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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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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想要一个人当你妈妈的时候,你是不能有任何其他小孩对自己妈妈不愉快的怨言的,你最好不要随意发脾气,你最好不要对她有太高要求,你最好对她好一点,孝顺一点,最最重要的是,你最好不要真正地把她当成你的妈妈,否则,你就会忘记她其实不是你的妈妈,你也从来没资格对她要求什么。
我喜欢她,但我还是忍不住偶尔讨厌她。最后我发现我只能讨厌这个世界,或是讨厌自己。
那是一次考试,我明明考的很好,可是京霖进步是最大的,于是她奖励了京霖。我还去她办公室跟她理论,但听到后面,显然她说的更有道理。
“你说是不是,京霖进步最大,我是不是该奖励他?”
“如果我一直奖励考得好的,那其他学生怎么办呢?”
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一股脑就冲到了她的办公室。是我越界了,我想。她就是她,老师就是老师,不是妈妈。
没想到第二天,她还是给了我奖励。但她却说,这是给你提前的奖励,希望你下次能进步大一点。成绩,成绩,总是成绩。如果不是我成绩越来越好,她应该不会让我随心所欲地进出办公室吧,也不会有那些特别的关爱,就算是奖励,她也总是要扯到成绩。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可以不因为成绩,或者不只是因为我是学生,不只是因为成绩,对我做一些事,其他人没有的那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那种。
我发现自己真幼稚。她为我劝架,她去家访奶奶,她对我的纵容,一切的一切还是建立在学生和成绩上,如果以后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的意思是,我去别的学校读中学了,那她还会对我那么好吗?
一如既往地某次,我从她办公室出来,那是少数能带给我一些快乐的地方。我来到教室,某些人突然起哄,“看,这没妈的孩子又去抱老师的大腿啦!”
我冲他们吼:那是因为她喜欢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喜欢。
他们大笑道:那是因为你脸皮厚罢啦!她为什么要喜欢你呢?
我把搬来改好的作业本给课代表,那女生也质问我:为什么她总叫你去搬作业本?
“因为她相信我,器重我,认为我有能力,”
“难道不是你每次都抢着要去搬作业本吗?”明明她是很自然,没有一点戏谑地问出这句话,我却觉得面门火辣辣的。
“不,我只是--不是,我帮你搬不好吗?”
这时我听到一句:“她也是,鬼上身了一样,竟然......”
是刚刚那群男生那边。我一下子冲过去,揪住一个人,其他几个突然围过来,一把把我摁倒在地,我抓着一个人的腿,把他拉倒在地,跟他拉扯在一起。其他几个人开始对我拳打脚踢。——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这样他们就可以说是我动的手了。但我却一点没有被欺负的难受,相反还有些开心,甚至,我很感谢他们。我甚至开始大笑起来,逐渐的,我感到莫名的悲伤,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我努力想把他们说的话忘干净。我知道她马上就会过来了。她一定会过来的,一定,很快。果然,一下子,她就来了。她看起来很担心我。其他几个人慌忙散开,像只小兔子一样,嘴里楠楠解释着:
“陈老师......”
“老师.....”
她扶起我,担忧地问我:“怎么样了,夏原。”我假装站不稳,踉跄两下,她连忙扶住我,责骂道:要是你先动手的,我可饶不了你啊。
说着,她就把我抱了起来,我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这得之不易而即将消逝的温暖。
“妈妈”我在心里想着,竟是轻声叫了出来。还好她没听见。要是她听见了会怎样呢?
到办公室后,她把我放在凳子上去拿药。待她回来后,我突然站起来
“呀!”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由得骂骂咧咧,“你要吓死我啊你!”
“哈哈哈”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大笑起来。随即她拿出药箱,开始在我伤口抹消肿的某种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问,玩弄着她额头披落的一小撮头发。这让我觉得我跟她亲近了一些,毕竟,她最爱她的秀发了,而现在我的手脏兮兮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边擦药边说:“因为我是老师啊”
“可你明明对其他学生没那么好”
“胡说,我对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好嘛”她认真地辩解道。认真的有点不像话,比她跟我们讲题目还要认真。我却希望她可以不要那么认真。
“那你”,我看着低头擦药的她,她为什么不明白呢,还是她早就明白,就是假装不知道呢,“你可以对我,比对他们更好一点吗?”她疑惑地看着我,有些不耐烦地撇开我玩弄她头发的手,仅仅这一个眼神就让我想要飞快窜逃这里。她生气了吗?
“就一点点,好么?不要因为成绩的那种”我硬着头皮恳求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看着我,端详,凝视,看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我简直是精神不正常了才会说出那句话,我简直疯了。现在我只想赶紧离开这。
“好”
“什么?”我问,她答应了吗?我听错了吗?不,我没有听错,“哦,好,好好的”
“那我先去上课了”我说完绕过她,跑出了办公室。我简直爱死这次那些欺负我的人了。
…………
一年又到头了,过完年,春天到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教了我们快两年了。她的生日也马上要到来。
我提前三个月就计划好了一切。露露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生日前一周,我们一起去街上买彩带,买气球。班级所有学生还一起凑钱给她买了个小蛋糕。而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是300个千纸鹤,从去年年末,到今年春,只要有空我就折,有空我就折。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希望她会喜欢。
生日那天,一大早,我就吃好饭准备出门了。我有她办公室钥匙,我得先去她办公室为她布置。300个千纸鹤,其实很轻,但背在我书包里,却感觉沉甸甸的。我后悔我在桥头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了。
办公室在上课前半小时布置好了,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大喊一声“生日快乐”,一些同学纷纷送上自己的小礼物。她很开心。一会儿,露露把蛋糕端了上来,她开始为大家切蛋糕。
我问她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没送她礼物,
“没送就没送呗,这有什么?”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告诉她其实我为她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是掉到河里了。这有什么?她说这有什么?我没送礼物好像很……正常吗?她就一点不意外,不失落,不在乎吗?我好气,我气我没把礼物好好包装,好好拿稳,我气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明明我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她却一点也不在意我送没送礼物给她。
我走出教室,准备去小树林散散步。为什么她好像对所有人都一样,为什么她要这么一视同仁呢?你就不能对我特殊一点嘛?就一点也好。你说过的。300个千纸鹤,我折了一个多月,可是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我愈发烦闷和无奈,痛苦,憋屈。
她不明所以,跑出来追上我,蹲下问我:“怎么了?”
我箍住她的脖子,紧紧抱着她,她愣了愣,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我感受着她的拍打,是的,就是这样,像其他妈妈那样,像京霖妈妈对他那样。如果可以,我想就一直这样把头靠在她肩膀里。
京霖的成绩进步很大。有好一段时间,我跟京霖说我们要养成独立学习的习惯,所以我们不再一起讨论题目。京霖什么也没看出来,满口答应了,他还以为这是我们之间新的学习策略,只有我知道,我心虚了。
他进步太大了,大到已经快要超过我了,明明我跟他每天学的都是一样,讨论的文章都是一起讨论,而且更多的时候,是我教他。而且,有的时候一道题目我教几遍他都不懂,为什么他成绩进步那么快呢?
当我这样故作惊讶地问他时,他反而不好意思了,他不好意思超过我,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好意思。
她教育我们同学间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只觉得自己像戴着一层层面具的鬼一样,我对她说好,我对他说放心,就交给我吧。我全心全意地教京霖,我为他加油,我对京霖说:“如果哪天你超过我,我就给你颁个奖状,就写:……”
“真的吗?”京霖激动地说,
“当然啦”我说。可我没想到京霖成绩能进步那么大,他真的做到了,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仰视他。我为自己的虚伪感到羞耻。
而她也开始有意关注京霖,有的时候,她甚至把京霖叫去办公室辅导。有一次我说:他不就是进步比较大吗?而我心里想的是:我成绩更好为什么不辅导我?
她斟酌了一下词语,委婉地说:京霖他的思考能力和逻辑能力更强,比你强一点。马上他又补充一句:但你的积累能力和记忆力强。
意思是我要不是因为前几年的积累,早就比不上京霖吗?还是说我是真的笨,只会记忆,死记硬背,不会思考吗?她还不如骂我笨来得舒服。我发现自己变得简直毫无风度,居然在背后说京霖坏话,背刺了他一刀。要是当时有面镜子,我真该看看自己有多丑陋和不堪。
因为这个,我开始害怕面对京霖。我对他既愧疚,又嫉妒。我因此把我珍藏的一本硬壳笔记本送给了他。这就算是道歉了吧?我想,至少我弥补了他,不是吗?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终究认为,如果没有我教,他肯定就不会进步那么大的。我从来不比他笨,我不比他笨,不,我不笨。
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我们又迎来了一次考试。考前京霖不自信地来我家找我,请求我说能不能再指导我一下。“你为什么要来呢?京霖”我心想,从来没有这样,他的到来让我如此尴尬,痛苦和无奈。
京霖你个笨蛋,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我真希望他能看出点什么,但又害怕他真的看出点什么。最后,我表面满心欢喜,全神贯注地又教了他两个星期。这一次,京霖彻底地超过了我。
而由于接下来有一个省里的比赛,所以学校方面特别重视,要在校内选出7名同学去参加比赛。京霖被她给予厚望,每天下午放学后,京霖都要留在她办公室接受辅导,有一次我也跟着京霖一起去,她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陪京霖
她说:我在这。
我说:我跟京霖顺路
她蹙了蹙眉,“等会我送他回去”
京霖说:夏原偶尔可以点拨我,让他留下来吧
她两只手掌抱了抱京霖的脸蛋,满脸自豪地对京霖肯定道:你不用点拨,你是最棒的。
这场景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心想,如果我这时候还不走,会让她更讨厌吧?我最终识趣地离开了。一路上,我都忍不住回想起她的话,她说我在这,她说我送他回去,她说他是最棒的。她觉得我在那会影响她对京霖这个天才的指导。我努力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可还是心情抑郁起来。
她从未亲自给我辅导过,哪怕我成绩下降,除非我主动找她问问题。而这些话,她也从来没对我说过。每次我考的比京霖好,比很多人都要好,她都说加油,再接再厉,加油,我满口答应。原来她除了会说这一句,还有别的句子。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再也不会教京霖了。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笨,小气,无能的人,我还能怎么做呢?当成绩出来的时候,她问我怎么这次退步那么大?可是我有退步吗?只是京霖进步太大了不是吗?她没有失望,相反,她开始安慰我,叫我不要压力太大,下次继续努力就好。我反而觉得,她是没那个心情鼓励我了,现在只要不是上课,她都在办公室,在亭子里辅导京霖。我宁愿她骂我,我知道,我肯定让她失望了,我也对自己很失望,我也努力了好嘛,我真的努力了,没比京霖懈怠。可是,我还是没进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京霖来我家,奶奶总是说:看看人家,你多向人家学习。
也许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京霖比我聪明,而我,好像不仅比京霖笨,比其他人也更笨。难道我真的很笨吗?
京霖安慰我,说不要气馁,我假装不在意,表示没事,这点挫折打不倒我。当他在台上被奖励的时候,我拼命告诉自己:我下次一定会进步的。作为他的朋友,我该为京霖感到高兴不是,他进步那么大,我努力这样劝说自己。……
露露的爸爸要过生日了。他之前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现在已经醒来了,虽然他的病看起来依旧严重,但露露还是决定要为她爸爸过这个生日。
京霖也被邀请。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露露家了,京霖却是被露露家的气派惊讶到了。推开一扇老宅门,走过青砖红瓦,边走边欣赏两旁的池子,花,树,松,又穿过一个小门,才进到里头。
生日中午时分,露露请来了几个记者和摄影师,叔叔十分惊喜,在露露和我和叔叔的那些战友们的撺掇下,只好翻出了十几年前的军装,露露耐心地帮她爸爸把勋章挂好,帮他戴上帽子,一股正气和英姿油然而生。他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有些伤感,随后豁然大笑起来。
露露奶奶也还健在,在这之前我去到她奶奶房间看望了一下老人家。奶奶身体已经很差,走路都要人扶着,但说话依旧口齿清晰,思维活跃。我看到她奶奶把京霖拉进去聊天了,好一会没出来。
饭后休息期间,露露爸爸跟其他人一起聊天,京霖插了一句,随后也跟露露爸爸他们聊了起来,聊得越来越火热。是关于宗教的一些看法,他们聊印度宗教,他们聊□□教,基督教,他们聊宗教和信仰的区别,而后,他们又聊到欧洲历史,世界历史。
我惊讶于京霖竟然如此学识渊博。
“京霖,你怎么什么都懂?”他说他妈妈给他买了一些关于历史,地理的书,他偶尔涉猎了一些。
“哦,真好”我说。
露露后面也开始跟京霖,跟她爸爸聊了起来,露露也懂挺多。我坐在那里,只能一个劲点头,假装听懂。格格不入的感觉再令我受不了,我只好一个人到外面散步。一会儿,露露也出来了。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夸奖京霖。
“我第一次发现李京霖懂这么多!”
“我也没想到”我说
“可他走路又总是低着头,就像犹豫的沉思者一样,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焉!”露露接着说,这时她又像一枝晒焉的荷花,竟是有些心疼起对方来。
“夏原,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我说,冲着露露挤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最近因为成绩的事有些失落。”
这么明显吗?我心想
“不过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不是吗?”露露总是这样,很多时候她说的话看似随意,但其实在隐晦地安慰你。
“没有,我只是想出来吹吹风”,我撒谎道。
后来的几次考试,我依旧落后京霖,每次只是一点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忍不住要嫉妒京霖,尽管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当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表面上聊得很开心,玩得很好。京霖总是谦虚地表示自己可能是这段时间气运比较好,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而我心里,却总是忍不住嫉妒他。
暑假刚开始,我就开始复习,争取在春季考试中,可以超越京霖。我们既是朋友,也是竞争对手不是吗?
某次我又遇到那群混混,他们不再嘲笑京霖,反而嘲笑我了。
“嘿,也难怪,那个汉奸已经把你的聪明才智都吸走咯”
“看吧,这就是跟汉奸玩的代价”
“京霖不是汉奸,就算他爸爸是,他也不是”我说,还有,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暂时的,下次我一定超过京霖。我不笨。
考试马上到来。第一次,我这么没信心,我怕我再一次让所有人失望。
我再一次让所有人失望了。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京霖比我聪明,他不仅比我聪明,他还上懂天文,下懂地理,能和露露爸爸谈天说地,各种知识信手拈来,他总是受人喜爱,奶奶,她,都喜欢他,他还有个爱他的妈妈。
他甚至自作主张地说要为我补习,他以为自己超过了我一次,就真的比我聪明了吗?他以为他得到露露爸爸的欣赏,就很厉害了吗?他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这个汉奸,他有资格教育我?
我拒绝了他,终于狠下心,如果哪天他再来问我题目,我一定不会告诉他,可他再也没问过我。他已经不需要我了。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我。
没有意外的是,这一次,京霖比上次考的还要好,而我,甚至比上次还退步了。天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明明这次我比上次还努力,明明一切该搞懂的我都搞懂了。而当京霖自以为是地安慰我说,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好了的时候,我冲他大吼:努力就有用吗?努力了我就会有妈妈吗?不会!
我简直疯了,开始胡言乱语。
“京霖,你变了”我说,“现在你成了学霸了,你们学霸就是这样,总是认为我们这些人是因为不够努力对不对,你们总以为自己的成绩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对吗?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才是那个最笨的人,我才是那个笨蛋,被所有人嘲笑的笨蛋。当我跟京霖做着同样的题目,讨论着同样的文章,他却一飞冲天,而我,始终原地踏步甚至退步。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不,不是这样的"京霖焦急地想要再次安慰我,但我丝毫没给他辩解的机会。
“你验证了努力就能成功的定律,你就觉得所有人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吗?你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幸福吗?”
我冲他喊道,我意识到,我说错了一句话,那就是京霖也生活在不公平的环境里,他生来就受到无数人的唾弃。可我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因为至少他有个爱他的妈妈。而我什么也没有。
我猜他肯定又要说一大堆关于人是没有极限的这类话,当他成为学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变了。我们就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他语无伦次地说,“夏原,你是最棒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嘿,他总是这样说,好像什么事只要相信就可以。相信,相信,相信,他只会这么说。
“那你相信你父亲不是汉奸,你父亲就不是汉奸吗?我相信你父亲不是汉奸,你父亲就不是汉奸吗?其他人相信你父亲不是汉奸,你父亲就真的不是汉奸吗?”
他愣住了,好几秒的停顿,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猜的,我只是一时生气,想要宣泄一番而已。
“我爸爸是汉奸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又问,悲戚戚地看着我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响起,所以京霖爸爸真的是汉奸吗?他真的是汉奸的儿子?是他的父亲,害了我们这个民族,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吗?
“我宁愿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变得软弱无力,轻微到好像只能让我自己听到。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时对他,和在心里对自己说。
往后一个月,我跟京霖再没有说过话,甚至连面也没见过,经过我们处在同一间教室。好像有某种魔力一般,把我们隔绝,我们上厕所没遇到过,吃饭也没遇到过,下午放学我也没见到他。难道他也在躲着我吗?我想。
…………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下午一如既往地回家。路上,我又瞥见了那些个混混。他们手里抓着两个人,在我感慨不知道又是哪个人那么倒霉时,其中一个人人回过头,对我大喊:夏原,快跑!
那个人是京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吴川?我仔细望过去,这个时候,那群疯子的目光找到了我——他们在等我。我撒腿就跑,穿过一个房屋,从屋子背后跑过,那些人也派了两个人来追我。从房子出来我又暴露在他们视野下,他们喊了一声:在这!
路上零零散散的学生茫然看着我们。我继续跑,过了桥,又溜进了一排房屋,在这里,我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一间杂货间,窗户居然没关,我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又把窗户关上。
几乎在我刚好蹲下的时候,他们从窗户边踩着树叶路过。他们最终逼我出来了,因为他们说,再不出来就打死吴川跟京霖。
实在是幼稚,他们敢拿我们怎么样呢?他们啥也不敢。我就这样站了出来,除此之外,我说:你们忘记了上次的教训是吗?听到这话,他们就像被戳中了脊梁骨一样神情复杂起来。
这种时候,又路过一群学生,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露露,刚刚跑太快,。我把露露落后面了。露露喊了一句:老师来了!
那几个疯子开始东张西望。吴川和京霖趁他们不注意,转身就跑下了农田里,那些人马上追上去,一伙人还有他们在迂回曲折的田埂间,摇摇摆摆地互相追逐。春季的田埂甚是滑溜,湿湿滑滑的,一个人突然没注意,脚下踩空,啪地一声就摔在田里,溅起带着泥浆的水花。
我跟上去,穿过农田,吴川跟京霖兵分两路,高个子好像吃定了京霖一样,死死追着他。京霖上了农田,爬上山丘,穿进林子里去了。我跟上去,在林子的另一边,我叫住京霖,把他拉进了一个还没施工完毕的房子里。
京霖有些意外,我连忙捂着他的嘴,“嘘~”,他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我看着京霖无辜的眼睛,又想到了其他事情。只是一瞬,他发觉我愣了愣,拉着我进了一个有门的房间,轻轻掩上门。
我们互视一眼,勉强松了一口气,我才发觉我自己比他还紧张,手心也出汗了。房子里寂静无比,好像一切事物都消停了下来。隐隐能听见一些学生回家的嬉闹声,还有那群疯子的恼羞成怒声,就像透过一个塑料袋传到我们耳朵里一样,变得模糊,平淡,没有棱角。我看了一眼京霖,他的鞋子已经全是泥巴,身上也好几个地方有零碎的树叶和脏尘。
没有人说话,好久,房间里愈发寂静。
就在我们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没人会怀疑这不是风吹开的,因为他开的实在是太过自然,很慢,很慢,甚至,开的很美,很妙,很玄——直到我们看到高个子的脸,他高大的身躯把光线阻挡在外,在房间里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用那优越的眼神看着我们,房间瞬间变小了许多。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了,无处可逃了。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我跟李京霖后退几步。“放心,我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他停下脚步说,“只要你们跪下来给我道个歉就行”我跟京霖互相看了看,我给了他一个眼神。京霖点了点头,他突然往前跑两步,率先抓起地上一块砖扔向高个子,高个子吓的赶紧往旁边躲闪——我以为他懂了我的意思。他推我一把,“走!”。
我明白了——他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不同意我的意思。
这个笨蛋!他是不是听说书的讲抗日故事讲多啦,还是话本小说听多了?舍己救人是吗。我被他推出两步,又退回来拉着他,我们绕开地上的砖头,还有横七竖八支撑楼顶的木桩跑了出去。跑到门口时,我跟他用力一推,把砌墙的架子推倒。高个子彻底怒了,怒吼一声跑出来,又闪身退了回去,架子轰然倒在他面前。
“赶紧走”我说,拉着京霖跑出房屋,又绕到房屋后面。这里有一条山路,可以回到我家附近。我们爬上山丘,沿着山丘一路往上跑。没想到,那个高个子居然也追了上来。他真的疯了,胡乱扒开树枝就冲上了山丘,一直追着我们。
如果从远方看去,或许可以看到这样一副画面:暮色中,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把树的影子拍扁在山背上,山脊上,两个小一点的影子在前面跑,一个长长的胖胖的影子在后面追,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后来的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愈发觉得当天的情况实在是,给我一种幻灭的感觉。到了这种地步,似乎真的有一种必须要有一方死去的感觉,不可能所有人都能下山。那高个子真的是像条疯狼一样追着我们,好像一被他抓住,我们就再也逃不掉了。我们会死掉,死在他手里,这是真的。
他最终还是追上了我们,因为我们实在没力气了,他似乎也没力气了,踩着我,用根棍子指着李京霖,防止他靠近。待他大口大口地呼完气后,他说:看你们往哪跑。
他指着京霖边喘气边说:你,跪下,给我道歉。
京霖一下子就跪下了,毫无犹豫,这让高个子和我都感到十分意外。
“你倒是挺实在,刚才的劲——”高个子用棍子猛地戳了戳京霖的肩膀,吼道:“到哪去啦!”京霖虽然跪下了,眼神依旧凶狠狠地盯着高个子。
他又看了看被他踩在脚下的我,微微用力,我“啊”地叫一声,只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他看了看京霖,似乎依然不解气,笑了笑,说:“你给我磕几个头吧,磕得我高兴了就放了你们”
我大声说:京霖,你走吧,别管我。
高个子马上说:你敢!他脚下又开始用力,压得我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地上的砂砾隔着衣服割着我的肉。我硬是没喊出声。京霖不忍地看着我。
我骂道:“笨蛋!叫你走没听见吗?!”可他依旧不为所动,慢慢低下了头,在地上轻轻磕了第一个头。
“你可真是汉奸”我怅然地看着他说,“因为你懦弱,你愚蠢”我喃喃自语道。
前一句,我本来是对他说的,想了想,我觉得更像我自己,又加了后面那句话。这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我不仅笨,我还懦弱,胆小。
听到我的话,京霖十分伤心,他愣愣地看着我,悲伤化成愤怒,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我不是汉奸,你才是笨蛋。
我没想到他当真了,我只是希望他能赶紧跑。当真了也好,我想。但听到他骂我笨我还是气恼起来,我质问他:你凭什么觉得我比你笨?
不,我不笨,我不笨。我在心里想,可这个时候,我感觉有无数道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响。姥姥说,你怎么那么笨啊你,同学在背后说,他实在是一点也不聪明,她在后面十分隐晦地笑了笑,可我还是看到了。当你从过道走过时,会有人悄悄装作若无其事地避开你,当你在讲台发表讲话时,台下全是催促你赶紧讲完的声音。
“你才是个笨蛋,难怪那么多人都说你是汉奸,因为你又笨又懦弱啊!”我冲京霖骂道,自己的眼里却流下了泪水,我觉得自己好笨好懦弱啊。“难怪那么多人叫你汉奸,因为你是真的汉奸啊,你连命令都不服从,你说,你不是汉奸谁是汉奸呢?”
“你有什么优点呢?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因为你真的太笨了,这种情况,你居然只会磕头,只会下跪!我命令你跑啊,听到了吗?!”我大骂,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我求求你,京霖,不要怕他,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该死的,你就先走吧。
李京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怒意渐显,最终化作一滩悲伤,他低下头显得十分失落,我听到他用微弱的语气小声地说:我确实是汉奸。
天知道这些话对他有多大的伤害,我真是该死。“笨蛋汉奸”这个词,就像我们心里的一根刺一样,稍微碰一碰,就让我们全身都痉挛。
他哭了,哭得彻头彻尾,哭地大声又小声。他跪坐着,耷拉手臂,十分落寞地轻声说道:“我就是汉奸,汉奸的孩子,还有谁呢?大家都这么说”
“当我问我妈妈,我爸爸是不是汉奸,为什么他们都骂我汉奸时,她却总是转移话题”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高个子一副看戏的表情,“嘿,难怪学校里总拿你们两个比较,原来你们是真的笨。一个是笨蛋,一个是汉奸。”
他这样说,我只感觉一阵恼火,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们的感受。“什么意思?你说谁笨?我告诉你,我们一点都不笨”
高个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却希望他至少说点什么,他这样,就好像在说: 他不关心。
可是我们很关心,我不笨,我不笨,我们不笨。我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我想把这句话塞进那些嘲笑我们的那些人的脑子里,然后用锁把他们的耳朵和嘴巴锁住,把这句话钉在他们心上,这样那些话就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脑子里。我要让他们牢牢记住这句话,我要告诉他们,我一点也不笨。
他们都是这样,当我们是笑话时,他们关心。当我们不是笑话时,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当谣言四起时,他们关心,当真相揭晓时,他们一笑而过,就好像在说:关我什么事。
可明明他们曾经如狼似虎地争夺那份笑谈,孜孜不倦地谈论那份笑谈,他们下课讲,上课还见缝插针地讲,他们上学讲,放学也讲。他们从来不是关心我们,他们关心的只是这一份笑谈,只是这一份消遣,当我们大声说:喂~看到了吗,我们跑步跑赢了,看到了吗,我们成绩提高了,看到了吗,老师表扬我们了,看吧,其实我们一点也不笨。
这个时候他们一点也不关心,这些谣言因他们而起,玷污我们,可完事后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人,说:我什么也没干,不是我干的,这关我什么事。
我们被他们娱乐,他们却不想为此承担任何责任。高个子说:不过你们两个到底谁更笨一点呢?
他蹲下来,端详着我跟京霖,说:你居然比一个汉奸还笨,刚刚明明还有一条小路,你偏偏跑到这光秃秃的山上来,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抓到你吗?
“那只能是我了”我说,“还有谁比我更笨呢“
“不,是我,我更笨”京霖马上说道
“不”我摇了摇头,“李京霖,现在,你已经没资格做笨蛋了”
“知道吗?我,才是那个最笨的人”我指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姥姥讨厌我,吴川不跟我玩,甚至连老师也取笑我,没人理我,我才是那个最笨的人啊,看看吧,明明你那么聪明,现在就不要跟我抢笨蛋这个头衔了好嘛”想到这些,我愈发郁闷和悲愤。
“不,不是的”京霖大声说,他突然“啊”地大叫一声,猛地推了高个子一把,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又可以大口呼吸了。另一声“啊”几乎同时传出,我转过头,看到高个子一个翻身,从山脊上滚了下去。他就这样一直地,一直地往下滚去,“这……”我看了京霖一眼,他的泪痕还在,脸上却是那么坚毅的神情。
一声轻微的脆响传来——山丘下高个子的脑袋撞在了石头上,鲜血杳杳而出。
京霖这时才回过神来,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
“回学校找老师”我说,拉着失魂落魄的李京霖匆匆下山。要冷静,要冷静,我努力告诉自己,心却砰砰砰地猛烈跳动。天色已经傍晚,我们加速奔跑,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我从来没有跑过那么快的速度。怎么办?他不会死了吧?我心里担忧道。
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刹不住车了,或是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跌倒了,可一下子我又踏上另一块土地,树枝刷拉着我的衣服,快速向后躲避而去。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什么也不想说。偶尔我会放慢速度看李京霖一眼,可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茫然又失魂落魄地跟着我。
“别担心”我说,可一说出话,我就后悔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或许我们还能安慰自己,不去想更多可能。可这么一说,京霖眼神开始有些慌张起来,他看向我,可我也害怕,我只能假装没什么事一样冲他故作坚定地点点头。
来到她办公室,这么晚了,她居然还在办公室,房间里有灯光。我本来差点要冲进去,京霖拉住了我。他有些犹豫看着我,我等待着他的犹豫。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十分轻微地点了点头。我再次用眼神向他确认一遍,敲响了门。
“进来”,我们进去看到她还在批改什么东西。她听完我们的讲述后,大惊失色,来回不停地走动,嘴里重复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无奈地看着我们哭诉道:“怎么办啊!”
随后她似乎想到我们是小孩,她才是那个已经二十出头的老师,这个时候她努力表现镇定地说:你们先回家,我会叫医生过去。
我有些疑惑: 可是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就你说的,那个鱼龙湾那个电塔旁边嘛,我知道”她信誓旦旦地说,可我们还是不相信,因为她好像就长了副让人无法相信的面孔。
看到我们一脸不相信,她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又想被你姥姥骂了?我摇了摇头,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已经这么晚了,回家又要被骂了。
“还有你”她看向京霖,说“你是不是不怕你妈妈担心了?”
京霖也马上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她眼睛咕噜转了转,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练习册,说: 你们回到家就说我给你们布置作业耽误了一会我跟京霖对视一眼,心想她想的可真周到,这样或许可以少受点姥姥的骂。翻开练习册,里面一片空白——这是全新的练习册。
“下学期开学要做完哦”她说
“啊?!”我跟京霖瞬间感觉一座山押在了我们身上。
“啊什么啊,这是对你们的惩罚”她这样说,我们再也反驳不了了。
一路上,我跟京霖都没说话,到了岔路口我们要分别的时候,他不经意说了句:他不会死吧?
听到这话,我鸡皮疙瘩一下子起来了。我没回答。
今天是我回家最晚的一天,晚到现在已经快看不清前方的路了,只有路边零零散散的几个房屋摊在门前的微弱光亮给我带来一点孤寂的陪伴。
他会死吗?一路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事情好像变得愈发严重起来了。万一他真的死了,怎么办?
我们依依不舍互相道别,看着前方已经日渐模糊的道路和黑漆漆的森林,一阵胆怯涌上我的心头。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叫京霖去我家睡一晚,可我回头时,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几十米远,我都快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我瞄着远处已经亮起灯火的一个房子,继续往前走去。每走一段,我就瞄着下一个有灯火的房子继续走。真怕这个时候突然窜出一条跟我一样还没来得及回家的狗,我这样想的时候,林子里真的出现了一条狗,冒着绿光看着我。我心想我怎会如此倒霉?!我猛地跑了起来,感觉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多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又多了几条狗,好几十条狗,还有蛇。我只能继续加快速度,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下一刻我都要飞起来了。
大家都如此狼狈,何必为难谁是谁呢,狗哇,我心里呐喊,心脏彭彭地跳动。好一会儿,我跑到一户人家面前,看到正在吃饭的叔叔阿姨,我才敢往后看一眼。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越往里越浑浊厚重的黑暗。刚才到底有没有狗?我心里纳闷,也许有,又好像没有,好像是我自己放大了那些声音对我的影响,其实那些就是普通的树林里会有的平常的窸窣声而已嘛。
我真的是,自己吓自己。好在,我平安到了家。
那个高个子住院了。过了好几天,我去了一趟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老师都各回各家了,听说她是城里人,应该是回城里了。
我家里没有电话,只有学校有一台,姑妈家也买了一台电话听说,还有就是村干部家有一台。我实在得问问那个高个子的伤势,于是我只好偷偷撬开窗户,爬进了校长办公室,拨通了她的号码。
一问我才知道,原来京霖每天都给她打电话问那个高个子的病情,她在电话里显得颇为烦躁,她有些生气地说:“你,还有京霖,别一天天给我打电话了。我都说了,那个高个子还在住院,很快就好了,知道吗,烦死啦!”
她一下子挂断了电话。
我没想到京霖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她烦倒也正常。可我又不知道京霖的家在哪,想了想,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
“哎呀,烦死啦,你是要烦死我是不是?”
她声音如此嘹亮,我被迫把听筒离耳朵远一点。“那个”我说,“京霖他怎么样了?”这个时候她沉默了一下,说:他很自责。然后她又安慰我说:你也别太自责。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京霖很自责,明明是他先欺负我们的,这并不是他的错。我又想打电话给她问京霖的地址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打,还是过几天再烦她吧。
听说吴川一点事没有,也是,他跑得快。
一整个寒假,我都没有见到京霖,毕竟他家离我远。而吴川,极少数没有去日本旅游,我在雪芙太太家见到了他。我们俩几乎十分默契地在同一天来给雪芙太太拜年来了。奶奶从公社退了回来,她年纪大了,过完年,又老了一岁,公社让她回来了。
我迫不得已叫吴川帮了一个忙,关于那艘小船,关于,那段记忆。我请求他帮我弄到了一个细长锯子,还有特殊三角螺丝钉。
有事没事的时候,我就看书,我看很多的课外书,关于天文,关于地理,关于宗教,我也做很多的文章,做很多的论述和算术。
开学后,好长一段时间,我跟京霖的关系胶着得好像热带雨林里的植物一般,湿热又黏腻。我欠他一句谢谢和抱歉的。我找了雪芙太太,请求她为我指点迷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其实是想跟他和好的。“我没...”好吧,我不得的承认雪芙太太说得对。可是我做不到,我说。雪芙太太安慰我,表示没关系,慢慢来。
年初的一次考试,我不仅超过了京霖,甚至直接从班级第十五冲到了班级第一。她,特意叫我去谈话了。显然,连她也很惊讶我进步的速度,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进步那么大,作为奖励,他说有时间带我去城里下馆子。天知道我知道这个消息有多么惊讶,城里,下馆子,跟她,就我们两个人。
想想吧,到时候我跟她一起在车上,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我们肯定是母子,甚至,他们还会夸:哎呀,你妈妈真年轻。我终于可以去城里逛逛了,在吃饭的时候,我们会像一堆真正的母子一样吃饭,到时候我会假装夹不到菜,于是她夹给我,就像妈妈夹给儿子一样。如果好一点的饭馆,应该会有服务员,到时候他们可能会问:您儿子需要什么。
“我们是一天还是两天?”我问要是一天的话,我们得好晚才能回来,不如第二天回,到时候全班同学都会看到我跟她一起回来。
三天后,这场梦破碎了。我偶然看到她在找班上几个同学谈话,而我清晰地记得,那几个人就是之前我考试时,坐在我周围的。我因此找露露帮了个忙。
露露是班长,当下午放学后,露露以老师的命令为由,把那几个人留了下来。在这之前,露露问我到底要做什么呢,我没有说。最终她还是帮了我。等他们进去教室,关上门之后,我在门缝边听着。
露露以老师之前找他们谈话忘记记录这次再记录一遍为由,问他们上次陈老师跟他们说了什么。记到一半,露露再也不问了,叫那几个回了家。已经没必要问了,我大概知道了。露露从教室出来不忍地看着我说:
“也许这是误会”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原来这几天,她一直在确认我到底有没有作弊,有没有抄袭。
“也是,连我也惊讶于自己居然一下子从十五名到了第一名”我苦笑,可是,我是别人吗?她如果不相信其他人,她难道不了解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果然,第二天,她明里暗里跟我说了一些关于她对作弊的厌恶和惩治措施。她说:作弊的人,跟小偷没什么两样,作弊的人偷知识,小偷偷东西。【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想看看另一个学生有没有抄,并不是我。与其说是她不相信我,不如说是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她。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下次还会是第一。我会让她知道,我没有抄袭。
周末的时候,京霖找到了我,他恳求我去河边。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我想,我欠他一句道歉和谢谢。还没到河边,他就开始向我道歉,一个劲地骂自己,表示自己简直是脑子被抽了。“我真的只是想安慰安慰你,可是我实在是不会说话”,他说,“夏原,原谅我好吗?”
他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原谅他呢。我在他面前简直像条阴暗爬行的蛇,可他却是把我抓出来,在阳光下暴晒,把那些阴暗污浊全部蒸发出来,你在他面前简直无处可藏。他包容了你对他所有的放肆和伤害。我知道他没有错。
“我刚好要去买笔,你去吗?”我说。京霖愣了愣,不确定地问:“那你原谅我了吗?夏原?”
我还能怎么不原谅他呢?我该请求他的原谅不是吗?
路上的时候,京霖再一次提起了吴川。而我明明记得,半年前他已经提过一次了,而我警告过他,不要再提。
他说:明天街上会有一个活动,需要四个男生,我们一起去参加吧。
我说:我们没有四个人
他说:要不叫上吴川?
我说:那我宁愿去叫风江州试试。
他说:吴川家离得近
我说:那你何不跟他去呢?他于是不再说话。
我说:如果你要去找吴川,你想要跟他一起玩,那我收回刚刚的话。
京霖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小气?”我问
京霖没有说话。
“你不会想知道吴川到底干了什么,你不会想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讨厌他”我摇头看着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吴川,永远,因为露露,因为我”
后来有一次,露露说要找京霖。我说:你知道京霖他家住在哪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吴川家在哪”露露说
“什么意思?”我问
“京霖不是总去吴川家吗?”她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一般
“你看到了?”我惊讶道
露露看着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我冲到吴川家,在他楼下叫他,他打开窗户,“夏原?”吴川欣喜地叫到,京霖好奇地从窗户探出头来,我看到他停滞的笑容。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骗我吗?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他跟吴川玩了,我在乎的只是,他骗了我,整整两年。
京霖默默地低下了头。吴川也不说话。
露露说:其实我早就原谅吴川了。“
但是,我也有错,不是吗?”我自责道
“我也原谅你了,夏原”
“可我还是做不到原谅他,”我说,我做不到原谅吴川,哪怕露露说她已经原谅他了,但吴川就是对露露造成了伤害。这是事实。
“其实你早就原谅他了,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跟他一起参加六一儿童节节目,不会担心他被打,不会开口要他帮忙”
“我不知道”我说。没有过几天,京霖来我家找我。我想他或许是来解释的,但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我说服了自己,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我想,之前是,以后也会是。我要好好珍惜这段友情。
他说,省里那个比赛,我们年级有3个名额。
“我不去”我说,我没想到他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如果说之前我是为了讨好某个人,渴求某种我未曾拥有的东西,那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成绩那么好干嘛呢?”我看着京霖,反问他。当你取得的成就没有多少人是为你高兴的,这些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至少,陈老师会高兴”
“她真的吗?”我看着京霖反问,她真的会高兴吗?我想,还是说,她会怀疑我依旧是作弊了呢?
奶奶切好水果,端了过来。边走边说:我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一点追求都没有的人。
“是的,我就是没有追求,难道就不行吗奶奶?”我有些生气地回道,谁说做人一定要有追求呢,没有任何人规定要这样子。
奶奶被这一句话激怒了,她一下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我的儿子可不像你这样”
“可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我没再说下去。我不是故意惹奶奶生气的。
“你!”奶奶气愤不已,踉踉跄跄站起来用手指指着我,我站起来准备去扶她,但京霖已经连忙上前安慰,用手轻拍奶奶的背。
“看看,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奶奶扶着京霖,对我指着鼻子骂道,
“我没有,奶奶,我没有”我没有,我委屈地说道。看着京霖安抚奶奶,奶奶对京霖喜爱的样子,我真的好羡慕啊。他们可真像一堆祖孙啊,那么融洽,那么和睦。
来到大树下,京霖还想劝我,他说:“我相信你”
嘿,他又来了。我愈发烦躁起来。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个不好的想法。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起这个场景,我感到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这是很好的机会,说不定到时候去第一中学可以免试”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我觉得我表达的意思已经够清楚了,我在心里哀求京霖别再劝我了好嘛。
“夏原,我——”
“嘿,既然你那么想跟我去,要不你考试时借我抄吧?”我再无法保持任何风度了,对京霖十分粗鲁和不耐烦地说。
“什,什么?”京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懵懂的问道
“怎么,不愿意吗?”
“不,不是”京霖摇了摇头,沉默着。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说话。我终于拒绝了他,如释重负,这个方法果然有用。也是,他怎么敢呢?他怎么会愿意呢?要是被人发现全校第一作弊,那她,那他妈妈,那到时候全校人会怎么看他?他还会是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学生吗?到时候只会人人喊打吧。我起身准备离开。
“你是认真的吗?”京霖在背后说。
“什么?”
“我说”他认真严肃地看着我,“你是认真的吗?”
“好”没等我回答,他一口答应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说”,他坚定地看着我“好,我愿意借给你抄”我试图找到他隐藏的情绪,比如赌气,但是,他没有。就好像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你想清楚”我提醒他,我只是在跟他赌气,他看不出来吗,“你是认真的吗?”
“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就是认真的“。我从没想过他的眼神能如此灼热,让我无法直视。我转过头,不再看他。
“不要”我拒绝
“所以现在是你怕了吗?”他竟带着威胁我的口吻说道
“我怕什么,你觉得我会怕吗?”我反驳道,可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他接着说:“那就这样决定了,考试的时候我会传纸条给你”
他说完就准备走,好像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好像这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我讨厌他现在意气风发,自信从容的样子。我冲他大喊:你可别后悔!
他向后随意地摆了摆手。
他真的是个笨蛋。他真是个笨蛋。他真的是个笨蛋! ......
考试这天,随着开考铃声响起,所有同学陆陆续续进了考场。发了试卷后,我看了,前面倒是还挺简单的,前几道题我都会做。大概二十分钟后,京霖在我后面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声响,我注意看老师,向后瞥了一眼。他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向我扔过来一张纸团。趁着老师没注意,我捡起纸团——是选择题的答案。我看了一下,跟我的答案差不多,甚至,有2道题目,我觉得他可能做错了。本来我挺有信心,一看到他的答案,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我把纸条放进裤兜里,继续做题,这一次,我还是希望用自己的实力。我早就说了,我不要,我不要,他到底在为什么跟我赌气呢。
接着他又传了好几张纸条给我,答案跟我的出入越来越大,有篇文章的论述,我觉得他比我写的好太多了,他的角度比我的要新奇得多,如果按照他的角度去写,只要写够方面,措辞和句式再差得分也低不到哪去。显然,他比我强,比我强很多。我知道。
第一场考完,休息了半小时,接着第二场是算术。算术依然是我的弱项,考试刚开始的几道题就难住了我,连续跳了好几道题后,我等来了他的纸条。我感到一阵羞愧,还有一种挫败感。现在我既弱小,还恬不知耻地接受着对手的施舍,尽管我知道京霖并不是如此想的。可我忍不住讨厌自己,他甚至连十分简单的一些小算术题的答案都给我了,这实在是让我气恼又无奈。
我说了,我不去,我也不想去,我也不会去少年班。他真是,真是天真幼稚,以为进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不是。等你进去后,肯定还会有各种考核,到时候我还是要走。我们已经不一样了,而他的前途注定是光明的。
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我知道,他又要给我送又一个纸团了。这一次我没接,我不想接。好一会儿,我沉浸在一篇文章中,一低头就瞥见了我桌子前面的纸团。他这个傻瓜,他不怕死吗?他还是把纸团扔过来了,可我没有给他回应不是吗?我已经告诉他,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表达了我的意思不是吗?
监考老师此时在前面转悠,我伸了伸脚,差点就要够着那个纸团了,她的一个抬手扶眼镜差点把我魂都吓没,我一下子把脚缩了回来。这个时候她开始在周边转悠起来,应该没什么事吧,我想。时间不多了,我没时间理那个纸团,我继续开始做题了。好几道题我都没有做出来,我回头快速瞥了一眼京霖,他显然已经在奋笔疾书,似乎在长跑一样,做最后的冲刺。
我想弯腰去捡,这时巡考老师又来了。我看着那张纸团,愈发无奈。“
如果,那张纸条被发现会怎样?”我想。她还会那么喜欢他吗?奶奶还会那么喜爱他吗?如果他被认为是作弊的话,那到时候会
怎样呢?他还会是那个好学霸吗?
好一会儿,监考老师都在另一边,好一会儿,我都至少有几分钟的时间够脚去拨那个纸团。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害怕和震惊,赶紧把他在脑子里消灭得一干二净,准备去捡那个纸团,要是被发现京霖就完了。
考试结束的铃声突然响起,监考老师又向这边走了过来。我们开始一个个上前交试卷。我注意到那个纸团被人没注意踢向了别处,我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我说不清。一个又一个人上前交试卷,一个又一个回来收拾东西,京霖此刻还想再写几个字,但被老师勒令停止了。
我看到他挣扎的表情。他肯定很看重这场考试吧,所以才这么拼命,既要给我传答案,还要自己做题。我开始疯狂找那个纸团,那绝对不能被发现。
后面的学生也已经上前来交试卷,刚刚还在的纸团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的目光在一条条腿的缝隙中飞快穿梭。某个东西从缝隙中溜了出来,是那个纸团!我的目光紧紧跟随那个纸团,直到那纸团停下,在监考老师脚下。一滴汗从我额头冒出。
我一边假装慢吞吞收拾文具,一边警惕着已经被踢到她脚边的纸条。我走上前,这个时候她突然瞥了我一眼。那种警惕的眼神,就好像我天生长得像坏人一样,我只好故作镇定,自然地向门边走去。
我一边假装慢吞吞收拾文具,一边警惕着已经被踢到她脚边的纸条。我走上前,这个时候她突然瞥了我一眼。那种警惕的眼神,就好像我天生长得像坏人一样,我只好故作镇定,自然地向门边走去。
“这张纸条是谁的?”
仿佛一道雷声在我耳边响起。我转身,眼睁睁看着监考老师弯腰,她捡起了那个纸团。
我错过了。我彻底错过了,因为我几分钟的犹豫。有意无意间,我甚至是故意的。往后的往后几年,几十年,我再回忆起今天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就让我跟京霖的命运从此大扭转。我真的没想到,我对不起所有人。
教室里正在收拾东西的人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包括京霖。我继续不动声色走出门,加入到教室门口那些好奇地趴着窗户边观望的学生队伍中。
京霖的眼神在教室寻找什么,他的目光扫向我这边时,我忙看向老师。这下完了,他看到了吗?他会怎么想我呢?一直到这,我再不敢往京霖那看一眼。有意无意间,是我,害了京霖。
我开始后悔当时没有把纸条捡起来的犹豫,我开始后悔那一刻的犹豫,我后来想了想,那个时候,好像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我冲进去一把把那张纸条抢走,逃离,这样我就会被认为是作弊。而不是京霖。
但是我当时没想到这个方法,好吧,其实是我依旧犹豫了。我本该抱着赴死的决心大义凛然般地冲上去抢走那个纸团,并快速撕碎他。但那样一来,她会怎么看我呢?她肯定会认为我上次也是作弊,或许她可能还会质疑我以前的成绩到底是怎么升上去的。她说:我最讨厌作弊的人了。她还会喜欢我吗?
我失去了那最后一次机会,因为,京霖动了。他突然两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抢过那个纸团,张开嘴,往喉咙塞去,纸团在他嘴巴看起来还挺大,却被他一下子挤了进去。
老师惊呆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抓着京霖往喉咙里的手,当她把京霖的手抽出后,看京霖的表情,他已经吞下去了。
纸团本来很大,当他吞下后又让人觉得很小。整个过程就我当时的感觉来说,可以说是电光火石。
所有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