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守墓人 ...
-
“那么拜托你了,何。”
我一声不吭地摁掉通话,界面又回到锁屏,背景是我钟爱的冬夜星辰。
欢迎回来,何隽。请输入密码
同事叫我0026或者何,这两个称呼还算不错。也有萍水相逢的人称我“亲爱的”,不惜将语言作为货币来使用,不管它怎样贬值。我还是最喜欢有人称呼我的全名——可惜除了Siri,这样称呼我的,只剩下这些墓主人。
对不对,孙捷?我想听你再称我一句:“何隽。”
孙捷的墓地来自她自己的要求。那时候我和她一起躲在楼道里狼吞虎咽地吃偷来的教工盒饭,没有加热,冷肉片混着米饭吞下去,胃里有点发沉。
“我们下辈子做两只喜鹊吧,”孙捷的话总是天马行空,“看谁不顺眼就一起喷她一脑袋鸟屎。”
“我不要,”我咽下一大口米饭,“喜鹊是报喜鸟。我要做乌鸦,一旦出现就给她们报丧。”
孙捷哈哈大笑,差点儿把橙汁喷了我一脸,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你要是呛死,我就丢下你跑掉。”我作势起身。
“你姥姥我命还长着哪,”孙捷带着咳出来的泪花说。然后她又开始她的奇思妙想:“你说,把骨灰撒在哪里,能随着洋流环游世界呢?”
两个用地理课补觉的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每块海域都撒一点儿。”
孙捷的墓被我浇过很多地方的海水,光秃秃的土地周围渗出盐晶。孙捷应该不会在乎,不过侯晓讨厌寸草不生的环境,所以我把她的墓安排在离孙捷很远的地方,种了一堆半死不活的红柳、从没开花的月季和招来巨大绿毛虫的柠檬。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些看起来很无聊的植物呢,”侯晓蹲在草丛里翻着她的笔记本,“毕竟你和孙捷给我的印象就是两团一刻不停的火苗。”
“火苗的 ‘苗’占一个草字头,因此火也是一种植物。”我一边诡辩一边意识到自己被孙捷的思维传染了,连忙找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总之我喜欢植物。”
“没事,”侯晓笑了笑,“我挺喜欢这个说法。我不是喜欢植物,我简直是深爱它们。怎么会有这么奇妙又诗意的群体?”
“《我们的植物朋友——从灰胞藻开始》,”我读出了她笔记本下的书名。书方正的侧面鼓出一个泛黄的圆弧。“看完了也借给我看看。”
她后来看完了吗?我不知道,后来我们都更习惯把文字下载到屏幕之间。电子屏幕不像纸本那样张扬。在人群中堂而皇之地捧着一本书像一种刻意的炫耀。可是如果和别人一样盯着屏幕,一种自谦的、隐秘的优越就不受控制地长出来,供我暗自爽个痛快。哼哼,我可是在学习知识呢。
这样的想法一定会换来陈宇的一句“幼稚。”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确定陈宇到底死了没有。直到我和她大吵一架,我端起红酒泼湿她的白衬衫,像棉布上的经血。她低头看了看,“何隽,你太幼稚了。你揪着小处不放,看不到最深刻的东西是阶级。”
大雨打在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看到了陈宇的墓。早就在那里了不是吗?胆小鬼何隽。
平板被我晾得太久所以已经熄屏。我对这些物件一向很粗糙,久未擦拭的屏幕上已经均匀地落了一些灰尘。当星空背景亮起的瞬间,我往往分不清虚拟星星和真实尘埃。
屏幕上罕见地蹦出来一条消息。是昏礼请柬。我揉了揉眼睛,一边痛恨自己的阅读速度,一边手下生风地拉黑了孙捷。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死人吗?孙捷就是这样,总带着一身能掀开棺材板的气势,每当我从那具活死人身上发觉这点从未改变的特质,我往往感到恶心。
恶心,你滚出我的墓园。
我扔下铁锹,喘着粗气挨个审视剩下的坟茔。你们有资格待在我的墓园里吗?是不是该像她一样滚出去?
该出去的是你,胆小鬼何隽。墓园不欢迎活人。
我在无数个夜里这样挨到天明,从灯红酒绿和乌烟瘴气中逃到这里,猛吸一口混着青草和露水的空气,然后总是想起孙捷的笑声、侯晓秀润的字迹和陈宇冷酷的眼睛,虽然孙捷停止嘲笑世界,侯晓不再赞美植物,陈宇把她的矛头对准了我。
我嘲笑那些成瘾者,大量地吸食香烟、烈酒和爱情小说,试图填补自己被蛀空的洞口,又被依赖的东西再次腐蚀。可是我捧着她们的面孔不放,通过目光里倒错的食物链将蠹素尽数富集。
收集那些明日黄花,把它们当作新鲜丰美的浆果,咬下去才流出腐烂的汁液,却对苦涩乐此不疲。
啊——
我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发疯似的拿锹刨土,把每一块墓碑都翻个底朝天,直到太阳升起也没停下,电铃响起才终于回神。
“何,事情办完了吗?”
“没有!”我吼道,“我不会再守墓了!我要去和活人待着!”
“啊,随便你。”那头的声音心不在焉,“如果你能不靠网络找到活人的话。”
“我会的。”我扔下铁锹。
劁,谁知道我会不会。
可是要先走出墓园再说。毕竟我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