃……”

　　“那小子的属性你还不了解么？”王淇菲语气里满是无奈。

　　“唔……我算是看出来了，那小子是只喜欢你的那种属性。”

　　电话那头的气息明显顿了一下，纪昀文知道她准是害羞了，还是会假装不在意撇嘴脸红的那种。

　　“嘴贫......挂了。”

　　挂完电话，没什么需要再联系的朋友，纪昀文关了手机在石阶上放空。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也只是向自己匆匆的扫了一眼。也幸好只是随意撇过几眼，他实在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

　　流动着的月光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以至于人们不会过多的去关注藏匿在屋檐之下的人——也就没了白天那些探究与审视的目光。

　　农历的七八月份正值玉米的丰收时节，很多农家人吃完饭，就会弄点饲料把圈里的鸡呀、猪呀、牛呀等等牲畜安顿一番，然后回屋处理饭桌，有狗的人家就将就剩菜喂着，没狗的人家就把剩菜继续放桌面。很显然，刘燕家没养狗。在打点好一切后，他们就提着一张小板凳，手里拿把南瓜籽，光坐外边聊天。

　　纪昀文在阶梯上缩着个身子，没人注意他，他就放着耳朵听人讲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户人家要翻来覆去地陈述很多遍。一遍的新鲜感过后，剩下的就是枯燥的口水堆叠，堵着他的耳朵，牵着他的睡意。

　　“妈呀！”一声少女的惊呼在头顶上方响起。

　　纪昀文从双腿见抬起头，他还未完全褪去打盹的睡意，因此望向纪欣月的目光呆滞。

　　“你咋在这睡着了?”纪欣月还是大嗓门。

　　纪昀文不答，也未动。

　　“要是困了的话，就进屋睡觉吧。”纪欣月面色如常，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是否搭话。

　　当然，也不是纪昀文故意不搭理纪欣月的，他只是还在神游的状态中。

　　约莫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想起来起身，点了点头，跟着纪欣月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