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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钟鼓初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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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庾岭地处中原入岭南间必经之处,瘴气弥漫,人烟稀少。时值深秋,山寒料峭,更添凄凉萧索。山间的羊肠小道上,一路约莫上百人的队伍正行进而来。人数虽多,但秩序井然,前方二人身穿玄色长袍,头戴黑幞头,手举“包”字木牌开路。板车一字排开,在山路上拖行着十多口沉重木箱。队伍中央则是一顶摇晃的朴素小轿,布帘随风卷起,里面却空无一人。
走在轿旁的红衣少年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白净清秀,一看便知出身江南。他背着两个长条状包袱,步履轻快,像飞燕点水。原应安坐轿中的黑面判官此时正手扶后腰、持一根竹杖,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问道:“展昭,还有多少路程?”
展昭手腕翻转,唰得一声展开地图,端详片刻,道:“大人,到最近的镇子至少也还要四五个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不如找处平整地界休整。”
在两人背后,还有一清瘦书生,瞧着与包拯均不过而立之年,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子,倒走得又快又稳,开口调侃:“希仁,不过两里山路,何至于此啊?”
展昭转身含笑点头,伸手道:“公孙先生,药篓我来背吧。”
这厢正说笑,有一侍卫牵着驴从队伍前方穿行而来,先对包拯、公孙策躬身行礼,而后向展昭禀报:“展兄,已经能望见方才那老农说得椋河。向前再行一时两刻,有浅滩可扎营。”
展昭把地图递给他,足尖一点,纸鸢般随风而起,飘飘荡荡落在不远的山石之上,向椋河远眺。他将四处都细细看过,跃回包拯身前,回话道:“大人,确是如此。”
包拯点点头,问:“可还看见什么其他东西?”
“这条路旁有座药王庙。”展昭蹙眉,“不知是否还有香火。”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都捕捉到一丝疑虑。自前朝梅关古道开凿以来,岭南虽已渐开化,在中原人心中却仍是蛮夷地界。居住的百姓也多是百越族后人,没有拜药王的道理。他心中奇怪,但眼见日头即将西沉,车队还停在蜿蜒山路上,便吩咐道:“先扎营。”
展昭应了声,急匆匆先行去了。
在一月前,包拯尚在淮南道扬州府的天长县任知县,官不大不小,算得上清闲。公孙策也得空撰写了两卷草药谱——公孙公子在庐州历经坎坷久病成医,倒是把心思从经史子集转到了伤寒杂病身上。展昭则是足足一年游历未归,直到朝廷一纸调令,要包拯接任端州知府,这才接到消息,于南下途中相会。
这一路上,除去在当地雇得挑工与牙人,包拯并未带多少随从。除去同窗好友公孙策,南侠展昭,只剩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个捕快,与数个不顶事的芝麻文官。也不知当真文曲星下凡还是黑面带煞,一路上未遇到什么贼人。一行人在浅滩燃起火堆,饮马造饭,很快安顿下来。
这厢王朝刚招呼人把干粮下锅,展昭晃晃悠悠自河边回来,扔下两根削尖的树枝,上面各插一条肥美银鱼,冲他一笑:“水流湍急,莫叫大家靠近。你一路行来事事操劳,给自己开个小灶罢。”
王朝略微结巴起来:“谢,谢谢展兄。”
端州产银芍,制成脂粉光华流转,太后甚喜。因着这贡品,整个端州的脂粉、熏香,连带铜镜生意都繁荣起来,知府成了肥差。又因其地处偏远,五岭环抱,官商勾结贪墨之事也是屡禁不止。包拯对此早有耳闻,正于帐中长吁短叹。马汉送了饭出来,见公孙正坐在火堆旁烤手,便上前行了一礼,问:“包大人可是有烦心事?”
公孙挑眉一笑:“他哪里是烦心,只是迫不及待。”
赶了数日的路,饶是展昭也觉得疲惫,他人自不必说。天将将擦黑,各帐篷里烛灯的光就逐个儿灭了。只留上半夜守夜的王朝和马汉环柴堆而坐。在这处地方,野兽比山贼更需要提防。
马汉裹着毡毯出神,道:“也不知端州与扬州相差多大。”
王朝从手边捡起一根枯枝扔进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话:“听闻岭南自古多珍奇异宝,有犀角象牙,甚至有人挖到过翡翠。你可以多多留心。”
马汉撞了他一下,笑道:“挖不到玉就罢了,若是半路撞上巨犀,少不得掉层皮。”
他是无心玩笑,没想到王朝颇认真地说:“有展昭在,不用担心。”
“这会儿倒是不叫展兄了。”马汉咋舌,“要我说,展兄弟比我们还小个几岁,哪里就要你天天毕恭毕敬的。”
王朝叹了口气,拍拍马汉肩膀站起身,马汉下意识一扯他衣服,闹得王朝不得不压低声音说了句人有三急,这才从他腿上跨过,走进树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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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音醒过来时,嘈杂已然逝去。她仰面躺在腐烂潮湿的落叶堆上,觉得身体发冷,许是因为失血。此处距药谷数十里,是她轻功的极限,好在对逃命而言已经足够。
几个时辰前炼狱般的情景虽消失不见,但眼前却仍是一片模糊血色。沈音用力撑起上半身,膝盖传来一阵锐痛,逼出句几近崩溃的叱骂。她很快判断出自己的右腿断了,耳中嗡嗡作响,花了半刻钟才从一团乱麻中摸索出思绪来。
药谷怕是不剩活口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沈音怔了一会儿,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咬牙翻了个身,拖着动弹不得的右腿勉力向前爬了几步,却突然听到一声呵斥:
“什么人?”
她先是悚然一惊,还未褪去的恐惧重新禁锢住全身,等看清眼前的剑尖才反应过来,此人与屠谷之人并非一伙。
王朝质问的声音不大,但展昭登时便睁开了眼睛。他随意披上外袍,撩开帘子,见王朝背身站在树下,一只手还搭在剑柄上,便扬声问:“怎么回事?”
已将过丑时,轮班值夜的张龙和赵虎也醒过来,点了一盏油灯,用琉璃罩上,同展昭一起向这边走来。光虽微弱,映在沈音眼里,也教她想起几个时辰前铺天盖地的大火。她觉得眼睛刺痛,低下头,给这圈人留一个干枯凌乱的发顶。
“还是个孩子。”展昭轻声说,俯身仔细瞧了瞧她的腿,“王朝,去请公孙先生来看看,备两条厚些的斗篷。”
王朝应下,心知依展昭的性格,这两条斗篷一件给公孙,另一件应是要给这姑娘。
沈音把头伏得更低,死盯着这几人的衣摆与布靴:最年轻的那个武功极高,不似供职官府;衣着打扮瞧着也不像江湖中人,不知来此行商还是走镖。方才被树林遮住时她没注意,现在一看,此处数十顶帐篷,队伍庞杂。若是屠谷的那伙人仍在附近,发现行踪是早晚的事。
一条轻软斗篷落在她的背上,霎时便沾上血。王朝顺手帮她理了理,对展昭道:“先生马上过来。”
这些人并无恶意,沈音想,也许只是碰巧经过。但她孤身在山林里躲藏,多半不会被找到,呆在这里怕是更危险。
她心思流转间,公孙策已经匆匆赶过来。他没来得及穿戴整齐,也是草草束起发,裹着大氅。展昭见他过来,便让到一旁,道:“先生,她的腿骨似乎断了。”
公孙策蹲下身,指尖在沈音膝盖与小腿间用力摁下几处,痛得她猛地抽搐,像条濒死的鱼。
“没有大碍,你们把板车推过来,将她抬进我的帐篷。”公孙转过头指挥,“削两根结实些的木棍,我现在去配药。”
展昭不大赞成的啧了声:“抬进我的帐篷里吧。虽说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但身上有武功,也不知底细。别伤了先生。”
公孙从善如流:“那便听你的。”
沈音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武功于她而言深不可测,若是被放在他帐篷里,屠谷之人追杀上来,两方人马之间如何还未可知,她怕是很难自己偷偷逃走。
只是几位捕快没再给她反应的时间,很快便清出一辆拖卷宗的板车,轻手轻脚将她抬了上去。
沈音记不清自己何时再失去意识,或许是公孙策施针时疼昏的。等她再睁开眼,正躺在一张简单干净的褥子上,还盖着昨晚那条斗篷。她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腿,发现腿上固定着一根木棍,无法弯折。
这下好了,现在她甚至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沈音破罐子破摔地揉了揉太阳穴,四下端详:想来应是在昨夜红衣人的帐篷中,整洁而简陋,这般冷的天气也不燃炭盆。里面只有一方小桌,桌上放有一把裹着布条的宽阔长剑。
这剑看着十分笨重,沈音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什么人能使出。她细细瞧了瞧剑鞘纹路,心中浮现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醒了?”展昭撩起帘子进来,递给她一碗稀粥,“先垫垫肚子。你的腿伤少说也要休息数十天,等会儿我们带你一起赶路。等到了端州,你可给家人或宗门写信。”
沈音接过碗,热粥下肚方觉回魂,前夜经历的事仿佛大梦一场。她顿了顿,问:“这把剑...是否名为巨阙?”
展昭眨眨眼,有些惊讶:“你知道得倒不少。”
“我母亲是唐门人,给我讲过不少江湖事。”事已至此,沈音也不打算瞒什么,“距此向东四十里是药谷,昨夜遭难,我侥幸逃了出来。”
“是可医死人肉白骨的那个药谷?”展昭盘腿坐下,语气倒颇轻松,想来早已猜到。
沈音道:“不过是祖宗荫庇罢了,固步自封。”
“人遭大难,或歇斯底里,或魂飞天外。你看着却...”
沈音打断展昭的字斟句酌:“不十分痛苦?”
展昭叹气:“你放心,我虽怀疑你,但无论是何隐情,决不会把你丢回药谷。”
沈音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可瞒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身世...我非药谷中人,只是居住于此,与弟子和长老平素住所相距甚远,这才有机会逃出来。”
展昭微微点头,瞧着暂时接受了这种说法,道:“我姓展。”
如果沈音没有在药谷与世隔绝数年,定会知道此人便是近年声名鹊起的南侠展昭。然而现下,展昭对她只是个背着巨阙的神秘高手,沈音遂点点头,应道:“展大哥。”
待吃完早饭,展昭提着她后脖领子帮沈音站起来,又塞给她一根长棍。随后带着一瘸一拐的沈音拐进了公孙策的帐篷。
天光大亮,外面牙人已经吆喝起来,招呼雇得挑工们去装板车。王朝将昨夜的火堆踩灭,每个都挖了土盖上,掩埋行迹。这是展昭特地交代他的。
公孙策的帐篷被书卷和药材堆得满当,四角都放着炭盆,一进来便是融融暖意。他见展昭进来,起身看了看沈音的伤口和脸色,点头道:“这小娘子身子骨挺强健。今日不发高热,就无需担心了。”
包拯姗姗来迟。夜里没人打扰他,此时才知道捡了个人。他与展昭在一旁商议了几句,得知药谷遭屠,不由得忧心忡忡:“何等深仇大恨要屠宗灭门?”
展昭摇头:“她也不知。”
包拯压低声音:“这里距端州也不过百里,若真是穷凶极恶之徒,我怕端州有难。”
展昭安慰道:“大人,江湖纷争,应当波及不到端州。我们今日加紧赶路,尽快入城。”
休整一夜后,包拯上任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向端州城启程。与先前不同,虽然包拯依旧不坐轿子,轿中却抬了个瘸腿的沈音。她在其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觉得这轿实在是个靶子,她就是里面的饵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