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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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过后是大隳一年一度的盛大春狩。本来这个狩猎只是借此来预示新春树木繁盛，动物众多，百姓安乐的例行仪式。可是随着隳朝国力的强盛，现在已经演变为大臣王公竞技武艺胆识的一个比试。
春狩进行的地点是距帝京四百里的雾山围场。在春狩的前几日，宫里的内侍监就忙碌了起来，打点皇帝后妃出行的事宜。
明黄的缧锦幔帐遮蔽在官道的两旁，由羽林禁卫把守，百姓只可在路边跪拜，不得近前。路上早已细细的撒了一层霜白的细沙，皇帝后妃的銮舆跟在导引仪仗的后面，然后是皇亲国戚，大臣内侍的车驾，队伍长逾数里，浩浩荡荡的向雾山逶迤而去。
雾山自古就是隳朝帝王的围场。相传隳朝第一任皇帝颖太祖萧岐闰曾路过此处，并于此遇到神鸟凤凰献舞。果然，太祖此后力辟河山，一统四海，登基为帝之日便昭告天下，从此以后雾山为皇家围场，一草一木，均泽被皇恩。
雾山景色之美，风物之奇也是世所罕有。山阴峻险，山阳舒缓，丝水出焉，将整座山围绕，山中瀑布飞溅，每日辰时水汽升腾，云蒸霞蔚，谓为奇观，其名也由此而来。
苏方由于在祭祀中过于劳累，以至于一登上马车就昏睡过去，无奈车内即使再舒适也还是窄仄了些，山路又颠簸，直睡的浑身酸痛，倒似是更累了。醒来时不见了萧繁，问了赶车的小僮才知，皇上指名叫他伴驾去了。
无聊的掀开帘子向外望了望，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俊挺的背影，骑马跟随在皇帝的銮舆旁边，缓缓而行。他今天穿一件月白的贡缎湘绣素袍，外罩薄紫缧纱单衣，峨冠博带，素雅如淡墨山水，轩举如朗月清风，说不出的英武洒落。苏方像被蜇到一样突兀的收回视线，有些慌乱的放下了帘子。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春狩的队伍终于行至雾山脚下，在丝水北岸选了一处开阔的草地开始扎营。
时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傍晚橙红的天幕上，淡金色的云朵缓缓的流动，草地上低矮茂盛的金盏菊肆意的开放，迎着薄暮的夕阳，直达天边。天地间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暮色，微风过处，金灿灿的花朵高低摇曳，整个草原上仿佛涌起绚烂的金色浪涛。
金盏菊是隳朝田野里随处可见的，但是任何人在这样狂野的张扬着的生命面前，都不得不发出一声赞叹……即使是如此卑微而渺小的一种生灵，生命，也是如此的蓬勃而美丽。
玄色的大宛名马，在无边的花海中风一样的飞奔，风声在耳际呼啸，璋帝甚至有一种御风飞行的错觉。他猛地勒住马头，任跨下未尽兴的骏马不停的喷鼻、顿足，瞬间便驻足于这片无边的花海中。
这是我的国家啊，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她是如此的丰美而圣洁，如此的神奇与强盛……纵然异族虎狼之心，即使王叔心怀不臣，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你完完全全的驯服在我脚下，让我肆意的驰骋……
“皇上！”一转眼就没见了皇上的身影，让伺候萧溯的常侍宦官一通好找。“奴才护驾不周，还请皇上赎罪。”一溜烟的滚下了马，十几个人跪了一片。
“起来吧。”摆手让他们起来，那些人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奴才们笨手笨脚的在皇上身边服侍不周，还望皇上责罚。”领头的总管太监又是俯身磕头。
明明是在怪朕私自带几个人游玩没有告诉他们，还说的理直气壮……“起来吧，是朕觉得人多了烦扰的慌，才带了几个近侍出来跑马。方圆几百里都有羽林护驾，平安的紧，再不起来朕就算你们抗旨了。”最后一句说的云淡风轻却丝毫没有玩笑之意。那跪在马前的一干人等才陆续的站了起来。
见天色已晚，萧溯也没了兴致，便下令回去。
金色的大帐早已扎好。篝火也点了起来。准备的御膳也由各个宫女送至了扎好的大帐内。
十九王爷萧繁的大帐在西边一点。离皇上的大帐有两丈之隔。是蓝色的帐幕，除了皇上用明黄色的帐幕，王爷的帐幕都是蓝色或黑色的，而大臣的帐幕却都是白色的。
苏方自进了大帐，就没和萧繁说上一句话。按理，他是应该在王爷旁边的那个帐篷里的，因为他算是王爷的家臣。如果要算是司天监的人的身份的话，他应该到数里开外的白色帐篷内。可他并没有随着司天监的队伍走，而是坐了王府的马车。而他下车扎营的时候，随行伺候他的双则说奉王爷之命把他的东西搬至王爷大帐。
晚膳已经摆满了桌，才见萧繁拿着信笺从帐外进来。
萧繁先是愣了一下，恍然记得自己吩咐的下人让苏方住帐里。还没开口之际，却听苏方说：“参见王爷。”然后行了礼，立于桌旁。
萧繁摆手示意苏方坐下，苏方却站在那里，“想是双则听错了，苏方身为星官怎能同王爷睡同一大帐，苏方还是先行告退。”说完，行了礼，转身便走，也不等萧繁留人。
萧繁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这分明是说他怠慢了，真是不好的性子。“双则，叫你主子回来，要开饭了。”
傻眼的双则听了萧繁的一声唤，才急忙跑了出去。
苏方到底是生气。原本他在司天监也是骑马的，却偏要遵从他的命令坐那繁铃扰耳的马车，到了地方，却不可到家臣的大帐，上王爷的大帐吧，又没有人招呼。把他当什么了？他只是他萧繁的星官，又不是他的奴才！
苏方出了帐，只是朝前走，却不知来到了有“竤英王爷”之封的十八王爷萧萦的帐前。自顾自的走着，也没注意到端着皇上所赐御膳的宫女。两人撞了个满怀。而皇上赐给十八王爷的八宝丁儿、龙井竹荪打翻了一地，也溅了苏方一身。那宫女早瘫坐在地上，吓的大叫连连。
“什么事？”蓝色的帐帘掀起，一个英挺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男人和萧繁长得有几分相象，却是满面笑容眼带桃色，比萧繁少了几分沉毅却多了几分浮荡之气。
“王爷问话还不快答？”那人身旁的一个太监穿着的人，兰花指指着苏方和那个宫女。
那宫女哆嗦着伏在地上啼哭，早已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早已起身的苏方见这被唤作王爷的人看着自己，便先行了一个礼，“确是我不小心，撞着了她。”想了想，也无话可说，没什么辩解的。
萧萦玩味的看着苏方，眼前这男子……一身素白，面容俊秀，唇红齿白，一丝不输女子的美丽，不，应该说……更美丽。
“没事。”萧萦心想，任自己见过那么多的俊男美女却也不及眼前人一分。仿若白兰一样的孤傲……
“公子——”双则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可找到你了，王爷要公子回去。”然后便拉着苏方回了萧繁那边。
任萧萦只带笑的望着佳人远去的方向。少许，才对旁边的太监随口问了一句，“这个公子是？”
“回王爷，这是司天监的星官，姓苏，单名一个方字，年前皇上赐给了十九王爷。”那太监毕恭毕敬的答道。
呦，居然是老十九家的。
回了帐的苏方，一言不发的陪着萧繁用完了晚膳。品茗时，却听萧繁随口说了一句，“今天你碰上的十八王爷，以后离他远一些。”
苏方才知道，今天碰上的正是这整个帝京无人不知的十八王爷萧萦。萧萦是先皇萧紊的同母兄弟，才华武略貌似没什么出众的，但这风流的名声却是享誉帝京，但凡是模样俊俏的，不分男女，都是他的入幕之宾。想到此，才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晚上，萧繁吩咐了苏方睡大帐，自己去了大司马的帐内商量对桀羌的军事部署，竟是一夜未归。
翌日，春狩正式开始。
鼓声震天。那明黄色，写着隳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皇上一声令下，早已戎装准备好的大臣王公扬鞭走向了树林深处。皇上也骑上了马，背了弓箭，带着亲兵直奔而去。随之去的，还有皇上亲点的十八王爷萧萦和十九王爷萧繁。
若是赶上不景的一年，羽林要在皇上未抵之前在林子里放生一些动物，而繁景的时候，这雾山之中的飞禽走兽却是应有尽有。
“小候爷可听说了昨晚的事？”不远处传来了聊天的声，听起来很尖锐的嗓音。
“昨晚有什么事？”
“昨晚十九王爷的一个星官撞翻了皇上赐给十八王爷的御膳。”
“哦？”那小候爷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唉，这遇上别人却是杀头的罪，就算不杀头也要严惩一番。可十八王爷却丝毫没有说什么。”
“那也是给十九王爷面子。”小候爷仿佛没心情听这些有的没的。随口应了一句。
“非也。十八王爷派人禀告了皇上，皇上也丝毫没有说什么，另赐了御膳。听说，那星官是皇上赐给十九王爷的，那星官长的比女人还漂亮，十八王爷见了就爱上了，也没管御膳被打翻一事。而皇上对自己赐的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十九王爷知道此事也没责备，反而让那星官住了自己的大帐……”声音渐远，似是往前走去了。
矮岭的这一边，把所有话语都尽收耳中的萧萦不禁笑了出来。萧繁瞥了自家兄长一眼，眼神冷冷的，吓别人可以，萧萦却是不怕的，仍旧嬉皮笑脸。
“啧啧，连外人都知道你的苏方比女人还漂亮，怎么样，让给王兄我如何？”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攥着马鞭，玩世不恭的问。
听到“你的苏方”萧繁不自觉地拧起了眉：什么叫“他的”？
“王兄小心‘铁杵磨成绣花针’！”萧繁没好气的说，“明日我还是遣冯伯自我府上挑一支上好的人参，给王兄补补身子，免得亏了。”
哈哈哈哈——萧萦大笑出声。引得在他们前面百米远的皇上勒住马，停下等他们。
“十八皇叔笑什么呢？”萧溯随口问。
“回皇上，十八王爷跟十九王爷要苏公子呢。”随身的太监赶忙回话。
萧溯蹙眉，心下沉了几分。等萧萦和萧繁走近，说道：“十八皇叔和十九皇叔聊的开心，却让朕在这里久等。”
“皇上恕罪。”两人在马上抱拳。
“行了，”萧溯也只是随口一说，“皇叔还是露两手给侄子瞧瞧，朕这里只打了几只野兔，想是不能夺魁了。”
“皇上箭法精妙，百发百中，若遇上虎熊之类也必能射禽，我等哪里敢献丑？”十八王爷萧萦笑说。
“皇叔谬赞了，还是让侄子开开眼。这春狩本就是竞技武艺，两位皇叔岂能空手而归让人看了笑话？”萧溯驾马前行，那两人跟在后。
“十九皇叔，朕说的是吧？”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臣遵旨。”萧繁抱拳行礼，却是不再和萧萦闲聊，专心狩猎了。
苏方闲来无事，牵着马在林中慢走。
骑射他本也擅长，但这王孙公子众多的地方，还是少出风头的好。一个人射了一只小麋鹿，挂在马后，便卸下了弓箭，牵着马漫步。
正走着，嗖的一声，从旁边飞出一支箭，正朝他破空而来。
苏方急忙侧身，那箭直直的插在了他身旁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马蹄声渐进，来者大发着牢骚，“我还以为射到了一只羊，原来是个没长眼的人走到这里来了。”
苏方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牵着马走开了。
另一人策马追来，没听前一个人说话，反而吹了声口哨，“小候爷看，这人……”后面的人耳语了几句，前面的那个人笑了几声，两人便策马到了苏方的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啊？”那尖锐的声音在苏方的耳边想起，让苏方一阵恶心。
没答理他，苏方继续走自己的。
“嘿，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说着，那人便扬手一鞭欲抽在苏方脸上。
“诶——”那被称作小候爷的人拦了一下，然后俯身到苏方旁边，“我乃庆元候家小候爷，张之奉，美人你呢？”
苏方还是没有回答，牵马快走了两步。
哼！敢不给他面子！那张之奉生气的扬鞭抽了一下马，赶上苏方后勒了马一下，那马嘶叫着两蹄腾空便向苏方踩去。
苏方回身一脚，踢得那马腿一拐，扑通一声，连人带马朝另一边摔了过去。哎哟一声，那小候爷便龇牙咧嘴的捂着手臂说不出话。
身后那人赶紧下马，过去搀扶，扶着张之奉上了自己的马，他自己坐在了张之奉身后，拿鞭子指着苏方：“咱们走着瞧。”撂下话，便扬鞭而去。
苏方看了一眼还倒在那边的马，摇了摇头，真是主人不好，马都要跟着受罪。算了，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再遇到什么恶少。
苏方刚刚回来，十九王爷他们也回来了。
皇上萧溯打了一只黑熊，一只獋，四只野兔，由身后亲兵提着。十八王爷萧萦打了一只野猪，一只野兔。十九王爷打了一只虎，一只獐，三只野兔，一只狐狸。都在后面给亲兵提着。
远远的，萧溯就看到了苏方的身影，素白的衣服，在十九王爷的大棚前站着。萧萦自然也是看见了，但得不到手的美人，看不看也就这样了。萧繁，不让人察觉的，往苏方那里望了一眼。
苏方用袖擦脸，虽然刚刚没有大的运动，却是急走回来的，不禁有些喘，脑门也见了汗。正擦着，却见一路人策马奔他而来，为首的人，身着锦绿的戎装，略微胖的身体骑在马上，满脸横肉对他怒目而视。
“就是他！”尖锐的嗓音听起来耳熟……“就是他弄伤的小候爷！！”
“大胆！”为首的这人下马走至苏方面前，苏方才看清，这人约莫五十的年纪，唇边的一字须仿佛就快被他给吹了起来。“你是何人，敢伤我儿？”
原来这就是庆元王爷啊……苏方挽袖躬身行礼，“星官苏方，小候爷的事，是误会。”
不待苏方解释，那王爷扬手就是一掌，苏方倒了一步，掌风拂面而过。
什么？那候爷更是怒火冲天。扬手又要打的时候，却听得有人走近说：“不知家臣哪里冒犯了候爷？”声音不冷不热，转身一看，正是十九王爷，一双狭长微敛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
“啊，啊，这个……这个……”居然打了十九王爷家的人。这下子杠上了。原本他和十九王爷就有些间隙。要是一般人家，他也好逞逞威风，但这十九王爷却不是什么好惹的。支吾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细细说来。”十八王爷萧萦也走了过来。一脸看热闹的样子。
庆元候爷扯了身后的人一下，那人趔趄的走到萧繁面前，声音尖锐颤抖：“小…小…小人……”却是连一整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事？”见围了很多人，原本听笔录官报告狩猎成绩的皇上也走了过来。
众人让开了一条路，萧溯一眼看见了因急走两颊染了红晕的苏方。“什么事？”第二句话，明显是问苏方。
“回皇上，臣路上偶遇小候爷，小候爷出语不敬，臣未理。小候爷策马相逼，臣……”苏方不知是否该说实情。
“说吧。”萧溯开口。这吩咐不像命令，很是温柔。
苏方听了，就将当时情景叙述一番。
庆元候爷听后，赶忙跪地告罪，说自己教子无方。
萧繁也跪地，请皇上赐罪，是自己管理家臣无方。
皇上笑了一笑，众罪都免了。率十八王爷走去了那边，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查狩猎的猎物数目，看谁得魁。
那庆元候爷起身又向萧繁赔不是，皇上走了，自然说话阴阳怪气起来，一副不甘的样子。
萧繁冷笑，凭他庆元候爷，十个八个他萧繁也不会放在眼里。但是此种小人，最擅长夹缠不清。苏方身份敏感，自己又不能总留在帝京，是以此事不了，日后定是后患无穷。于是回身便给了苏方一巴掌。力气并不大，但打在苏方脸上，还是马上出现了鲜红的一个掌印。
“本王管教不当，在这里给候爷赔不是了。”萧繁冷冷的睨着庆元候，眸中萧杀之意一闪而逝。
“王爷……王爷……客气了！这……又是何必？那小侯就先告退了。”庆元候爷作了个揖，急急得率人走了，背心里衣裳被冷汗湿了大半。
是了，今日真的托大了，忘了——宁可对上皇上，也不能开罪十九王爷——这一官场铁律，忘了当年建议和耀公主去和亲的茂无疆死的是多么的惨……虽自己身为一等候爷，但是十九王爷弄死他，绝对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
第三日，皇上主持餐会，这日便是把一部分的野味煮或烤着吃。
十八王爷萧萦跟十九王爷萧繁一席而坐，拿刀子削了一块鹿肉放嘴里细嚼，支吾道：“你的苏方呢？怎么不见他？”昨天也只是匆匆的见了一面而已，就被皇上拉着走开了。真是的，夺魁的人无非是皇上和十九两个人，眼前这个人谦虚自己打的是幼虎，所以不及皇上的熊如何如何的，让皇上夺了魁首。谁夺得魁首反正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唉，丧失了欣赏佳人的良机啊，可叹可叹。
又是“他的苏方”，萧繁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昨日。
苏方回了大帐，立马开始收拾行囊。
待得他进帐，苏方已经拿好了包袱，冲他一拱手：“奴才是个笨人，也从未见过什么大场面，徒劳无功的还给王爷丢面子，让王爷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一个候爷道歉。王爷这样对奴才，简直是奴才天大的福气，奴才又岂是不知好歹的人，是以先行告退，就不留在这里给王爷添麻烦了！”
一口一个“奴才”，萧繁冷了脸：“不许再口称自己是‘奴才’！那庆元侯……”
“哈哈……”苏方冷笑一声，直视着他，冰冷的眼，没有一丝温度，还似乎带了一些恨意……
“苏方天生就是奴才的命，可以任人羞辱！”言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站住！”萧繁一声力喝。
“你……可是在怪我？”怪我于人前打你耳光，还是怪我……
“岂敢，王爷是为奴才好，奴才怎敢怪王爷？再说了，王爷也没做错什么啊？……”
“滚！”
苏方到他面前再次行礼：“谨遵王爷上意！”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萧繁回身，只看到那未及落下的帐帘。
生平第一次，他那样的，几乎是要开口解释了。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那样看的从头顶一直冷到脚底。那样的冷呵，无论他如何的想护他周全，他们中间却始终横着苏家满门七十九口的性命……
苏方没有一丝犹豫的就走了，骑了一匹良驹，几乎是飞奔回王府的，两个时辰后，萧繁收到府里冯伯的飞鸽传书。
苏方……
“愣什么呢？”萧萦用肘打醒身旁那拿着酒杯却一动不动的人，“我问你呢，你的苏方呢？”
“回去了。”喃喃低语，用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声音。
“昨天后来的事，我听说了，十九，他是皇上赐你的人……你还是掂量着点。当年先皇当朝时，念在我和他是同母之情，尚给我些面子。现今，皇上可不是念亲的人。”
当年对十九好的人，罔死的，远嫁的。唯一没被皇上动及的人，只剩他了。他身为十八王爷，并非有什么很大的面子，只是因为和先皇萧紊是同父同母兄弟，也是一路帮萧紊登上皇位的人。萧紊肯这样对他，全是念些旧情。而今这皇帝，是他的亲侄子，若念旧情，会因他当年在先皇面前夸口萧溯睿智沉稳而给他些面子，若不念，想他是他亲叔叔又如何？
他萧萦这一生想过太平日子是不可能了。当年先皇让他陷害六皇兄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浑水他趟了就一辈子洗不掉了。虽然对贬为庶人的六皇兄萧綮给予了金钱上的救济但毕竟那地位已经……他不想再失去哪个兄弟，尤其是这跟他很亲的弟弟。
的确，那日是苏方一路策马奔回的王府，没有按平时的习惯从后门直接进水榭，而是从正门策马进去的，随手把包袱扔在那鹅卵石镶嵌的路上，一个人跑到水榭的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苏方，你已经不是那个世袭一等候家的公子了，你现在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从来，他没有这么恨过自己，起初的时候，他恨萧繁，恨他杀了自己全家；恨先皇，恨他下了那种命令，恨他让自己的父亲身败名裂还死无全尸！恨现在的皇上，恨他居然在登基之后没有从十九王爷手中夺过属于他的大半江山！现在，他更恨他自己，居然这样的下贱成了仇人的奴才，下贱，对，下贱，苏方，你比落破逃亡时还下贱，那时你还有尊严，而现在，只是那些贵族的玩物而已——
冯伯自然是没有敢进琉璃水榭，但看苏方那样冷冷的表情骑马闯进的王府，自知出了大事，马上书信一封给了王爷，照实说了。
桌上的萧繁自是味同嚼蜡，没来由的心绪不宁，紧抿着双唇转着拇指上那脂玉扳指，这扳指和那时给苏方的飞龙簪为一玉所出，是父皇给他的。他在前日，春狩出发那日，看见苏方并未戴着那脂玉飞龙簪，便坐在马上冷言让他回去换上。苏方疑惑看他的表情让他有些落寞，可见苏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对苏方说了一句，以后若不带那脂玉飞龙簪就按家法惩罚。没说为什么。苏方也没问。想想这两天的事情。他没让苏方骑马而是让他坐车，没让他睡外面，而睡他的大帐。说苏方是他的下人也的确不为过……唉……
浓密的藤条遮住了亭子的四周，看上去像是一个用藤条搭成的小屋而不是架在这湖上的亭子了。这亭子名曰观景亭，是从岸上延伸到湖面的长亭，这长亭的前面，靠近湖心的位置，是露天的平台，可以观景，亦可钓鱼。
现下，在平台上仰身望月者，就是这琉璃水榭的主人，苏方。
方圆几百里的水榭，树木繁多，草叶茂盛，鹅卵石铺成的道路小而狭窄。除却草木房屋之外，竟是只有他一人。放眼看去，没有灯光的水榭只凭借夜晚这一轮明月才可看清哪里是湖，哪里是树，哪里是屋。
头枕着双手，扎发的白色锦带随意的拂在那平台上，随着微风翻动。原本插在发上的脂玉飞龙簪也被他拿下放在身侧了。若是被王爷看到，是会被罚的。可今天王爷没那功夫。白净俊秀的脸仰望着那轮明月，直到那光蕴已经朦胧的模糊不清，他才沉重的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意……慢慢的，被疲惫拖住没有醒来。
听到了远处，母亲模糊的叫声，急力的嘶喊，越来越近，周身充斥的是血腥的味道，还有那大人小孩子的哭叫，而那哭叫，伴着刀起刀落霎时消失，留下的，是满地的血红，喷在脸上的热热粘粘的血……是母亲的……然后……便是一片火海……那灼热的温度，让他透不过气，皮肤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喉咙干哑，恐惧的叫不出声，在那士兵已经离开的时候，他只是张开嘴，什么都叫不出，妹妹的尸首就在附近，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密室的通风口，他只能从那狭小的缝隙中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杀，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火光漫天……耳中轰鸣，脑中空白呆呆的睁着双眼看着眼前那残忍的一切，看着那个坐在千里名驹上的仅19岁的少年王爷下令撤兵回府……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在那名驹走后露出的血肉模糊的尸身……呼吸，呼吸，不管他怎么拼命呼吸，都还是喘不过气……喊不出声……
“不要！！”撕扯着胸前的衣襟，愕然的睁开双眼，却看到了白锦纱幔的顶。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上。挣扎着坐起，白色缎面雪样织锦的袍子敞开，露出了他的半个肩，清楚的看得到，锁骨处，那狭长的剑伤……玫瑰一般的红色，使他那如雪的肌肤更添了分美艳。
急促的呼吸逐渐放缓，挣扎的下床，却看到了桌案上笔迹早已干涸的字，清俊秀雅的字体却掩不住飞扬跋扈的气势。
把饭吃了，卯时喝药。
洒金梅花笺上仅几个字，那命令的口气却仿佛就在耳边。望向卧房外的小厅，桌案上有一个明黄色绣有藤条繁错的荷包，和一叠看似刚刚批过的卷宗。
支起了镂空雀雕纹的窗，抬头一望，寅时已过。
桌案旁黄花梨根雕的座椅上还挂着他狩猎时穿的紧身衣袍，显然昨天是野味之后直接到的他这里的。呵呵，王爷居然提前回府？最后那日的比武都没参加就回来了？为他？轻笑，不会。
昨日，他居然是在那平台上睡着了……
若侍从都没进来的话，定是王爷把他抱来这床上的。而且他居然还自己委屈的在一旁批阅卷宗没人给沏茶倒水？呵呵，干笑了两声，苏方轻手拿起那只脂玉飞龙簪子……
这送他簪子的人——靖王府的主人，贵为靖英公的王爷，先皇的幺子，当朝皇上的亲叔叔。
若说他的身世，原也非同寻常。
苏家，是皇上的御用星官世家。虽未被封为公，却也是一等候爷世袭。只是，错在，父亲苏黎的那句话……
“我天朝虽历经了23位皇上却要在这一世败落……”
只这一句话，便遭至了杀身灭门之灾。全家七十九口，被皇上一句欺君枉上妖言惑众，送至绝路。而那执行之人，就是现在他的主人，靖英王爷——萧繁。
原本扎在头上的白色锦带因为睡姿的关系早已掉在了床脚，发凌乱的披在背后，苏方光着脚，任那袍子挂在身上，踉跄的走到桌前，才发觉脚底像是踩了棉花一样，一摸额头，才知道烫的厉害，想是昨儿晚上着了凉。
拿起雕花的象牙筷，琢磨着，那个人生气的程度。
他像见鬼一样的盯着桌上的小米粥。
对待他这位专署星官，而且还是病着的人，怎么能就熬小米粥呢？
自出娘胎起，他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粥，啊，还有就是药。触到霉头了。无力的端起碗，然后自然的松开手指，让一碗粥就那样的落到地上……响声随着碎裂的瓷片传到远处。
笑。
苏方仰着脸，笑的如朝阳一样灿烂耀眼。
左手挽起右手那垂下的衣袖，端起药碗正踌躇着如何下手才不会被发觉是故意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站在门口的正是一身玄紫夹衣的靖英王爷——萧繁，看脸色，绝对不是刚到。
迎面而来的风让苏方不由的颤了一下，远处的朝阳正缓缓的升起，在王爷的背后，染成了一片绯色。
站在门口看着露出半个肩的苏方，俊秀的脸被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一点，嘴角处还残留着因为噩梦而咬出的血迹，锁骨的狭长的剑伤触目惊心却也妖艳斐然。
苏方仍然维持着左手挽着右袖，右手还端着药碗的姿势，只是脸上那耀眼的笑突然闪过一丝促狭。
“啪”的一声响，那药碗也掉到了地上，碎片飞的到处都是，药汁溅在苏方雪样的缎面织锦袍子的下摆上，蕴出了一片褐色。
萧繁蹙起一对浓眉。
惹怒他的下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这个人，一直以来，挑战着那不可侵犯的权威和他那濒临极限的忍耐。
“参见王爷。”规规矩矩的躬身跪倒在地上，除了他们只有老天知道苏方那明艳的脸依旧带着一抹置身事外的微笑。自今日，他就要当一个好的奴才，好的玩物——苏方在心里对自己说。
萧繁一甩手，示意苏方起来。袍袖的浮动间，点点幽香散出，是龙涎中夹着一抹苍柏的味道。只见他蹲下身子，十分认真的一片一片的拾起地上的碎瓷。
这下轮到苏方呆住。
他迷惑的看着这个男人，视线滑过他的薄唇，挺鼻，微敛的狭长深邃的眉眼，停在左眼角那一滴鲜红似血的泪痣上。清俊尊贵但稍显矜冷的五官，因这一滴血泪而刹那多情如斯。
他，从来就不懂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