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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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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不好,初晨开始落雪,傍晚已积攒寸余,白雪叠灯,却不压人间烟火繁茂。
游人如织中,一名少年穿梭行人间,指尖反复弹玩一枚铜板。
他慢吞吞跟在走街串巷的小贩身后,时不时回头追望一眼热气腾腾包子摊,皱着眉头思索。
究竟是买一串冰糖葫芦,还是热乎乎的馒头呢。
前头小贩扛起的稻杆上,插着又大又红亮果子,少年盯了半天,寻到最大最饱满那串,终于下了决心。
他大步朝前走去,却在一丈远外,被一汉子抢了先。
“来串冰糖葫芦。”那汉子道。
“好嘞,我给爷挑最大最红的!”
眼见街贩取下那串被少年盯了半天的最大最鲜红的果子签,少年捏捏铜板,暗生闷气。
汉子不急掏钱,登时咬下一颗,砸吧砸吧嘴,嘶了声道“我说卖糖串子的,你这冰糖葫芦又稀又粘,根本裹不住酸味,倒了老子的牙!”
小贩捧着手正等收钱,闻言连忙解释“不能啊,一斤冰糖八两水,熬稠了才敢刷糖浆,糖壳厚呢,许是天冷雪沫子糊嘴,您再尝尝!”
“老子说酸,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好好的上元节,敢找老子晦气!”
小贩搓搓手,为难道“那,那既然,我给您换一串,不收您钱了?”
“区区一文钱,你当老子出不起?酸倒牙的东西还敢拿来做生意,今个你不赔我牙口费,我非撅断你杆子不可!”汉子耀武扬威,明摆着要来讹诈。
眼见他一把揪住小贩衣襟口,起手要打,身子忽然一斜,忽然被人迎面狠狠撞了肩头。
汉子眉头一横,恼道“哪来的死瞎子!”
死瞎子转过身,堪立在白雪灯影底下。
看身量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少年,扎着半垮不垮马尾,长发半压眼皮,漆黑眼仁一动,瞧着非但不瞎,反而攒满凶气,极不好惹。
那汉子看清少年模样,语气顿时松软,支支吾吾道“今个老子心情好,不跟你,你这昧良心的贩子计较!”
说罢手里一松,将那冰糖葫芦塞还小贩,立刻折身而去,匆匆埋没人群。
少年声名在外,不难辨认,单靠那等凶名便够解决这场纷争。
不过,也没白撞上那一下。
他掂量手里从那欺软怕硬汉子身上摸来的单薄钱袋,倒出仨个铜板。
小贩刚遭恐吓,又遭恶霸,被吓的不敢说话。
却见少年随手一抛,贩子信手一接,定眼一看,一枚铜板。
少年伸手,指了指小贩手里鲜亮的红果子。
那小贩欲哭无泪,手里颤巍巍的发抖,递出时冰糖葫芦坠地,他吓的猛然闭眼,立刻将整个稻杆子递过来。
满杆红果戳在眼前,少年伸出的胳膊卡在中途。
我买一串,挑最大的。
这八个字在口腔里暗暗咀嚼一遍,却觉得在眼前情况下说出口很是丢脸。
少年无语凝噎,于是换了个扬拳威胁的姿势,没好气道“封口费。”
说罢,提溜着钱袋子,迈开长腿,头也不回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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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崖县地处南北,傍海临江,风景秀丽,却是个地痞流氓杂烩地界。
少年名为楼枫秀,正是定崖县常驻地痞子之一。
他吊儿郎当穿过人群,倒腾掌心刚摸来的仨铜板,暗想。
嗯,买俩包子,其中一个带肉,也算过节。
须臾后,热腾腾包子到手,人往路边一蹲,肉包子正要往嘴里塞,却跟同蹲路边的狗崽子对上了眼。
狗崽子看着灰不拉几的,头顶落了星点白雪,眼里湿乎乎,一小团蹲在跟前,瞧着还没俩月大,打死拆了吃肉也顶不了一顿好餐。
狗崽子敏锐,一发现自己遭人关注,连忙哽哽唧唧叫出声,呜呜咽咽卖力乞食。
它叫的可怜,楼枫秀下不了嘴,于是伸出手,狗崽子见状疯狂摇尾,却只见他抬手挥了两把,吓唬道“滚!”
那狗不懂人话,不知好歹,以为得到回应,扭着尾巴连忙往前贴了贴,叫的越发凄苦。
楼枫秀心烦,伸脚给它挑远开,毫不留情骂道“别想,给你老子吃什么?”
狗崽子不厌其烦,颠颠跑回来,还是蹲在跟前,歪着脑袋,满眼期待。
白雪化在眼里,黏糊糊湿漉漉。
“操。”楼枫秀烦了,起身就走。
谁知道狗崽子不挑好人,偏挑无赖,立即一步不差的跟上前去。
少年被跟烦了,忍无可忍,挑出白菜包子,掰开,分了半丢去。
狗崽子小短腿一蹦,竟接的稳稳当当。
“哟,快看快看,疯狗喂狗呢!”
楼枫秀抬头,看见角落聚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避着风雪没事找事,偶尔伸根棍子绊一绊路人,眼下正愁无趣,忽然看见这一幕,纷纷调侃。
“哎呀,真是好大一尊菩萨啊!”
“可惜呀,这菩萨是泥巴捏的,还捏变了形啊哈哈哈哈哈!”
这帮乞丐平日最爱逞口舌,打起来又只会乱窜,追起来费事。
原不想搭理,可惜这群叫花子又笑的实在难听。
楼枫秀不急发火,反倒慢条斯里,拿出另外一只包子,咬了一口,露出肉馅,故意在乞丐跟前晃了两晃。
接着转头,丢给刚吞完半拉包子的狗崽子。
“是啊,菩萨大爷我喂狗喂的都是肉包子,臭要饭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吧?干脆学狗向菩萨大爷我叫两声,磕两个响头,菩萨大爷也赏你。”
看着肉包子打狗,乞丐们气的咬牙切齿,棍子胡乱敲地,威胁道“你找打?”
“找打。”楼枫秀撸起袖子就要靠近,那群乞丐只敢耍嘴上威风,却不敢真的惹他。
犯贱可以,要命不行,于是乎见势一哄而散。
楼枫秀乐了。
定崖县城人尽皆知,可以被狗咬,但不能被疯狗咬。
有此殊荣,他当之无愧。
乐完,很快意识到手里只剩半拉白菜馅包子。
那狗崽子过了个大年,埋头吃的狼吞虎咽,尾巴摇的恨不得原地升天。
这会从它嘴里抠出来,恐怕只能剩下肉渣子。
来不及惋惜,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扑到跟前来“秀爷秀爷!好差事!好差事!”
愣头青还待说话,一眼看清他手里半拉包子,顿时失语,流了一把口水。
“说话就说话,再乱喷口水给你嘴缝上。”楼枫秀没好气的把包子塞进他嘴里。
愣头青后头跟着个瘦高个,趁他哼哧哼哧吃包子这会,人就走近了。
“二撂子!让你跟秀儿传个话,你咋还吃起来了?”
“哦对对!杜爷在衙门里头的兄弟,搭线介绍了个活,明天到了四更天,让咱们来扫街清道,咱仨人三天,一人能得,能得,几文钱来着......”
“行了,吃你包子去吧。秀儿,冬天不好找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伙事,你最近又往郊外跑,离城里远,别来迟了。”
“行。”楼枫秀随口应声,他紧了紧腰带,打算明日得了银钱再来暖暖饿的发紧的肠胃。
那俩人走出没几步,看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八九岁,从人群里头刚挤出来,怀里还揣着冒热气的油纸包。
二撂子眼尖的不行,马上跑过去,憨笑道“雀雀,你是不是找秀爷啊?你带的什么呀?”
雀雀小姑娘腼腆一笑,答“吃的。”
老杜紧跟着也来逗她“雀雀,你偏心,每回光有秀儿的,咋没给杜哥跟撂子哥拿?”
雀雀没敢看老杜,支支吾吾说了什么,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名字,又小又低,被这嘈杂一冲就散了。
楼枫秀见状走过来,给了老杜一扫堂腿“别吓唬小孩,快滚。”
雀雀递出油纸包,小声道“哥。”
楼枫秀伸出双手接下,只听雀雀笑眯眯道“吃粘糕,年年高。”
油纸包冒出的热气如沸,烫的他手心发热。
楼枫秀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楼枫秀跟别人说话,不是不耐烦,就是想打架,冲雀雀一开口,那声音跟水掐出来的一样。
“我回去了,哥,你趁热吃。”雀雀说罢,这才转身跑走。
“好香啊。”二撂子耸着鼻子凑上来“是李大娘家的红豆粘糕。”
楼枫秀没理他,把粘糕往怀里一塞,道“我回去了。”
“行,明个赶早,你别忘了。”老杜再三叮嘱。
楼枫秀背身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出了城,楼枫秀往郊外走,油纸包的热气暖烘烘裹在胸前,似乎不必入口,便能扫空饥饿。
他不想狼吞虎咽浪费粘糕的香软,便打算回到住处,烧堆火,暖洋洋慢悠悠,细细品尝。
狗崽子不知何时跟上的,短腿噔噔噔,钻到脚底下,楼枫秀一不留神,被那崽子绊倒在地,怀中油纸包散开,粘糕撒了一地。
白生生的糯米薄皮子卷着红豆,热气将将散尽,雪层里滚了几滚,沾了零星土泥。
“操。”楼枫秀冲狗骂骂咧咧两句,这阴魂不散的畜生崽子没有半点眼力见,绕着他又蹦又跳。
他一颗颗捡起粘糕,随便拍了拍雪泥,只好就地,将它们悉数塞进口中。
他吃东西安安静静,嘴巴闭的严严实实,甭管是泥巴还是豆沙,都别想掉出一粒渣。
胃里得到些许暖意,他朝崽子呵斥两声,见它不走,砸了两把雪团子。
“快滚,再跟过来打死你!”
狗崽子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追上去嗅了嗅,没味道。
伸舌头舔了舔,冻舌头。
只等狗子回神,少年矫健,已不见踪影。
楼枫秀走回一座破庙,此刻庙中已然生起了火,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
一到冬天,尤其刮风下雪,哪怕是离城小十里还得爬俩小坡的偏僻破庙,也极容易被占,地界小,三五人还行,多了容不下。
他为占个窝,不知道揍了多少人,又挨了多少揍,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如果今日聚的人多,又得动手抢地盘,想到这里,一股烦躁涌起。
他明个得早起,此刻不想打架。
进庙前,隔着庙里半扇烂窗,楼枫秀看见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半倚窗棂,背着火光,看不清神色。
走进庙里,发现还有人在。
这二人身上胡乱套着体量不符的月白色衣裳,弓着腰,正在那人身上扒来扒去。
俩人交流抢劫心得“衣裳啥料子,没见过啊?到底值不值钱?”
“管他呢,不值钱也抗冻啊,这鬼天气冻死爷了。”
“这小子穿的怪俊,怎么浑身连一文钱都没有!”
“诶,他衣裳里好像掉出来个宝贝!你快瞧瞧!”
“你个眼戳货,这不就破石子,我在大宅院见多了,叫那什么,鹅卵石。”其中一人说罢,随手往后一丢,砸中楼枫秀胸口。
“妈的,这家伙一点反应没有,不是个傻子吧?”
“长的不太像啊!”
“瞧我的!”说话间,那人开始扒裤子。
楼枫秀本来不想多管闲事,既然人不多,犯不着抢窝,那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可他一进来,就发现整洁的破庙此时乱七八糟,他亲手扎的稻秸枕头还被踩了好几个泥脚印子!
砸到老子不道歉算了,还妄想在这里头撒尿!
别管这是谁的庙,反正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早就是他的地盘了!
只见那流氓刚扒完裤子,还没摆好阵仗,楼枫秀上去掐住那人脖颈,一头摁在本就支离破碎的烂窗上,憋着一腔恼火道“你他妈往哪尿呢?”
“你是哪来的小瘪三!”另一人见势,当即扑上来。
少年余光掠过,一双眼从乱发隙里挑了个缝,露着尖锐戾气,膝盖一提,精准无误将其踹翻在地。
“滚出去撒!”
流氓被摁蒙了,拽着亵裤腰带,老实巴交的回答“外,外头冷。”
楼枫秀气不打一处来,三两下把这俩鸠占鹊巢还不爱干净的流氓赶出庙门,拍了拍手,往旺盛的火堆跟前一坐,却不见遭抢的那人发出任何动静。
他深感好奇,于是多看两眼。
外头风大雪寒,那人身上只余单衣,连鞋都被掳走了,单裹着洁白罗袜,一头长发散乱,神色淡漠清冷,仰望着烂庙破窗飘落的大雪。
打劫也好,被杀也罢,全部不值一提。
全天下的繁华,似乎,尽死在他眼里。
楼枫秀见过这样的神情,他娘临死前就这模样,得知大限,看透生死,失去畏惧。
当然,他娘很有可能是饿狠了,饿疯了,饿的五官萎靡死气萦绕,总之很快就死了。
跳井自杀的。
很可惜井里没水,摔死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楼枫秀走上前,伸了把手,将他往火堆跟前拉了一把。
这人全程只掀开眼皮睨了他一眼。
不领情也不拒绝。
楼枫秀无所谓对方反应,抱住草枕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