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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告别娜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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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船的某一天下雨,娜娜感冒了,我们的分别提前了。整个夏天,这是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雨,之前夏天下雨都是下子就停了。可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等我赶到湖边时,娜娜在那里用手拖着已经成形的船,防止被水流冲走。“娜娜,太危险了”我大声喊,跑过去,帮她一起拉着,好一会儿,这雨还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不用过多久,河水会蔓延到沙滩,岸边。得找跟绳子,我想,我叫娜娜回去拿绳子,我在这拖着。
娜娜就这样感冒了。我真后悔当时叫娜娜去找绳子。船没了,就没了吧,可娜娜感冒了却得不偿失,我当时应该叫她直接回家的,这样或许她就不会被淋感冒了。娜娜找来了绳子,我们把船拴住,这个时候我们早就淋湿了。在路口我们准备分别时,娜娜拉住了我,“去我家吧”
“不行,我得回去换衣服”
“可是,你姥姥…”她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了。
“是的,姥姥会骂我”我全然忘记了这点,娜娜提醒了我。姥姥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船已经停了,我们只能绕道跑回娜娜住的宾馆。娜娜没有男生的衣服,在她一阵翻找下,终于找到一身比较适合男生穿的短袖和裤子,虽然穿起来有些紧绷和别扭。
屋外还下着雨,娜娜开始用风扇吹干我的衣服。
“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说,伸手去拿衣服
“没事儿”娜娜抢过衣服,继续用风扇帮我吹着
“……你中文越来越好了,娜娜”我说
“啊哈”娜娜开心地笑了。傍晚时分,雨停了,夕阳在下雨后显得更加辉煌,金光在彩云间流动,却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娜娜把烘好的衣服递给我,我却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世界好像静了下来。要是一切就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第二天,我到秘密基地查看船只,河水已经慢慢退了下去。
娜娜感冒了,发烧了。连续几天,她都没来,我去她家找她才知道她已经发烧两天了,头上正盖着湿毛巾。她爸爸妈妈在家里既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办,他爸爸找来了医生,可他爸爸居然一句中文也不会说,娜娜妈妈也是,幸好娜娜会一点中文,医生把药开给她,告诉她怎么吃。
送走医生后,娜娜拜托我一件事,家里的菜没了,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妈妈去菜市场买一下,她给了我一张清单,用中文写的:茄子,猪肉,辣椒,玉米,面包,水……
我领着娜娜妈妈,先去了菜市场,而我没想到的是,阿姨连找钱也不会,我才发现,阿姨有轻微智障,眼神懵懵的,动作也比较迟缓。一站一站买完东西后,我牵着阿姨回到了家。
到家后,又有人敲门,我正在房间给娜娜擦脸,以为娜娜爸爸在楼下。事实叔叔确实在楼下,可他慌张地跑上来,支支吾吾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娜娜听得懂。她一下子起来,穿起拖鞋就跑下楼,我叫她穿件外套,她却是就穿件单薄的衣服就下去了。
原来是派出所的,说例行检查,不用担心,警察问了娜娜几个问题,然后就走了。叔叔不懂中文,阿姨有智障,所有的生活琐事都是娜娜一个人安排,处理,天呐,娜娜,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心里无比震惊。
处理完这件事,娜娜终于接过了我的外套穿上,却没上楼,而是准备洗菜,洗米做饭。我说:叔叔不会做吗?
娜娜摇了摇头,说:在我们那,男子是不能做饭的。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妈妈智障,爸爸也不懂中文,所有的一切全靠娜娜,就连买菜做饭也是。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们就这么……就来这旅游啦?”
娜娜笑了笑,“嗯哼,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确实没什么问题,只要娜娜懂中文就可以应付了,但这趟旅游真的有必要吗?
娜娜说,他们之前还去过别的国家旅游,总不可能每个国家的语言都学会了再去旅游吧。我心想,好像有道理。
我接过她手里的盆和盆里的菜,叫她上楼休息吧。风吹过,娜娜紧了紧外套,她说:你会做饭?
我笑了笑,“嗯哼,有什么问题吗?”
在家姥姥也总是叫我做饭。娜娜想了想,认真地说:谢谢你,夏原。
吃完饭,我帮娜娜收拾好,就回家了。娜娜爸爸两只大手紧紧握着我的小手,说着什么,同时又做着什么动作。可我并不太懂,但娜娜爸爸眼眶都湿了,我有些慌乱,娜娜示意我点头,我胡乱地点着头。他在感谢我吗?可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啊。
星期天,一个看起来跟娜娜年龄差不多的女孩来买玉米。“你是夏原吧?”她这样说,我有些疑惑。然后她介绍说她是吴川的领居。于是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吴川后面来找我算账,他认定我喜欢上了那个小女孩。原来如此,吴川暗恋那个女孩。
我被诬陷,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这次我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我说:没错,我就是喜欢她怎么了?!
这话恰好被娜娜听到,她一下子跑开了。我追上她,她却出乎意料的淡定,表示没关系,说你如果喜欢她的话一定要勇敢地去追她。
娜娜这样说,我以为她是赌气,可她却是真的就好像在劝我建议我一样,我从未见过娜娜生气,哪怕她爸爸笨手笨脚地端杯水就摔碎了杯子,转而又无所事事地去看电视,她也只是叹了口气。而现在她的反应让我毫无来由地悲伤。那那个吻又算什么呢,为什么娜娜你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就好像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很普通的朋友。可我们真的就是朋友吗?也是,娜娜你那么好,又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这样想,识趣地不再烦她了。有那么一刻,我希望她能叫住我,哪怕只是一个转身也好,可她没有。我彻底无望了。她一点也不吃醋吗?娜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整个夜里,我都辗转反侧。第二天,我们俩一如既往地来到秘密基地,森林深处的河流旁。我真正沉下心来继续造船,这让我开心,又有些不安。我回望娜娜时,她却是马上转过头去。而当我跟她说话时,她什么也没变,依然是甜美的笑容,温柔的声音。
我再也受不了了。有那么一刻,我无比想要直接冲过去,跟娜娜把话说清楚,可当我向她走了两步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完全做不到。我对自己无比失望,用力漂了几个石头,可石头也跟我做对。我借口先走了,也许娜娜此时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没看到她任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要怪吴川,可是又怎么能怪吴川呢?或许我应该感谢吴川,感谢她的领居女孩,让我终于认清了自己。没有人会喜欢我,包括娜娜。
造船的事我已经答应了娜娜,所以我每天依然照旧去。娜娜也是如此,只是某种莫名悲伤怪异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日渐蔓延。
“马上就要分开了啊!”她这样感慨道,望着已经快要完工的小船,有些半开玩笑地继续说:估计到时候我们就要告别了吧?
我不确定我是否捕捉到她话里的半分忧伤,因为娜娜说这句话就像是开心地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一样的语气。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我也应该像娜娜一样乐观地感叹几句,再聊几句人生理想,可我的嗓子被堵住了一般,是干涩的。
但是,如果你最好的朋友即将要分别,而你作为东道主又怎么能给她留下个悲观的印象呢?
“那我们得加紧造船了”我说,企图让自己的语调跟她一样乐观开朗。
“那夏原,你会舍不得我吗?”
“会啊”我条件反射般继续强装乐观地说,把竹子架在船上,继续埋头苦干。我希望她什么也没看出,却又希望她看出点什么。我舍不得你,娜娜。
恍惚间,我瞟了一眼娜娜,这个时候,我发现娜娜她的脸色就像好几天没睡一样,头发在风的吹拂下有些凌乱,神情逐渐悲伤。她连伤心起来都那么美。我终于明白,她从来都是在强装乐观,强装镇定,就好像这样就能晚几天分别,就好像这样我们就能更舍得对方一样,可我们终究要分别。
“没事,就算你父母不带你来,或许等我们以后长大了,还能见着面呢!”我安慰说,挤出一丝微笑。她勉强笑了笑,不再看我,躲避我的视线看往别处。娜娜,我请求你,不要哭好吗。
“娜娜,帮我拿一下那个铁锤”我说,希望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哦,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背过身用手快速擦了擦眼角,将锤子递给我。
后面几天,娜娜又是开朗活泼起来,好像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天刚好是街,我带娜娜来逛街。在这里,娜娜看到一个十分可怜的乞丐,之前我们这也偶尔会有乞丐过来。但是姥姥告诉我那些都是骗人的,因为他们是一个小组织,会分散在附近各个乡镇乞讨,乞讨的钱都要上交给一个帮主,甚至有人认出来前几年失踪的孤儿居然被打断手脚在那乞讨。
而娜娜看到那乞丐的第一眼却移不动脚步了。“夏原,我们去帮帮他好不好”娜娜说,可怜地看着那乞丐。没等我说什么,娜娜已经把今天准备用来逛街的钱全部拿了出来递了上去。那个妇女马上在地上给娜娜磕头,嘴里念叨着什么祝福的话,我一把夺过娜娜手里的钱,那妇女呆呆地望着我,娜娜也疑惑地看着我。
“夏原,你…”
我看着那妇女,她实在是可怜,可我依然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欺骗的例子。那个时候我把一个星期的零花钱都给了一个老头,姥姥知道后大骂我一顿,随后她带我到一处偏僻的郊区酒馆,我看到一大群乞丐聚集在那喝酒抽烟,日子美妙得不得了,包括那个老头也在。什么儿女双亡,从小多病等都是假的。
而且,娜娜你没看到之前一大群乞丐去吴川那领玉米的场景吗?他们是一个组织。我这样说,拉着娜娜的手赶紧离开。那妇女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怕我再不走连自己的口袋也要心甘情愿给她。待拉着娜娜走后不久,我把这事告诉了娜娜,娜娜坚定地说:我宁愿她是假的,也要把钱给她。就这样,一连几天,娜娜每天都会从家里带点零花钱出来给那个乞讨的妇女。
当我把这件事给姥姥说时,我以为她至少能给我些启迪,或是帮助,可没想到她嘲讽娜娜道:嘿,她可真有钱。
“姥姥,这是钱的问题吗?是娜娜太善良了!”我说,对姥姥这个回答无比失望。
“嗯”姥姥敷衍了一句,“我有钱我也这么善良”
我没再理她,娜娜就算没钱,估计一样会把自己的钱给那个乞丐。况且,娜娜并不是有钱人,她爸爸穿的就是普通的背心,她妈妈比我们这的农村妇女更像农村妇女,手粗糙得就像砍了一万斤柴一样,爸爸的手也完全不想精英人士,跟镇里砖厂搬砖的工人差不了多少,连皮肤都一样的黝黑,就像蒙了一层灰。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有钱来这旅游的。
第五天的时候,我决定采取措施。但当我走到那个妇女面前时,本来准备好说的话却一下子忘记了。我要说什么来着?我努力回想自己之前想好的话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愣愣地站在妇女身前好一会儿了。终于想起来了!我想,看着妇女准备说话。这个时候,她从内衣里翻找什么,没找到,又翻开里面一件内衣,像剥洋葱一样。这一次她还没找到,又搜了搜裤带,终于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她将纸币递给我。她在干嘛?
我犹豫了,即使离那张纸币还那么遥远,我却仿佛已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我不由得身子往后倾,尽量离那张纸币远点。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毫无在意地收回那张纸币,随后从那个碗里拿了一个硬币,这显然是刚刚某个好心人丢给她的,她欣喜地递给我,满是沟壑的手看起来跟姥姥的手一样苍老。看我没接,她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就像大人给小孩子零花钱买零食一样,脸上满是疼爱欢喜的神情。我彻底呆不下去了。我刚才到底多伤她的心了啊。
“你”我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也许我要说谢谢,但我不能收下那枚硬币,“你没有工作吗?”
她看起来最多五十岁的样子,怎么没有工作要来乞讨呢。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发现我说了句废话,我在干什么呢?他们有工作还会来乞讨吗?我好像又揭了一次她的痛处。
“总之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我有些生气,或者是恼怒,我不知道,感觉自己脑袋嗡嗡的,心里乱乱的。缓和一下语气,我硬着头皮说完最后一句话:“那个小女孩身上也没多少钱,你不能再收她的钱了!”
我跑开,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我怎能如此对待一个流□□女?想到她可能也是出来骗人的,这至少让我心里好受了点。
次日,我来到河边,准备跟娜娜说这件事,没想到娜娜也有事跟我说。
“你先说”我说
“还是你先吧”她说
“我…不,还是你先吧”我说,看着娜娜,毫无来由紧张起来,她要跟我说什么呢?
“那个妇女-”
“那个妇女?”我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吗?”
“没”我说,嘴巴哆嗦了一下,“没什么”
没想到娜娜跟我想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而且只是那个妇女的事,没有别的。
娜娜告诉了我真相。原来那妇女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所以才会乞讨,因为他的儿子得了重病,自己又没有工作,当我得知她的儿子比我还小时,更加惊讶,因为她看起来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而吴川的妈妈才三十多岁。我误会了她,并且把她赶她走了。
“我们可以为她找个工作”娜娜说
“工作或许没有乞讨赚的多,不然她早就去找工作了”想了想,我说:“我们去报社吧”
“对,报社”娜娜开心地拥抱了我一下,我更加羞愧。我上午还叫她离开这里呢,她走了吗?也许现在回去还能找到她。
我们来到街上,那个妇女果然走了。娜娜无比失望,她喃喃自语:“她怎么今天没来呢?”这一切都要怪我,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多问几句呢?
“也许她明天就来了吧”我有些心虚地安慰道。等娜娜走后,我四处打听,去了一些乞丐一般会去的地方,比如小巷子里的垃圾桶那里,以及郊区的垃圾场,那里确实有几个乞丐在翻垃圾,但没有那个妇女。
我又去了桥洞下找,也没有。她真的离开了这里,就因为我的一句话。你怎么那么听话呢?你为什么要那么听话呢?我无助地站在街上。为了这个,娜娜甚至推后了我们的造船计划,如果她知道是我干的好事,该会怎么想呢?或许明天她就回来了呢?今天有事走了呢?不,她永远不可能回来了。想到这,我失落地低下了头,我准备明天去坐车去隔壁乡镇看看。已近黄昏,累了一天,我无力地在街道上走着。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我赶紧跟上去,正是那个妇女,我上前两只手拦住了她。
我跟她说了娜娜的那个计划,她有些担心,“这样真的有用吗?”
“不能很有用,但至少有用”我说,又换了一种说法“至少比乞讨有用”
没过几天,妇女的事登上了报纸,很多人为其捐款。我把报纸拿到我们的秘密基地给娜娜看,“啊”,娜娜开心地大叫起来,“夏原,你好棒啊!”
我心里一阵暖意,“我真的棒吗?”原来被人肯定的感觉是那么的好。我们真的做到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造船计划已经推迟了太多时间了。后面我和娜娜几乎话也不说,只是一心一意造船,连递工具的时候,都沉默不语。日子越来越少,我们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可那船却只是慢吞吞地成形,好像永远长不大。
我一定要在娜娜走之前把船做好,我想,可随后不及娜娜就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她很快就要走了,“这么突然吗”我问,“之前不是说还要二十天吗?”得到的是娜娜肯定的答复。
我跟娜娜父母再次确认了一下他们以后是否还会来中国,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出那个令人伤心的事实。不会了,他们表示说,因为在中国业务的关系,他们估计不会来这了。这话是娜娜翻译的,毕竟她爸爸妈妈不会说中文,我也听不懂外文。这意味着我跟娜娜可能再也难见面了。或许等以后我长大了可以去找她,但她到时候还会记得我吗?
在娜娜家待了一会后我连忙跑去了基地。过几天她就要走了,他们就要离开了。我反复在脑子里确认这个事实,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得赶快把船造好。我开始拼命地砍竹子,而船顶部分,则需要压弯的竹子,这实在太耗时间了。
再给我两天时间好嘛,我看向天空,祈求上天。
第三天早上,娜娜来我家告诉我,说她们明天一大早就走。她惭愧地道歉,我表示没事。娜娜劝我别再造船了,已经来不及了,她要离开了。可是我觉得,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我丝毫不顾她的劝阻,继续计算着大概还需要多少时间,可怎么算都感觉不够,完全不够。娜娜也继续帮我,可即使这样,好像也不能在她离开之前完成了。真的完成不了了。
“娜娜,你说的对,来不及了”我无力地放下手上的竹子。是的,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听我这么说,娜娜这时却是改了之前说的话,“不,来得及,一定来得及”她甚至没抬头看我,边说话就边奋力搭竹子,好像这样就能再争取一些时间一样。
这个时候反过来我安慰娜娜了。
“娜娜,真的来不及了”
“不不,一定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娜娜喃喃自语,自顾自地抄起一根竹子,拿了几枚钉子和铁锤。埋头继续苦干。
我愈发不忍,好一会儿,我就这样看着娜娜。看到她这么努力,有那么一刻,她真的让我相信,让我觉得或许真的来得及。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娜娜钉钉子的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锤子,又看了看那艘已经初具形状的小船,看了看身边杂乱的竹子,又忍不住看了看那艘小船。如是重复几次,娜娜抬起头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神中确认我是不是认真的。我确实是认真的,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与其就这样在这做徒劳的功夫,不如再多说说话聊聊天也好。
“我们去散散步吧,娜娜”我说。最终,娜娜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竹子。我牵着她的手,顺着河流,走出了山林。此时我们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就这样牵着手,一直走着,走着。该说的在之前我们逛街的时候,我们造船的时候,我们卖玉米的时候,都已经聊过了。
来到油菜花田里,娜娜说:记得吗,夏原,我们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见面的。
“记得”我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将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娜娜。“我们重演一遍那天的场景吧?”娜娜回过头,抑制不住地冲我微笑
“什么?”我疑惑,娜娜迅速往后退几步,然后假装在栏杆边看风景,眼神平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我反应过来,往她走几步,恍惚间她看向我这边,我慌忙地看向另一边,假装自己在看风景。她记得,她一切都记得,我也记得,每一个细节,没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那么清晰地浮现我们在眼前。彼时的场景跟此时的天地影影绰绰地重叠起来,甚至让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们就真的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认识一样。
我克服胆怯,就像第一次那样,往娜娜悄悄走几步,同时脑子里回忆着下一步剧情。
“心情不好吗?”我说,娜娜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想起第一次我们见面时她回答我的场景。等了两秒,娜娜一直呆呆地看着我,她肯定忘词了,这个傻瓜。我笑了笑,上前一步准备提醒她,我说:你要说-—我说不出话了。
娜娜一下子向我扑过来,我想说的话被她用嘴堵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轻轻向后踮一小步。
“也许我们可以去听个曲?”她提议道
“额,嗯?听曲?”我很少听曲,而且听曲要去县城的戏院,有点远。管他呢,我想,我跑回家里拿了自己攒的所有零花钱,听曲…应该很贵吧?我数了数自己的零花钱,一共15元,这是我两年的零花钱了,不知道够不够。
上午10点左右,我们出发了。往后的许多年,每次我想娜娜时,便会去听曲。听完曲,娜娜本想再逛一下,我说有些事得先回去了,于是我们约定明天早上我去给她送别。
夜里三更,借着倒映在湖边的月光,伴着草丛里已经渐渐疲惫的蟋蟀声响,我走在去往娜娜旅馆的山间小路上。
沿着小道,上了石阶楼梯,穿过一片小树的包围,我到了旅馆后面娜娜的房间。我轻轻拍了拍门窗,等了一会,准备再次抬手时,娜娜推开了窗户,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两条琉璃般的光芒在她脸上闪耀。她哭过。
“知道吗,我一晚没睡”娜娜神色凝重地看着我说
“我也是”
她在房间搬了张凳子,踩着窗户,直接跳了出来,我抱住她,顺势缓冲一下,将她落下。
娜娜脸上那两条琉璃般的光芒又闪烁,流动起来,一滴一滴如琼浆般从下巴落下。
“对不起,夏原”她无来由地哭了
“没关系”我说,我们都不想这样
“不,有关系”娜娜拼命摇着头“我对不起你,夏原”
“没事的”我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书上总这么说。
娜娜挣脱我的手,说:“不,不是这样的,”她话到嘴边,却再也无法说下去,我拿出纸巾擦拭她的眼泪。
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至少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夏天,我想你也是,这就够了。
娜娜用头抵着我的肩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擦干眼泪,看着我说:“夏原,我骗了你”
“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娜娜
“我骗了你,但是,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娜娜开始语无伦次,“这,这都是我的错,但是,但是相信我好嘛夏原”
“嗯,我相信你,娜娜”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或大或小。我早就觉得娜娜和她父母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们不是来旅游的。
“我们,我,爸爸妈妈,我们其实不是—-”
“我知道”我说
娜娜疑惑地看着我。“我都知道”我说,拉起娜娜的手,“跟我来”
月亮已经完全落下,太阳却还没升起,公鸡还没打鸣,夏蝉已经歇息。天刚蒙蒙亮,我准备带娜娜去一个地方。
“去哪呀?”
“跟我走就是了”黑暗正在慢慢消逝,再不用过几个小时,娜娜就要离开了。
我们进了那座小山,穿过山脊和森林,来到那条河边,我们的秘密基地。此时天已经慢慢亮堂了,只还有一些不愿离去的黑暗躲在树底,躲在草丛,躲在河底,躲在我们的小船里。
娜娜惊呼,“夏原,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我笑笑点了点头,拉着她走进小船。在一片摸索中,按下一个开关,船内瞬间明亮起来。
“哇~”娜娜再次惊呼,她看着船内的坐凳,一点水也不漏的船底,还有那盏悬挂在头顶的小灯泡,又惊呼了好几下。
“虽然船顶依旧还差一点,但是没关系”,我拿出一个装了整整一袋的萤火虫,把娜娜叫出船舱,我站在甲板上,打开袋子。萤火虫一下子飞散在船边。
“哇~哇~”娜娜连声惊呼,试着用手去抓那些飞舞的荧光,小船在绳子的牵拉和河水的波涛下微微荡漾,萤火虫顺着小河,流向树林,许久,娜娜再次惊呼一声“哇……”她的声音随着荧光的流去慢慢变小,就如同天边慢慢升起的晨光,和逐渐消逝的时光。
上午时分,挥手送别娜娜后,我回到家,姥姥还没起床。我躺在床上,就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一个多月的梦。娜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