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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的母亲吴秀珍是村里的护林员,每个月八百的工资参与防火工作,每天扛着皮扫帚转山巡查,偶尔去栽树,所有护林员都必须去。
阿南本名林泽南,大学毕业后就待在家里了,是一个话少的女生,身材高挑,眼睛细长,细长的右眼失明。所以她常说她只看得到一半世界。
谷堆错落有致的排序在地里,从高处看去,整整一个秋天的收尾都摆在眼下了。阿南躺在谷堆旁,听斜山坡上的科文华家诵经,起锣,哀唱。棺材里装的,是吴秀珍发现的尸体。阿南想起去大树林挖阴地蕨给爷爷做药疗时,扒拉着找药,不经意间回头,就看到一具大牛的尸体,蚊蝇啃食,灰色的牛身灰色的蚊蝇散发着腐烂的臭味,周围缠绕着绿色的植物,树林里的树的密度随着深处看越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吴秀珍的肚子饿得使两片干巴的嘴唇开裂,贴合在一起的时候磨得难受。她看同她来栽树的人都在偷懒,就顺着离自己较近的阴影处走去,想借着树影歇息。她双手交叠耷拉在两腿之间坐着。同村的妇女见她独身一人就向她走来,边走边说:“二嫂找到个好地方嘞。”吴秀珍抬头刚想回应,眼睛就愣在了离她不远的一条破败的沟里……
阿南盯着母亲,爷爷奶奶也盯着,晚上八点,天已漆黑。
“在树林旁边的破山沟里,少了一只眼睛了,估计被什么吃了去。是科文华家爹,走丢了一个多月了,也没人去找,怪可怜的。”吴秀珍回应着眼前三人的眼神。
太阳落了下去,在田里找玉米粒的乌鸦惊叫几声飞向空中去,诵经哀唱声也淡了下去,躺在谷堆旁的阿南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失明的右眼,想:天葬一半,科文华葬一半。
科文华带回两个媳妇来跪经,一个带着孙子来,是个快六十岁的女人,孙子是那个女人的孙子,与科文华无关,村里人取名:舀豆花。另外一个带着四个孩子回来,是科文华做了亲子鉴定的孩子,之所以说回来,是之前开水烫,棍棒捶,拳脚踢赶走的,村里人取名:宝玉七号。其实都算不上科文华的媳妇,因为都不合法。舀豆花算是情人,丧事后再没见过。宝玉七号是越南女人,无身份信息,在她的国家没有,在科文华的国家也没有。
门前栓着科文华赊来的三只黑山羊,晴拿着一把草递向它们,其中一只羊伸了脖子过来,她右脚踢过去,踢在了羊头上,左脚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晴本名科晴,是科文华的第二个女儿,今年七岁。
吴秀珍帮着洗碗,时不时她就瞟一眼那口棺材,想起那只躺在山沟里空了的眼睛,联想到自己女儿的右眼失明,不由得心里难受。
秋天结束后迎来了第一场雪,宝玉七号就是那个晚上跑掉的,跑掉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她钻进了树林里,蜷缩在村里村民搂起拿来垫猪圈的松叶上,而村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
阿南最近都在找她的猫,她的猫是白色的,很大一只,和她关系很好,常倚着她的脸睡觉。
一个头发凌乱,皮肤黝黑,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女人出现在阿南找猫的树林里,躺在黄色的松叶上,阿南通过面貌就知道是宝玉七号。宝玉七号是玉米的品种,而且是最近村里引进的新型品种。她们是第一次见面。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猫?”阿南结巴的声音有些颤抖。
宝玉七号没有抬头看眼前的人,嘴里碎碎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方言,雪堆积了一层,在枝头上的,微风轻轻一吹就赶向了地上,成为厚度。一个蜷缩在地上,一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站着,看得见的一只眼睛寻找猫的身影,看不见的眼睛偷窥着女人的样子。
阿南收回了看得见的眼睛,集中在女人身上,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冰冷的身体上,快速跑向家里又拿了一件厚的衣服和八百块钱,回到树林里,拉起女人走向公路旁。
乡镇公车缓慢的行驶在冰面路上,看见阿南伸手拦的时候,司机停下来后的眼神直接瞟向了宝玉七号。宝玉七号踉踉跄跄的上了车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阿南看着一车八卦的眼神,在上车的第一个位置坐下,她们要去县城。
城里的车站在寒冷的映衬下格外萧条。阿南走向离车站不到一百米的包子店,买了四个热包子,回走的时候,白色的气体环绕在她的手上,迅速消失在她的头顶。
“你吃。”她递向眼前狼狈的女人。
宝玉七号接过来,轻轻的咬了一口,说:“谢谢你了,小囡。”溢出皮肤的血凝固后粘在她手上变成黑红色的血迹。
两人站在车站外,下午了,冰面溶解后路上黄色的泥铺满一路,白色的雾气环绕在山头,吞噬掉一半的建筑物。来往的人驼着背,抱着手,各种杂音让二人在这冰冷的路旁显得更加颓丧了。
“你要去哪里?”阿南问。
“汇泽,但我没身份证,只能去坐黑车。”宝玉七号露出痛苦的面色,说着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
阿南将兜里剩下的七百多块钱掏了出来,抽出十五块后,递给了她。
“你应该知道怎么去坐车,我就不管你了,看你这一身伤,回去估计也是死路一条,你快走吧!”
她接过钱转身走了,接钱的手手腕上带着一个银色的手镯,粗糙的皮肤衬得手镯也粗糙。阿南粉色的棉服下是她脏兮兮的红色针织毛衣,牛仔喇叭裤下套着一双发黄的白色皮鞋,圆润的身材,顶着一头染过色但已经毫无营养的头发,缓步顺着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向黑车载客交易场所去。很快,雾把她也吞噬了。
回去的路上,阿南没有直接去坐车,她踩着融化成水汁的雪,应该是雪融化的,不然就是冰,反正不是雨,再次走向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暖手。她从兜里掏出耳机别在耳朵上,播放她最喜欢的电影《燃情岁月》的主题曲《The Ludlows》。阿南是一个很像崔斯汀的人,他们心里都住了一头能吃掉自己的大黑熊。只是她不像崔斯汀那么勇敢,她只会躺在田埂上遥望远方的云。远山面对她时常发出沉重的回响,那是她心里的呐喊,而送走的宝玉七号,或许也是她想送走的自己,可是她有身份证。
吴秀珍穿着黄色环卫服扛着皮扫帚,站在临近傍晚凝结起来的冰雪里,寒风呼啸,树在这呼啸声中抖落掉一些身上的雪,刘家的三条狗来回的跑,不时狂吠着。阿南问母亲,天这么晚了,火还能烧山?吴秀珍说上面的人要来检查,但天快黑了,也不见人来。阿南明白了:无论在什么阶层,都有一群上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