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劫》杜布依

52、第四十四章 再见已白首

　　楚乔见过明时关许多次，每每见到，似乎都觉得怎么可能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可以平静到这般的境地，这样的平静虽然是温柔而无害的却远远的，远的就像天边的明月，无论他如何惊采绝艳，光彩照人，也让人升起不敢亵渎之心。

　　就像此时此刻，他明明如此近的躺在床上，睡的如此的熟，她却不敢触碰他。

　　有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何石清泉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对人对事淡薄而清冷，习惯过着枯燥而平淡的生活，那样数年如一日的日子她不懂，她相信石清泉也过不下去，她们都是从争斗杀伐中活下来的人，期待着未来精彩纷呈的日子，不会为任何一处风景流连忘返。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楚乔不同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这几日是大战在即最后的修养期，她每日都为了战前的准备忙东忙西，却仍旧这个时候都会抽空来看看他。

　　而他，自从那日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沉睡着，没有醒过来。

　　楚乔回头看她，脸上的疲惫洗去了平日里的冷冽，她莫名状的觉得眼前的人眼中温柔泛滥。

　　石清泉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了明时关的额头，“嗯，烧退了……”手顺着额头抚上了他的脸，原本丰盈的双颊有些凹陷，肤色比头发更白，手指轻轻滑过似乎一戳就破的脸颊，漫不经心的问道：“还是没有醒过吗？”

　　楚乔不知为何自己会被她如此的简单的动作所吸引，痴痴地望着她的指腹一寸寸的摩擦着他的肌肤，良久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连忙回道：“嗯，守了大半天了，还是没有醒过，如果他一直不醒，那……”

　　“他会醒的……”石清泉回首，展颜一笑，楚乔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紧紧地一拽，禁有些呼吸不畅，却听她继续说道：“我们还没有成亲，他会醒的，他不会放任我战死沙场的。”

　　楚乔读不懂两人的故事，微微的叹了口气，望了望远处，忽而又收回了视线，问道：“泉，我听说……她要成亲了，是吗？”

　　“嗯，没想到我这个师妹居然还赶在我之前了，还记得小时候我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会被任何东西受束缚，规矩，方圆，天地……没想到她居然会想要嫁入皇家，嫁给那个人弟弟。”石清泉把丝巾在温水里蘸了一下，细细的为床上的人擦拭着那张明明洁净无瑕的脸，像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在与人闲话家常。

　　楚乔实在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一面，有些别扭，又继续问道：“可是他不是那个人的兄弟吗？薛艳阳不是那个人的妃子吗？他们这样会不会……”

　　石清泉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这样很好啊，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时关也回来了，五年前留下的结也是时候解开了不是吗？”

　　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圆满吗？楚乔有些心虚，隐隐觉得这个结早已不是结了，而是一个劫，一个从三个人伊始却牵绊着整个天下的劫。

　　触目间，楚乔又看到了那个似乎印证着她的猜疑的东西，她迟疑的问道：“那……他的头发何时才会恢复啊？”

　　石清泉也出神的看着那头半黑半白的长发，听人说差一点就全黑了，却在他被楚乔带回来的那日又变成了这般模样，全黑……想到这里她隐约的后怕，如果真的那样了，那自己是不是还能如此笃定的相信……

　　“来日方长……”石清泉若有所思的说道，突然回头看向楚乔，“明日便是师妹和柳王爷的大婚吧，到底我和她是同门，还是送份贺礼吧。”

　　楚乔低头思索了一下，嗯了一声，抬头时又回眸看了一眼明时关，“啊！”她忍不住低声呼叫了起来，石清泉不明所以的看向她，只见她伸手指向明时关，“泉，你看……”

　　一滴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来，石清泉瞳孔一缩，满目苍茫……

　　军营里没办法张灯结彩，在战场上办喜事的惯例似乎从前也未曾有过，不过有喜事便有酒喝，久经沙场的将士们哪个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大战在即，能醉生梦死一次好过马革裹尸之后再来后悔自己已经忘记了淋漓尽致的醉倒的感觉。

　　不过最开心的却是那群小军医，他们和薛艳阳最熟稔，听说她要成亲了一个比一个还开心。

　　可有人欢喜有人忧，小包子在听闻这个喜讯后屡劝不果，愤而出走，独自一人返回了凤凰镇。

　　薛艳阳没有追他也没有送他，她知道他这一句或许就是永别，她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便是时候和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凤凰城是，明月楼亦是。

　　她一身红裙这里也没有喜服，她也更不会稀罕那样的东西，不过下午的时候她却收到了一份礼物，一顶凤冠，一方盖头，这东西送来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突兀的放在她的帐篷门口。

　　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却不甚斟酌，任由小路子细细的为自己把凤冠带上，再盖上盖头，从里往外看，盖头上绣的明月更加醒目。

　　她恍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营地里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拜天地的，她只知道掀起盖头来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柳如璧的脸和他那一身的红喜服，微微一愣，似乎她从未想过他穿这样颜色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真真切切的见到了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一脸笑意的拉着她和将士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月正当空，带着微醺的醉意的他才拉着她进了被装扮成新房的帐篷里。

　　帐篷的桌上还摆着酒壶和两个酒杯，柳如璧端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却把杯子摔了出去。

　　“这样的酒哪里会醉！”说着便扑向帐篷的一角，在一个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摸出了两瓶东西。

　　“这样的时刻，没有醉生梦死怎么行？”他跌跌拌拌的走了过来，把其中一瓶塞进了薛艳阳的手里。

　　醉生梦死的香味一瞬间便染遍了整个新房，薛艳阳情不自禁的也拔开了酒塞，熟悉的味道便在舌尖徘徊，她似乎又开始做梦了，做着那个五年来都断断续续的梦。

　　耳边却传来他的呢喃，“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们同饮用醉，此后经年，再无瓜葛，前尘往事，犹如湮灭。”

　　明月楼忽明忽闪的在眼前晃荡着，颤巍巍的在风雨中飘摇，最后崩塌，废墟中有抹身影缓缓的走了出来，白发苍茫，他慢慢地往前走着，似乎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蓦然回首，满头皆黑，黑发飘扬，那个身影却开始支离破碎，最后消散在风雨里。

　　薛艳阳一跃而起，吓了一身冷汗，抬头之时才发现自己依然趴在桌子上，只是柳如璧却已经不见了，而她见到的是一个面色如霜的女子，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子。

　　“你是？”她揉了揉带着宿醉的疼痛的脑袋问道。

　　那人只是直直的盯着她，并不回答，良久，问道：“既然已经嫁给了老大，你还叫着别的男子的名字如梦？果然是名副其实吗？”

　　薛艳阳一愣，原来方才在梦中叫住他的人就是她自己啊……她自嘲的笑了笑，再看那女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临水花？”她试探地问道，能叫柳如璧老大的人莫过于两人，玉柳扶风临水花，云无风她见过而且是个男子，那眼前这人便应该是那位洞天府的第三人。

　　“花照影……”那女子点了点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大嫂，该起身梳洗用膳了，今日武林人士都赶了过来，你应该跟着老大出去见见人。”

　　薛艳阳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原以为昨日的应酬便已是尽头，她却忘记他还是武林盟主这个事实，而且武林盟的人都敢赴战场与其一同抗敌。

　　她是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让这里心甘情愿的和朝廷合作，不过她却清楚就算是昨夜的婚礼过后，知道他是王爷身份的人依然寥寥可数，军营里的人只知道这里有个柳公子，娶了个妻子叫做薛姑娘。

　　她磨磨蹭蹭的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红衣，便随着花照影一同往另一侧的营地走去，那里是专门给武林中人设立的。

　　再见柳如璧时他又换上了那一身碧衣，二人在黄沙中遥遥相望，一红一碧竟是那样的夺目。

　　武林中人见到她颇有微词，昨日的事情他已经昭告天下，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似乎对武林盟主居然娶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妖女很是不满。

　　薛艳阳落落大方从一片非议中走过，而他并肩而立时只是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那些评头论足的人，定力稍逊的人都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她轻轻地拍了拍手，花照影便提着一壶酒走了上来，她拔开酒塞豪饮了一口，“各位武林同道，艳阳在这里谢谢各位对夫君的支持。”

　　说罢便把酒壶塞给了柳如璧，她又打了响指，花照影立刻让门人端着盘子把盛满酒的酒杯分给众人。

　　柳如璧举起酒壶畅言道，“战火无情，我们夫妇俩感谢各位舍身忘我的侠义行径，柳某再此许诺，我和众位并肩作战，绝不做那个跑在最后的人！”

　　酒壶干涸砸在地上碎成了残渣，酒杯粉碎的声音继而此起彼伏，象征着众人一去不复返的决心，先无必死心，何来绝路生？

　　剩下的便是众人商量战术的事情，薛艳阳不欲参与，也不愿再去假装亲和，便独自一人漫步在风沙中……

　　天边，那栋九层高塔分外孤寂的林立着，薛艳阳默默地凝视着，期望着或许那顶层的云端下一缕白发在随风飘扬。

　　“你们的故事我听说过……”花照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到了她的痴迷不自觉的开了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嫁给他人？”

　　薛艳阳低眉浅笑，再回眸时已是娇艳如花，她反问道：“如果我的爱会害死他呢？”

　　花照影一愣，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的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听不懂就算了，就当没有听过吧……”

　　踩着黄沙，她依稀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往回走，花照影看不懂她的固执，却有自己的坚持，“你这样对老大不公平……”

　　薛艳阳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果然……你放心，我不会剥夺别人的幸福，等此番事了，我会让他给我一封休书，而到时候有没有本事把握他就看你的造化了。”

　　她没有回头大步向前的走回了营地，却没有见到身后花照影一脸震惊的望着她的背影，最后……最后……最后化为一抹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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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过后，约战之日，两军将校又重回了那片留下了血腥无数的战场，就如当初一般。

　　薛艳阳却不再是元帅，她和柳如璧并驾齐驱，领着一众江湖人归入右翼军，唐维安亲自披挂上阵，站在了薛艳阳当初的位子上。

　　敌军的元帅也已然易主，楚乔也变成了边路军的魁首，而石清泉独自一人站在大军中路的一架撵车上，她的战马就在脚下，而撵车的中间坐着一个人，平静而淡雅，仿佛天地间的风声都感受不到他一般……

　　撵车的车帘却随风而动，卷起一个缺口，里面的人便透了出来。他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乌衣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