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朵》刘小备

1、独此一朵玫瑰

　　2021年夏末，就在火玫瑰31岁生日的前一天，星光教育培训机构正式宣布停业，在此前，员工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最后就剩下牛姐和火玫瑰两个人在最后一天营业结束后熄灯、关门、上锁。
　　夜晚的马路上热浪一阵一阵随着风企图占领火玫瑰的情绪，但从火玫瑰平静的表情上来看是徒劳的。谈不上失望，更没有愤怒，火玫瑰自小就有个别名：野蔷薇。
　　从小就在山野里跑，吹着风淋着雨长大的玫瑰，每天都面带笑容，没有心事，像林间的任何一棵树，有些自顾自。但她又略为不同，因为谁都看得出，她这棵树总是开满鲜花。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马路边，火玫瑰接到了李币的电话：“你同意嫁给我吗？你如果同意，我明天的婚礼就取消！”
　　“去你大爷的，你明天都结婚了现在才来问我？”
　　火玫瑰把电话恶狠狠地挂了。
　　为什么恶狠狠呢？
　　她想到了2009年。

　　2008年夏天，轰动世界的大地震发生的时候，火玫瑰正在埋头准备高考，某天夜里她看书累了出来站在自己家小院仰头看星星，她仰着头感叹天阴得烦人一颗星星也没有的时候，她家的房子就在她身后倒塌了。
　　毫无预兆！
　　所有人都说是余震导致的，但是火玫瑰扒拉着地图，自己家与震中相隔千里远，怎么会受余震影响？
　　但是邻居说自己家的吊灯一度摇摇晃晃，信誓旦旦。
　　火玫瑰在当晚失去了爸爸，妈妈在医院躺了近十个月，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十九岁的火玫瑰成为孤儿的那一天悲伤对她来说具体是什么感受她都忘记了，漫长的十个月里，她的痛苦被分解成无数的溪流，慢慢流到干涸。
　　但是该如何处理家破人亡留下的巨大废墟呢？
　　当叔叔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她才意识到她的人生真的回车另起一行了。
　　火玫瑰心里还想着未完成的高考，但是叔叔一张口竟然是建议她嫁人。
　　叔叔认为重新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最简单快捷的方式就是嫁人。
　　火玫瑰提醒叔叔：“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那可以先不领证嘛！等你到了年龄再领证，就是先让你有个家你懂不懂？”
　　火玫瑰看叔叔认真的样子感觉到结婚的对象叔叔估计也已经安排好了，毕竟有长达十个月的时间可以给他谋划。
　　“我爸妈留下来的钱呢，给我。”火玫瑰直直地盯着叔叔。
　　“哪里还有钱？你爸爸安葬，你妈妈住院，很多钱还都是老乡们集体出的。而且鉴定结果你也知道，没人能肯定地说是余震引起的，不是余震的话也没有赔偿没有补贴。”
　　火玫瑰听懂了。
　　她现在真的是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了。

　　当晚，火玫瑰给高中同学李币打电话：“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要和火玫瑰结婚这话李币在五岁的时候说过。
　　“你如果愿意我们马上就结婚！”火玫瑰又说。
　　“我倒是愿意的，但是马上的话肯定不行，我才大一啊，我还要上学呢！”
　　“如果不能马上的话那就算了。”
　　火玫瑰挂了电话，整理好行李，带着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兜里揣着从叔叔的钱包里翻出来的五百块钱和自己仅有的三百二十九块七毛买了汽车票又买了火车票，一路向东，走了又走，最后停在了江州。
　　为什么要走呢？火玫瑰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想法，她只知道留在那个没有家的地方眼前除了废墟再无其他，离开了，她一个人就可以成为一个家。
　　这就是最开始的火玫瑰，她想成为一个家。

　　火玫瑰到江州三个月后，夏意正盛，站在街道上发传单酷热难耐，但火玫瑰能做什么呢？她每天想的是先填饱肚子，苦累和冷热这些身体上的外部感受实在不值一提，她甚至有些开心，三个多月了，她活得很好。
　　能活着就很好。
　　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就更好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火玫瑰遇见了牛姐。
　　当时四十多岁的牛姐刚刚辞去了教师的工作，一个人站在街边发传单，为自己新成立的培训机构做宣传。
　　午后的阳光下，牛姐晒得发晕，火玫瑰看了于心不忍，帮牛姐发完了传单。
　　“二十。”发完传单火玫瑰对着牛姐手一伸。
　　牛姐一愣。
　　“我平时发这些可是五十，我看你也不容易，收你二十吧。”
　　牛姐笑着给了火玫瑰二十，并且互相留了联络方式，方便以后有传单专门找火玫瑰来发。
　　火玫瑰给牛姐发了一周的传单，市区各个小学的放学时间和放学点她都摸了个遍，最后在星光教育结算工资的时候才知道牛姐是老板，而整个星光教育目前只有三个人，分别负责小学语数外三科的课后作业讲解，目前机构要招老师、清洁工和厨师。
　　火玫瑰自荐，拍着胸脯说招了自己一个人清洁工厨师都省了，甚至可能也可以省去一个老师。
　　火玫瑰最初就是以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愿意干、不会干可以学着干的姿态留在了星光教育。
　　谁能想到呢，当时那么小的只有三四个人的星光教育，五年后在江州开了七家分校，培训类目也涵盖了中小学的所有科目，火玫瑰从一个月一千五到一万五又到后来的股份分成，也不过十年时间。
　　但星光教育从决定关门到真的上锁，才用了不到十天。
　　2021年的这个夏天，火玫瑰回过头去看，发现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家”。
　　2019年买的那个房子如今成了这十二年来火玫瑰的所有。
　　目标好像实现了。
　　但又好像没有完全实现。
　　是缺个男朋友吗？
　　这个火玫瑰曾经也有过。
　　刚在星光教育工作一年，年满二十岁的火玫瑰认识了一个35岁的儒雅男士林先生，体贴又体面。
　　林先生当时来星光接自己的侄子，认识了火玫瑰，后来又来了一次之后就请火玫瑰去三四十层楼高的顶层吃高级料理，一边斯文地切肉一边夸火玫瑰单纯、漂亮、青春洋溢。
　　后来林先生又带火玫瑰去游轮上看烟花，火玫瑰只盯着湖面，看一朵朵烟花在湖水里盛开又湮灭，心波荡漾，感叹和成熟男人的恋爱真是美得很具体，吃的玩的，开心的漂亮的，都是摸得到看得着的，不像曾经给自己写信的中学男生，说以后要怎样怎样，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声不响地不停给你此刻。
　　所以林先生俯身亲吻火玫瑰的时候，火玫瑰没有拒绝，就像没有拒绝烟花。
　　但恋爱的烈火还没燃遍全身，牛姐就关起门来皱着眉头跟火玫瑰说：“他有老婆！快分手！”
　　第一次分手，火玫瑰难过了三天。
　　三天很长了，火玫瑰想。
　　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火玫瑰难过三天的了。
　　比如2015年，第二次和那个帅气的同龄小伙子荣芝分手的时候火玫瑰就难受了三个小时。
　　荣芝是星光的老师，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在聚餐的时候给火玫瑰挡酒。
　　火玫瑰后来扶着醉醺醺的荣芝站在街边打车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征战酒场这些年，火玫瑰从来不知道醉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是自己天生酒量好还是从来精神保持高度紧张和清醒，总之千杯难换玫瑰一醉，除非她装的。
　　但即使如此，但凡一起聚餐，荣芝那二两都没有的酒量还是要给玫瑰挡酒。
　　玫瑰就问荣芝，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荣芝说是啊。
　　但喜欢实在不牢靠，恋爱谈了才三个月，荣芝拿到雅思分数后去了英国，连通知玫瑰的信息都是在人已经到达英国后发的。
　　他说，不忍当面道别！
　　玫瑰哎呦一声，说真是个好人。
　　后来又过了三年，2018年的时候因为星光的业务关系，火玫瑰认识了当时才23岁的银行业务员郑再晓。
　　郑再晓长得白白嫩嫩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跟他的名字“正在笑”十分贴切，他走在火玫瑰的旁边，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姐姐，他叫姐姐的时候声音真甜，玫瑰听了觉得清风过山林，浮躁尽褪。
　　郑再晓但凡有一丁点儿烦恼都要跟玫瑰说，甚至午饭不好吃也要说。他说自己从小县城来，看见姐姐就像亲人一样，有话只想跟姐姐说。
　　有一天郑再晓跟火玫瑰说：“咱们做真正的亲人吧！”
　　火玫瑰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她以为郑再晓要跟她义结金兰，结果郑再晓说：“咱们结婚吧，结婚后就是真正的亲人了！”
　　有一个郑再晓这样的亲人真的很好，火玫瑰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损失，结婚的话，有了郑再晓，有了家，有了亲人。
　　于是她决定买个房子。
　　火玫瑰还打听了一下，婚前全款的话房子就是她个人财产。
　　一咬牙，火玫瑰拿出了全部积蓄，赶在结婚前，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精装房。
　　房子预计2019年底交付。
　　但是2019年底郑再晓回老家过年，因为疫情，在家待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给火玫瑰发信息：“我决定考公务员留在老家了，姐姐，这里的亲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