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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认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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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一同学被霸凌了,就是江□□。我跟江□□分到了同一个班,这实在太过尴尬,好在的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我们早已不是朋友了。
最近这些天,我发现江□□总是请假,不来上课。某天,我看到他脸上红红的一块,还有点肿,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我没有理,像他这种人,被人讨厌不是很正常的嘛。
没过几天江□□又被打了,我刚好看见了,要是我没有看见多好,我想。当时我马上跑去报告了老师,等老师赶到时,那些人撒腿就跑。江□□被送往了医务室,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报告给了老师,除此之外,我还用学校的相机照了张照片,黑白照片里那些霸凌者就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地对待地上的江□□。
江□□醒来后,我把这事告诉了他。
他说:“你是笨蛋吗?”
我说:“他们没看见我。”
他摇了摇头,说:“他们的势力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有些无语,我说:“也许我应该让他们打死你。”
江□□很认真地说:“是的,你就不应该救我。”
我一时竟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生气。
事后,那些人居然没受到任何惩罚,明明老师也表示会处理。江□□讽刺地嘲笑了我一番,说我实在是太单纯了。江□□说得对,他们的势力太大了。
江□□问我,当时我拍照片时,他们有没有看见我,我说没有。江□□又再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吗?”我摇了摇头,说:“确实没有。”可江□□还是摇摇头,捂着脸显得十分苦恼。
我马上就被他们盯上了,被他们报复性地打了一顿。我以为只是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们彻底盯上了我。
他们开始叫我借作业给他们抄,我借了。我以为这样就能跟他们和好如初了,可我错了,他们开始得寸进尺。
我还能怎么办呢?当你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母亲,而你是个班上的透明人,没有人帮你,你被学校里的混混团伙盯上,你还能怎么办呢?也许我该反抗,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们。
我跟老师说了好几次,可老师总是说,自己会去教育一下他们,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把我打得更惨。
看吧,我就知道,只要他们没打死我,似乎就不会受到太多的惩罚。相反,我则因为再次告状,而被他们再次狠狠地揍了一顿。
妈妈知道了,她带着我大闹了学校一场。我成了学校人尽皆知的那个霸凌受害者,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让别人知道你被霸凌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老师和校长都向我,向妈妈道了歉,并表示一定会严惩那几个学生,但我依然不相信。
妈妈提了要求,安排我转了班,同时要求要看到老师对他们的具体惩罚措施。
等妈妈离开后,校长来找班主任了,校长把班主任大骂了一顿,班主任回来后大骂我一顿,问我为什么这么懦弱?
什么?这叫懦弱吗?什么时候被打叫懦弱了?我根本无法反抗,现在在老师眼里却成了懦弱。难道我告诉家长就是懦弱吗?难道我反抗才是不懦弱吗?要是我反抗了,估计到时候班主任会认为我们只是互殴吧。我觉得好生荒谬。
今次过后,他们终于消停了一些天。他们不再打我,他们开始嘲讽我,挖苦我。
他们说我真是个懦弱鬼,遇到事情只会找妈妈,他们说,“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夏原。他们说,汉奸就是这样,懦弱,无能,贪生怕死。”
我看天,我觉得天是灰蒙蒙的,是虚晃晃的,我看地,地是微微颤动的,我站不稳,我停不下来。我活在此间,呼吸着夹杂着唾液味道的空气,我想像朵云一样随风飘摇,可没有风,云像被黏在了天空一样停滞不前,我想像只鸟一样到处飞翔,但我却毫无落脚之地,我的自由变得身不由己,我的自由反而变成了不得不的生存。
现在,我好像被卡在了人生这条幽暗的隧道一样,我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吃力,我既无法前进,也倒退不了。我连死也死不了,因为我无法动弹,我做不了任何事,某个人牵挂住了我。我知道,那是妈妈。
他们会来到我的课桌前,他们问我:“嘿,为什么我们这么骂你你都不生气啊!”
他们说:“喂,拜托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于是他们把脸伸到了我面前,说:“来,朝我这脸上,扇我一巴掌。”
他甚至直接抓起我的手,就好像疯了一样求我打他。
可我只觉得他们有病,我说:“因为我确实没爹,也因为我确实是个笨蛋。我也是个汉贱。”
我这样说,他们反而惊讶地看着我,随后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没想到还有人承认自己是笨蛋,他们没想到我会承认自己是汉贱。
后面的后面,无论他们怎么嘲笑我,怎么辱骂我,我都不还嘴。
直到有一天,我青春期长起了胡子,他们开始说我像日苯人。我再也忍不了了,这一次,我直接搬起一张凳子,重重地拍在了那林今冥的脑袋上,他的几个同伙瞬间懵了。
反应过来后几个人一下子夺过我的凳子,对我拳打脚踢,我慌乱地在课桌底下来回爬窜,就像一条狗一样。
林今冥头部流了很多血,进了医院住院。妈妈因此赔了很多钱。我对不起妈妈,我对不起妈妈。
这次妈妈一改常态,什么都没说,也没骂我,反而温柔地抱着我,哭着说:“孩子,你有什么错呢,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力,我没保护你。”
我们母子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妈妈实在是太辛苦了,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啊!
林今冥的妈妈对这件事十分气愤,要求校长把我开除。可林今冥曾经对我做过的那些事又怎么算呢?
没想到的是,校长居然同意了,因为这件事影响实在恶劣,而林今冥妈妈说,如果不开除我,她就会去报告媒体,把这事抖在各大报纸上。
妈妈在校长办公室大哭着请求校长,请求林今冥妈妈不要开除我。最后,她甚至给校长跪下了。
妈妈,不要,不要这样。一滴眼泪从我眼角流了出来,可我不能哭,因为妈妈哭了,所以我不能哭。
我拉着妈妈的手,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读了。我叫妈妈起来,别跪了,可妈妈却依然求着校长和林今冥妈妈。
此时此刻,我跟妈妈就像两条狗一样,妈妈是老狗,我是小狗,她在祈求主人给我食物,她在祈求主人不要杀了我炖锅。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大叫:“妈妈,别这样!”我跑出了校长办公室,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果要我妈妈如此卑微地换来我不被开除的机会,我宁愿不读!
后来的后来,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后,我又回到了校园。我看到班上那些人异样的目光,躲闪,忌惮,他们在害怕我吗?甚至比林今冥那几个混混,还更害怕我,就好像我是魔鬼一样。
可谁是魔鬼呢?
我后来才知道,我能回来,是因为妈妈去林今冥的病房里,跪了一天一,最让人气愤的是,林今冥妈妈没有原谅我,是林今冥原谅我的。因此校长才最终没有开除我。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爸爸。我恨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他要就这么死了。为什么妈妈那么恨他呢?他到底是不是汉贱呢?
我终于哭了出来,爸爸,你回来吧,回来好嘛!
在画纸上,我试着描绘出爸爸的样子,高高的,浓眉大眼,带着一丝英气,眼神和蔼可亲。我画了一张又一张,我撕了一张又一张,我知道,那不是爸爸,那不是我的爸爸。那是别人的爸爸。
一连半年,我都没见到林今冥,他估计还在医院躺着。他的几个混混跟班,也不敢再惹我了。
第二个学期的时候,他回来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小根细线,从发际线那里,斜斜地瞥到右耳,看起来就像是摘下眼罩的海盗一样。况且他的神情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就更像海盗了。
我没想到他会伤的这么重。林今冥他依然是那个蛮横,霸道,喜欢欺负其他人的林今冥,一点没变,除了那条疤痕,除了,多了几个只在私底下大家才会叫的称谓,如“小海盗”“今冥大盗”。
那些他对别人的欺负,辱骂,嘲笑,被那些曾经的受害者一一返还给他。我们当然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但其实全校都在叫他“海盗”,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他就像被所有人都遗弃的暴君一样,当他幡然醒悟,发现榻上只剩自己一人。他似乎确实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因为他回来已经三个月了,当我们早就对他没兴趣后,他听到了某些不好的言论,而这还是他又一次欺负别人,那个人反抗辱骂他,他才知道的。
其实如果他就此不追究,那些传言慢慢就消了,可他越反抗,传言就越喧嚣。
我们开始叫他“气急败坏的小娘子”“装腔作势的小海盗”,那些本来就讨厌他的人,有组织地在背后议论他。就好像,如果你也讨厌林今冥,那我们就是朋友。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叫我去小树林里,但我不会去的。他威胁我,可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威胁不到我。
林今冥有一个女朋友,在他被我打破脑袋后,跟他分手了。或许这就是让对我如此愤怒的原因吧。
我终究没逃过他的魔爪,某天晚自习,我准备回到宿舍时,被他和他几个跟班拖到了小树林里。
我说:“林今冥,你要干什么?”
他先是扇了我一巴掌,像块砖头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差点倒在地上。
他说:“小子,你猜我要干什么?”
如果是以前,他这么叫我,我也许还会还击。但现在我不会了。他想激怒我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知道吗?因为这条疤,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他对我大吼大叫。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会对他造成那么大的伤害,我太冲动了,如果我当时能冷静一点,他也不会那么惨,最重要的是,妈妈也不会赔那么多钱,后面她一天打两份工,实在辛苦。
我说:“你当时不应该骂我,至少不应该说我像小日苯鬼子。”我真的是这样觉得。我也不想这样,为什么我们都同在一个班级里,他为什么总喜欢欺负别人呢?
他痛哭流涕,我从未想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哭。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裤腿说:“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你知道吗?我以后还要怎么见人啊!”
其他几个小跟班面面相觑,平时高大的林今冥今晚显得格外弱小。
他抽泣道:“花英刚开始说,她不会在乎这些,外在的外貌啥的,她说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可没过几天,她就开始慢慢远离我,对我爱搭不理的,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叫花英的女孩子,可显然,那个女孩子不是真正的喜欢他。
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现在他跪着,我站着,就好像我是那个欺负他的人一样。
也许我真的该跟他说声对不起,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呢,这些话我在脑子里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无来由的一股愤怒在我心底升起,我冲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我说:“知道吗?你是个笨蛋,大笨蛋!”
我“啪”地一声,把他给我的那巴掌还给了他,用力把他推倒在地,我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和平相处呢!为什么你要那么辱骂我呢!为什么你要一直针对我一个人呢!为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我不想啊!我也不想你脸上多一块疤,我也不想我妈妈因为这个打两份工,可难道你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
林今冥完全没听进去,他被我推一把激怒了,叫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
他的几个小跟班冲了过来,我转身对他们喊:“难道你们没有被他欺负过吗?!”
他们一下子顿住了脚,犹豫了。果然,他们从来都是被林今冥逼着当小跟班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免受林今冥的欺负。
地上躺着的林今冥看到这场景立马懵了,他气急败坏,大喊:“喂,你们几个混蛋想死吗?”
这句话激怒了他的几个小跟班。他们互相看一眼,走过来拉开我,动作不轻也不重,把我推到一旁,甚至有些温柔。
我一脸懵地走开几步,林今冥说:“不用拉我,不要让那小子跑了。”
一个拳头打在了林今冥的眼睛上,林今冥“啊”的一声,下一秒,无数的脚和拳头包围了林今冥。他甚至连惨叫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只脚就踢在了他腹部,腰部。
平时他们很听林今冥的话,可现在他们却像十天没吃饭的猛兽一样,无法控制般把林今冥往死里打。
要是林今冥被打死了就好了,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心硬下来。可我还是做不到。我冲上去,拉开他们,大喊:“喂,别打了,你们会把他打死的。”
如果我没有上去阻止他们,林今冥可能真的会被打死,他们把这几年积郁的愤怒在此刻全部倾泻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疯了般一样一点理智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我才把他们推开。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下手有些重了,有些后怕地退后几步。
林今冥躺在地上“嗷呜嗷呜”地叫着,咳着,喘气着。
我走了。把他们拉开,我对林今冥算是仁至义尽了。
林今冥后来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当他当他再回班上来的时候,像鬼一样,脸上毫无生气,长长的头发加上阴郁的表情,就好像阳光都被他隔离了一
京霖是从宿舍楼顶上跳下去的,三楼,头着地,他真是,一点生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
我把那张卡给了露露,露露泣不成声。
京霖死了。
他妈妈极其伤心,在他跳楼的第二天,所有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县城。
他们知道他被□□了,他们知道他杀了□□他的人,他们知道他自杀了,更多的人知道他是汉奸的儿子了。
葬礼上,他妈妈哭天喊地。
我留了下来。
第一天晚上,我定了4个闹钟,每隔2个小时起来一次,去天台检查一下锁住的大门。
第二天依旧如此,京霖妈妈没有任何异常。
他妈妈每天耷拉着头,头发披散,像杂草一样凌乱,邻居的目光让她本就弯的腰更加低了。
京霖死后第三天,他妈妈开始吃一些饭了。
这天半夜第二个闹钟响起,我走到京霖妈妈房门前一看,发现京霖妈妈房间的灯关了,这些天,京霖妈妈从来没有关过灯睡觉。
我以为她想开了。
我一下子冲上楼顶,每一步台阶都仿佛踏在了我的心上,砰砰作响,就好像随时要跳出来。
我害怕,我害怕我一打开门,什么也看不到,我害怕我刚好打开门,就看到一个背影往下飘,我害怕听到一声巨响。
我打开门,还好,至少,我还有机会。
京霖妈妈是如此的平静地站在护栏上。
我剧烈地平复一下呼吸,可呼吸却越平复越乱。
前面仿佛是一段长长的钢丝绳,这边是希望,那边是绝望,我抬起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好像这一踏下去,连同钢丝两端的我和京霖妈妈都要掉下去。
我轻轻地踏出第一步,看着毫无反应,依然在悲伤中的京霖妈妈,心脏砰砰砰地跳。
一点声响也没有,还好,我缓缓地送出一口气,稳住身形,准备再往前一步,京霖妈妈突然说了一句话:“孩子,不要劝我”。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淡,更像是建议我。
她不是不知道跳下去是多么可怕。
我无望了,刚刚差一点就抓到希望的绝望。
可是,阿姨,我又怎么能不劝你呢?京霖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么多天以来,我为什么要住在您家,除了安慰您,是因为我早就想到了这样的一幕。
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定好几个闹钟,每隔两个小时起来一次,我知道,最开始这一个星期,是最难熬的。〈我不能再亲眼看着另一个京霖在我面前死去了,再也不能,绝对不能。)
我说:“阿姨,京霖肯定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京霖妈妈毫无反应,不过我感觉到这句话还是触动了她,我感觉我们之间又有联系了。
她捂着脸,哭泣起来,好像是得到允许一般,我很自然地向前走了一步,哭声掩盖了脚踩在地上的窸窣声。
好像这一小步,便是我对阿姨的拥抱和安慰。
她冲我摇了摇头,既不想拒绝,又不想接受。
我停了下来。
她哭着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连忙摇了摇头,一股悲愤涌上心头,我说:不,阿姨,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欺负京霖的人。
阿姨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在第一次他被欺负的时候,我就应该安排他转学的,可我却还骂了他,认为他是惹事了。是我的错!
我还骂他说:你跟那个混蛋简直一模一样。
我说:京霖从来没有怨过你,阿姨。
我撒谎了,京霖怨过她妈妈,但我知道,京霖本质上还是爱她妈妈的。
阿姨轻笑了一声,这是对自己的嘲弄,“可难道这样我就没错吗?”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了,阿姨很自责,无论我怎么安慰,她都认为自己有错。
哪怕或许连她自己可能也明白,最大的错其实是那些欺负她的人,她依旧自责不已。
现在的我就像是拉着一根虚无缥缈的线。当我拉着他时,他才存在,我没拉到他时,他就不存在。
我说:“阿姨,京霖肯定不希望您这么伤心,他肯定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这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安慰阿姨了。
我预知到京霖妈妈马上要做出决定了,因为她抬起了头,慢慢擦干了眼泪,眼里多了一分坚毅和决绝。
我再也无法往前走了,好吧,我也绝望了,我要放弃了,可是我又怎么放弃呢?
京霖,你看看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蹲了下来,我感到一阵痛苦无法释放的极度郁闷,可是我却哭不出来,没有泪水,就像咳嗽时不能把肺里最底层那口郁结的浊气咳出来。
我也有错,我当然有错,这还用说吗?
我没有察觉到京霖的心情变化,我没有理解到他话里的倾诉欲望,我怎么会没错呢,可现在,我好像连他妈妈也似乎救不了了。
当一位决绝的女人,无望的妈妈坐在楼顶栏杆上摇摇欲坠,一阵微风吹过都可能把她吹下去,稍微激动的情绪就能把她推下去的时候,曾经无数在我脑子里闪过的急救措施再也用不上了。
我再也兜不住眼泪了,我眨了眨眼,一滴泪悄无声息流了下来。
阿姨回头怜惜地看了我一眼,或许还有感谢。
她愧疚地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任由我无助地哭泣。
她也很煎熬吧。
要是她能过来扶我一下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把她救下了,可现在,我们谁也救不了谁,我感觉身体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她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
我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阿姨。”
我心想,阿姨,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要再说是谁的错这个问题了好嘛,你不要再那么自责了好嘛,要说有错,谁没有错呢。
我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我为阿姨一直如此自责感到生气,我为自己对阿姨的自责生气感到生气,我为我生气于我为阿姨自责感到生气而感到生气和自责。
阿姨就像迫不及待离开这个世界一样,给自己找各种离开的借口。
她犹豫了一会,看着我说:京霖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她说出这句话后,真正地大哭起来,这是一种彻底的痛苦和绝望的释放,极度的自责和愧疚,我不知道为什么京霖妈妈突然如此悲伤,这跟京霖的爸爸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的,我当然知道京霖爸爸是汉奸,我知道京霖怪他妈妈没有告诉她真相,可我感觉阿姨有别的事情。
我顺着她的话问,就好像这样能离阿姨更近一些:“那京霖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阿姨没说话,我想起那个从小到大的传闻,又看了看阿姨的神情,越发确认了自己多年来的猜测,这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难道说,京霖爸爸真的是汉奸吗?”
阿姨痛苦地摇着头,她需要时间,我等待着。
许久,阿姨说话了,她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是日本人啊!”
阿姨喊叫道“什,什么意思?”
京霖是日本人,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阿姨告诉了我,阿姨当年战乱被日本人□□了,犹豫再三,还是生下了京霖。
京霖妈妈哭喊道:都是我的错啊!造孽啊,我就不该把他生下来。那个混蛋作的孽最终害了他自己的儿子啊!
我震惊了,我劝不了京霖妈妈了,我彻底绝望了,连我也觉得她好像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没了儿子,什么都没了,邻居同事周围人的另眼相看,让她再无法活下去。
她的一生都那么苦,想到她曾受到过比他的儿子还更加残忍的对待,还要坚强地活下来,可现在,她唯一的儿子也没了。
我还能怎么劝她呢?
我试图做最后的尝试,我说:“京霖是爱你的,阿姨”。
阿姨眼神空洞,泪眼朦胧,“又如何呢,我儿子已经死了”
我说:阿姨,您还有很长的日子,您还年轻
她说:这又何尝不是煎熬呢?
是的,又如何呢,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连我也为她感到绝望和伤心。
京霖死了,我那个曾经最好的朋友死了,而现在,她的妈妈就在我面前,可我却救不了她。
阿姨动了动身子,我大喊:不要,阿姨!
我一下子跪了下来,膝盖猛地撞击地板,我哭着祈求:阿姨,我求求你了,不要跳,我求求你,不要死。
我早就已经做好了阿姨就这样一跃而下的准备,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差点就来不及了,膝盖的剧烈疼痛这时才传遍我全身,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我只感觉身处迷雾和细雨之中,我抬头,才发现天空真的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我拼命地磕头,我试图抓住这渺茫的希望,我试图用自己的伤残来换来阿姨的同情和不忍,“阿姨不要,求求你阿姨,不要,我求求你了。”
好一会儿,我再也没有了喊的心情,再没有磕的力气,鲜血顺着雨水从我眼皮流下,好像天空下起了血水一般。
连我也想跳下去了。
我摸不着那根线了,我就这样跪了好一会儿,既没有人来扶我,也没有任何人说话,阿姨,您还在吗?
如果阿姨跳了,那应该会有声音吧,阿姨还在吗?
我期待地慢慢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眼前变得清晰了些。
太好了,阿姨还在。
她心疼地对我说:孩子,你又何必这样呢?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阿姨,求求你,不要跳好吗?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京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呢?我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也许如果当年没有那场作弊,没有那个纸团,京霖也不会转学,他也就不会被欺负,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吧?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孩子,我所有的财产都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包括房契,你拿去吧”
为了安心死去,阿姨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阿姨你活着。
阿姨,我这一生都在不停地失去,爸爸,妈妈,娜娜,马克,风江州,我失去了太多太多了,我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人。
我颓然无力地继续恳求,“阿姨,就算是为了我——我知道这样很无理,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让你死,我不能让你死。求求你了阿姨,就当是为了我,下来好嘛”
我大声叫道:“算我求你了阿姨!”
我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我是笨蛋,我是大笨蛋,现在有个活人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是笨蛋还是什么呢?
这个时候,阿姨说了似乎是最后一句话的一句话,她说:孩子,好好保重。
微弱的声音被细雨切割成无数细碎传到我耳朵里。
雨下大了,大到黑暗中我已经快要看不清阿姨的身影,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我无望地瘫坐在大雨磅礴的地上。
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夜晚,无数次妈妈安抚我睡觉,为我盖好被子后,准备关门离去,当时我好奇每天晚上她跟爸爸出去干什么。
那一次,她最后一次亲了亲我的额头,久久地看着懵懵懂懂的我,她对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后她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这段记忆曾经从未在我脑子里出现过,可现在,却悄悄地在我脑海浮现,就好像某种上天的启示一般。
“妈妈”我轻声叫出了声,我想你了,妈妈。
我看着黑暗中的阿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一样。
我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离去,可现在,我却要亲眼再次看着另一位妈妈离我而去。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就这样眼睁睁再次看她离我而去。
阿姨惊愕地转过头,“你…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冲她笑了,泪水奔流在两颊,我看着她,我好像看到了妈妈,我又叫了一声:妈妈。
一连串细碎的记忆在我脑子里突然串起来,一道电流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想起来了,难怪姥姥如此地恨我,因为就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是我,害死了我自己的妈妈,是我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劫难,是我的调皮给他们带来了劫难。
我真的是那个姥姥口中“该死的”“兔崽子”。
现在,就好像老天可怜我一样,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又怎么能再次失去妈妈呢?
十几年来的痛苦,委屈,郁闷,我再也无法抑制,我大哭起来,我大喊,我大叫,“妈妈,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妈妈,我对不起你,爸爸,我对不起你,姥姥。
我对着空气说:“妈妈,你回来好吗?”
可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泪水再大,雨水再大,也不会朦胧出她的身影。
是我害了爸爸,是我害了妈妈,是我把姥姥的儿子害死了,所以她厌恶我,嫌弃我,骂我“该死的”,而现在,我一切都想起来了,是我,都是我。
我看着阿姨,请求道:“阿姨,您愿意当我的妈妈吗?”
现在,我迫切想要一个拥抱。
雨继续下,我好冷,我想要妈妈回来,我想要她抱抱我。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温暖和怀抱。
阿姨听到后愣了愣,我才意识到这实在有些唐突。
对啊,妈妈已经死了,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啊。
可阿姨此刻是那么的像妈妈,如果妈妈还在,应该也是这样子吧。
我再次请求道:阿姨,你愿意当我的妈妈?就算是可怜可怜我好嘛?
阿姨有些出神,有些出神,有些犹豫,“我是真心的,阿姨,我求你,当我的妈妈好嘛?就当是可怜可怜我,我真的,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了。”
我哭着说:“我求你了阿姨,我真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妈妈”
我不想你死,我想要一个妈妈。
好一会儿,我害怕阿姨什么也不顾就此跳下去,我现在就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这根草我已经握了一晚上,可阿姨还是无动于衷。
这下子我真的彻底崩溃了,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刚刚还只是看着京霖的妈妈离开,现在却如同当年我看着自己的妈妈再一次离开我一样。
我想,这次,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了,我绝对不能让妈妈离开了。
我感觉这十几年所有的眼泪都要爆发出来一样,我想痛哭,可我却是欲哭无泪,干咳起来,一晚上下来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双眼灼烧无比。
这是我唯一能够弥补京霖的机会了,我还能怎么补偿他,我还能怎么赎罪呢?
我双手趴在地上,任由额头撞击地板,我再次祈求:阿姨,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不要跳,做我的妈妈好嘛,我求求你了,我只是想要个妈妈。
“阿姨,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从小就没有妈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不要死好嘛”我发出最后的低吟。
我是真心的,我不想她死,我想要一个妈妈,我会代替京霖照顾她妈妈一辈子。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啊,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我真的活不下去了,“阿姨,你走了,我会自责痛苦一辈子的”,我说,现在哪怕让我变成狗一样在这磕三天三夜我也愿意,我只求阿姨你,不要走好嘛,不要走。
好久,我还在喃喃自语恳求阿姨,我实在没力气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疯了,如果阿姨真的跳下去了,我就这样一直跪下去,我也去见京霖,向他道歉,或许我还能见到妈妈呢。
额头传来寒冷的触感,这感觉随后变得温暖起来。
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连带着我已经湿透的鬓发。
恍惚间,我抬起头,阿姨已经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她跪在地上,抚摸着我的头,我感觉一股暖流进我心里。
一切都变得那么值得,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一丝飘渺的希望在我们两人之间蔓延。
阿姨眼里是喜爱,是感慨,是怜惜,那份痛苦被她压了下去。
“孩子”
“啊…妈,妈妈”
妈妈有些手足无措,她笨拙地张开双臂,我一下子扑了上去,在大雨中跟她拥抱。
“妈妈”我轻声叫道,望向黑暗种的虚无。
妈妈,我现在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