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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裴世臣(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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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西北的月亮也比长安的要大些,要是再近些,怕是连月兔桂树的影子都能看清。
为什么元洵大晚上的要看月亮呢?不是因为他想家,虽然他确实想念长安软软的床榻,但此刻只是因为他蹲在茅厕,除了看月亮没有其它的事。
事情要从那一碗肉汤开始说起。
元洵自问虽然从来没下过厨,但是煮个肉菜是没有问题的。毕竟只要生火,煮水,再把肉菜放到水里煮熟,这么简单的步骤谁不会?更何况他为了迎合西北口味,特地加了不少辣椒和醋。
不想这裴世臣住的朴素,穿的朴素,偏偏在这吃的上这么讲究,说什么都不肯喝肉汤,连煮菜也只是尝了一口,就撂下筷子,以至于最后,这些东西都进了元洵的肚子。
这些美味食材,再加上裴世臣饭后的一碗绝顶药汤,元洵想今天晚上是不是都要在茅厕度过了。
外面熟悉的三声鸟叫响起,元洵起身,蹑手蹑脚走到正堂后边。裴世臣房间的灯已经灭了,想来他已睡下。
元洵顺着鸟叫的声音望去,却是裴祯站在树上向他挥手。
元洵让他下来,裴祯脚尖一点便出现在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猫一样。
“你怎么今天晚上又来了?林乘风让你来的?“元洵问。
裴祯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元洵,元洵打开,是林乘风给他的回信,想来是林乘风怕裴祯传话说不清楚,是以写下来让他传达。
信中说田角本来答应他今日放人,但迟迟没有消息,倒是他带的人马在田角山寨东北脚下,发现几个可疑的人上山,结合最近的消息,可能是夏侯雄的探子先行探路。
田角山寨位置选的很好,山上岔路众多,又设有不少陷阱,夏侯雄想要进攻想来需要时间,但他怕夜长梦多,是以让裴祯今晚就带元洵走。
元洵想了想,觉得先和林乘风汇合,之后再考虑田角和夏侯雄的事比较保险,便拉了裴祯就要走,裴祯却指着地面摇摇头:“铃铛。”
裴世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院子里墙上门口都拉了很多条绳子,每根绳子上都坠了十几个铃铛,稍微碰一下就会有响声,应是怕元洵晚上逃跑而设置的。
“这个狡猾狐狸,亏我还给他做饭吃!”元洵愤愤不平道,全然不管最后那饭都进了他肚子的事实。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裴祯。
裴祯指指树上:“我带你,从上面走。”
裴祯指的这棵树很高,裴世臣爬不上去,上面没有绳子和铃铛,元洵当即叫好。
元洵让裴祯在外稍等,他回去给裴世臣留一封信,夹在他的《太公兵法》中。等他出来,两只小猫正扒在裴祯裤脚上,玩得高兴,元洵示意裴祯出发。
裴祯放下两只小猫,依依不舍地摸摸它们的脑门,然后抓住元洵的肩膀,微微用力,把元洵带到了树梢上。
这是元洵第一次站这么高,他自从当了太子,所有人都怕他伤了,不准他去高处,不准他吃太多,不准他做危险事。
他站在树梢上,眺望远方景色,只见绿树荫荫,流水环绕,门前的湖面宽广,波光粼粼,有大鱼翻腾而过,让人心旷神怡,不禁道:“下次我们去更高的地方,赏景。”
裴祯闻言指了指另一边更高的树枝,元洵喜道:“那里你也能带着我去?”
裴祯点点头,又抓紧他后背,轻轻一提,托着他来到更高的那根树梢上。
“果然是好景。”元洵赞叹。
裴祯听人夸赞便开心,笑着在他旁边落下。
“叮铛叮铛叮铛——”
一阵铃铛声响起,紧接着所有的铃铛都开始震动,这声音,除非裴世臣是聋子才听不到。
“不好,快走!”元洵赶紧对裴祯道。
这裴世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高的树梢上挂一个铃铛,谁没事干爬这么高?
元洵拉着裴祯要走,裴祯却不知怎么的一动不动,僵住了。
“怎么回事?”元洵顺着裴祯视线往下看,不知什么时候,裴世臣戴着斗笠,穿着白色里衣,外面只披着一层薄薄的葛布衫子,手上端着一盏油灯,静静站在厢房门口。
一阵风微微吹起他斗笠的帘幕,裴祯突然向裴世臣攻去。
“裴祯!”元洵虽然很想小小报复一下裴世臣,但想他只是个大夫,功夫一定不怎么样,嘱咐道,“你下手轻点,打死了要偿命的!”
谁知裴祯虽然来势凶猛,却在裴世臣面前停下,一手抓了他斗笠,一把掀开,不动了。
斗笠下的人五官深邃锐利,一双凤眼上挑凌厉,本是极浓艳的长相,眼睛却满含疏离冷峻,在月光中,更显清冷。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是异瞳,一只黑色,一只浅浅灰蓝色。
不似中原人,倒似异域长相。
带回去,他一定能镇住朝中那些天天吵架的大臣,元洵突然想到。
不过不管他怎么想,他都得先从树上下去。
他又叫了几遍裴祯,裴祯还是木木的不动,元洵想难道裴世臣会什么妖法?
正想着,裴祯突然举起手,元洵心道裴祯可别在这时候发疯,就听裴世臣来了一句:“你要打我?”
裴祯左手拦着右手,一转身,跑到树下,一拳接着一拳打在树桩上。
元洵在树梢上却被晃来晃去,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他赶忙挪到树干旁边,抱紧树干叫道:“裴祯,别疯了,我还在上面!裴世臣,救人,救人!”
裴世臣瞥了元洵一眼,走进厨房中,只听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他端了碗药出来,揪着裴祯脑袋全灌下去了。姿势之熟练,行云流水,连裴祯想躲的方位都算到了。
元洵大喜,这本来是他明天要试的药,却被裴祯给喝了,简直是救驾有功,大功一件!
唯一麻烦的是,裴祯喝药之后昏了过去,被裴世臣拖入屋中,他只能借着月光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爬下来。
*
第二天,元洵起了个大早,发现厢房外,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夏三都勾着脖子往外面瞅。
“这到底是何方人士,太厉害了,我要把他供起来,辟邪!”
“听说是裴大夫的弟弟,年轻,身体棒,扛得住!”
“到底是自家人,竟然能连喝五碗药不倒,这可是奇迹啊!”
“你来得迟,没看见刚才他喝药的场景,这么个大男人,看见裴大夫端碗进来,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哭唧唧的,好像被欺负的小孩子一样,要不是我第三天了,我一定替他喝!”
原来是裴世臣拿裴祯试药,哭唧唧什么的,大约是夸张了,不过五碗下手也太狠了!
他扒拉着挤进去,房内原来躺着苏五的地方旁边又多了个裴祯,奄奄一息,整个人没了生气,像一只落水的小猫,连平时亮亮的眼睛都没有光了。
裴世臣端了药出来,元洵拦住他:“苏五没事吧,从昨天睡到今天了,你的药是不是太猛了?”
裴世臣看了一眼躺的板板正正的苏五,道:“这小子机灵得很,没这么容易死。”
不待元洵再问,对围观的众人道:“试药。”
一片哀嚎声又起。
元洵瞅着裴世臣忙碌,溜进厢房探望裴祯,问他:“你身体可还好?”
裴祯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元洵:“……"
他拿出一根麦秆,三下五下编了一只蚂蚱,道:“你看这是什么?”
裴祯的脑袋伸出来,又缩回去。
不感兴趣。
元洵想了想,又拿出一根麦秆,三下五下,编出一只小猫,放在枕头旁,裴祯拿在手里把玩,道:“还要一个。”
元洵有种在带孩子的错觉。
他又编了一个,递给裴祯道:“你认识裴世臣吗?”
裴祯点点头。
“他是你什么人?”
“坏人。”裴祯艰难说道,“他总给我,喂药。”
元洵想到裴世臣的试药笔记,心念一动,问:“他以前就给你喂药?”
裴祯:“他的药,喝了,难受。我,跑了。”
元洵:“你认识他?你们什么关系?”
裴祯想了想,头痛欲裂,不说话。
这样子,怎么看都应该是有非浅的关系。
元洵于是又道:“那你现在是想和他一起,还是跟我走?”
裴祯不说话了。
“现在田角为了对付夏侯雄焦头烂额,方才派人来说送我的时间一拖再拖,我不能再等下去,林乘风怕是也早已寻上山来。你想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下山,你不想,就带我到和他约定的地方,再回来。”
裴祯没说不走,也没说走,只说:“我带你,晚上。”
两人当下约定好。
白天裴世臣事忙,没来得及再给裴祯灌药,等到下午,山中下起了雨,裴世臣收完晒干的药材,又被田角找过去议事。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裴世臣回来,终于得了闲,做了一桌子药膳,裴祯看到脸都绿了,磨磨唧唧不肯过来吃饭。
元洵建议道:“这么多饭,我们肯定吃不了,不如分点给夏三——”
裴世臣打断他:“他是囚犯,哪里能吃这么好?”
元洵望着“这么好”饭菜,又看看裴祯可怜的样子,无奈抢过他的碗,风卷残云,吃个精光,然后在裴祯充满崇拜的目光中走向茅房。
*
夜间,裴祯坚持要和元洵睡一间屋,想要逃跑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偏偏裴世臣上下打量两人,什么也没说就回去厢房,自顾自睡下,倒让元洵一头雾水:难道他又布置了奇怪的铃铛?可他们又不是傻的,才不会上第二次当。
这个疑问在元洵不知道第多少次跑茅厕时有了答案。裴世臣就算让元洵走,他也走不了,因为他自从吃了饭,在茅房进进出出,根本没时间逃跑!
他又一次从茅房里扶墙出来,整个大腿都酸得站不住,不禁想到武昭那些骂人的话,忍不住学来骂了一句裴世臣,却听旁边有人笑道:“小兄弟,小别两日,你连骂人都学会啦。”
元洵转头,只见武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身后,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他刚想说话,武昭嘘了一声,示意他到后边隐秘地方说。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刚站定,元洵就迫不及待问道。
武昭道:“我那日在山洞里待到半夜,出来后想找你却找遍了都没找到,只好顺着溪流下山。也还好你没走那条路,那地方地势不高,却都是直上直下的大岩壁,我只能找凹陷处借力,往下攀爬,有好几次差点滑下去没命。等下了山脚,没走几步,就碰见你家来找你的人,我便和他们一一说了情况,后来裴小兄弟下山,跟我们说了你的计划,我就在山脚准备接应你。但是你们昨天一直不来,我着急,就自己摸上山来了。”
元洵道:“这么说,你找到下山的路了?”
武昭道:“从后门走,有一条小路,路上机关都被我破了。裴小兄弟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元洵道:“他在屋里,不过他不一定想下山,我去问问他。”
元洵走到房内,小声对裴祯说了情况,又问他:“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
裴祯瞧了眼桌上放着的药汤,全身一抖,道:“走。”
元洵让他收拾东西,自己路过柴房的时候,想起夏三,也不知道为什么田角一直放着他没动作,想想这人身份不定,对武昭道:“还请你帮个忙。”武昭应下。
两人悄悄溜进柴房,天黑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夏三半躺在地上。
两人趁夏三不防,把他全身都捆成个粽子,还把他头蒙起来,嘴巴堵得严严实实才离开。
武昭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他得罪了你,我把他打残了就是。”
元洵道:“倒不是因为他得罪我。”
武昭道:“那是为何?”
元洵道:“田角虽然把我绑到这里,但这两日也没为难我。现在他的山寨被围攻,这夏三不像好人,我绑他给田角提个醒,也不到要打残的地步。”
武昭怀疑:“你觉得田角能看出你的意思?”
“他看不出,裴世臣一定看得出来。”元洵其实心下也有疑问,“只是不知道裴世臣为什么一直留着夏三。”
“你们这些人,都是走一步想三步,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武昭想了想叹道,“只是这夏三身板可真是又高又壮,我就见过的里面一个跟他这样的,可惜不能跟他切磋切磋。”
两人走到门口,裴祯已经收拾好东西,在裴世臣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元洵跟他招手,才下决心跑了出去。
下山的时候,起先小路逼仄,没什么落脚的地方,十分难行,越往下走,道路越宽阔,不再到处是搁脚的石块,反而泥土多了起来,更为松软平整。
走了半个时辰,三人停下来休息,武昭告诉二人再行大约一半路程便可以到山脚。
元洵突然笑道:“看来不需要我们再走到山脚了。”
武昭不解:“怎么这么说?”
元洵指着远处道:“你看那火光,那么亮,一定是林乘风他们带人上山了。”
武昭皱着眉头细看,一把拉起二人:“那不是林小哥的人,是夏侯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