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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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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之后,元亨对元子孝的教育稍稍上了点心。具体表现为偶尔抽空去听听柳宽的授课,看看各皇子对四书五经有什么心得。
每到此时,柳宽就会特意点名元子孝回答问题,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最好侧面展示自己教导有方。但他显然是高估了元子孝的学习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
柳宽:“太子殿下,昨日我们学习了《酒诰》,你来背一下。”
元子孝:“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
百来个字背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皇帝听得面目扭曲,嫌弃得狠。
柳宽擦擦汗:“没事,没事,别紧张。《尚书》毕竟多古语,难以背诵是正常,所谓读书,理解是最重要的。太子殿下,你来说说《酒诰》这一篇讲了什么道理?”
这个元子孝还是知道的,他不假思索道:“《酒诰》讲了不要喝酒,少喝酒,喝酒不好。”
柳宽振奋,又问:“那周公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呢?”
《酒诰》讲的是刚立国的周公总结商朝亡国的教训,其中之一便在放纵享乐,饮酒无度。
元亨想看看元子孝如何答这题,只见元子孝皱起两道眉毛思索良久,在柳宽鼓励的眼神中战战兢兢说道:“因为……因为……周公不像父皇一样喜欢喝酒。”
噗的一声,元亨被嘴里的茶呛了一脸,座下的各皇子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柳宽痛苦,准备再次向皇后娘娘递辞呈。
文不成,说不定武还行。元亨便让郎中令郭宾亲自教元子孝功夫。
郭宾家里开武馆,十二岁参军,跟过林霸、夏万、潘瑀等多位将军,做过步兵、车兵、骑兵,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一不通。
他先带着元子孝绕着演武场跑了二十圈,又带着元子孝打了一整套拳法,然后拿出十八般兵器往场中高台一放,大手拍着胸口,全然不管元子孝累坐在地上大喘气,豪迈地说:“殿下,对哪种兵器感兴趣只管说。臣五岁便开始习武,十八般兵器,说样样精通那是骗人,但作战用的刀、枪、矛、槊,这军里比臣强的不超过五人。”
台下人头攒动,士兵围了一层又一层,想要一睹太子尊荣。台上元子孝头脑晕晕乎乎,只感觉郭宾的声音铿锵有力,说的想必也很有道理,顺势点点头。
郭宾受到鼓舞,用脚挑起一支长枪,有七尺长,矛头尖利,上挂红缨,通体银色,寒光烁烁。
他双手握枪,舞个枪花,随后或向前扎,或向下压打,还让一个小兵和他一起表演了缠枪的技术。他虽然体型壮硕,使起兵器来却灵活迅速,刚猛有力。
他边展示枪法,边道:“殿下,这枪法各家不同。罗氏有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十法,候氏有劈、抱、砸、创、抽、拦六法,还有孟氏,江氏,各有侧重。咱们军营里不讲究那么多花架子的东西,能杀人领功就行,所以以精通拦、扎、刺为主。”说着刺出一枪,直出直入,稳而有势,围观的众兵士都叫了一声好。
“殿下,可看清了?”郭宾迎着阳光挥洒汗水,颇为骄傲。
贺喜突然尖叫:“殿下晕过去了!救人!快救人!”
不过一日,军营里传遍了太子被郎中令练昏过去的消息。
郭宾是个武将,但也知道这样传下去,得罪了未来的皇帝可没有好果子吃,便想安抚一下太子受伤的心灵。
他的手下出主意说动不如静,既然太子受不了这么激烈的活动,不如让他试试射箭,只需站着即可。郭宾点头称是。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射箭场上,元子孝头上还绑着降暑的缎布,郭宾边纠正他的动作,边为他讲解:“殿下,射箭双脚拉开,身体挺直,肩背舒展稳定,用拇指和食指勾住弓弦,拉弓,瞄准,前手推,后手拉,放!”
郭宾一声吼中气十足,元子孝的的箭飞出,却力道越来越弱,摇摇晃晃,在箭靶前一尺处慢悠悠落下。贺喜在一旁欢呼:“殿下,箭射出去啦。殿下英明。”
郭宾猛吸一口气。
好在这次元子孝不仅没有昏过去,还明显地展示了对射箭的兴趣。只是总是射不中,时间长了,一群人看着,着实有些尴尬。
贺喜灵机一动,让人把靶子挪近一点,手下人看郭宾,郭宾摆手道:“放近一点,也不差什么。”
于是,元子孝,再试,不中。
贺喜让人再挪近一点,还是不中。
再近一点,还是不中。
一直挪到元子孝跟前,元子孝十箭连发,百发百中!
元子孝惊喜道:“中了!师父,中了!”
郭宾:“……”
就这样,郭宾从开始的斗志昂扬,非要教出个少年将军,到后来浑浑度日,只要太子不伤到自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某次秋猎,太子一箭射到元亨脚边,引得众皇子大笑,被元亨追了半个草场打了板子,元亨才收回让郭宾严格教导太子的命令。大约是他意识到太子真的没什么特长,与其等太子自己进步,不如找几个有能力的辅政大臣,让太子做个守城之君,就算对得起祖宗。
*
元子孝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虽然时不时被批评教训一顿,但也算安稳。
但过了几年,元子华长大,言行修美,潇洒风流,越来越有元亨年轻时的风流桀骜模样,再加上沈昭仪的枕边风一天天吹着,元亨便又动了换太子的心思。
但怎么说元子孝这太子到底做了几年,不结党,不争权,也没过错,不能说废就废。
正巧当时渤海名士朱让来长安讲学。
朱让,出自渤海朱氏,家传经学,藏书数万卷,多到要另建一个园子来藏书。
他五岁便可以熟背《诗经》,七岁便可做赋。后拜入隐山名士萧半安门下学《易》。学成之后不仅学问大成,还多一项本领,就是给人看相,号称看一知百,非常准,很多达官显贵都信他。
元亨自己犹豫不定,便想让朱让看相,看看哪个皇子可堪大用。
为此,元亨特地举办了一次赏花宴,邀请了朝中的文臣武将,众皇子也都被要求参加。
元子美坐在石凳上,翘着脚道:“六哥,听说这次宴会请来了渤海的名士朱让,这次总算可以见识河东名士的风采。”
元子旦拉着弹弓瞄准树上的鸟,道:“不过又是一迂腐老头,平时柳宽的课你还没听烦?你跟父皇说我病了,去不了。”
元子熊是个老实孩子,道:“六哥,父皇让咱们都得去,少一个都不行。”
“嗖”的一声射出一颗银弹珠,鸟雀惊起,元子旦撇嘴:“切,歪了。”说着便又拿个银弹珠要再射。
元子熊见状,一把抢过小太监手里的其余弹珠,元子旦气得在后面追,两人一路追到宴会所在的华音殿,元亨一眼扫过来,元子旦只能乖乖入座。
宴会上觥筹交错,又有歌舞,又有管弦,颇为热闹。
元亨抿了一口酒,便对朱让说:“听闻你师从萧半安学《连山》《归藏》,经常给人相面,朕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想请你看看,他们未来能否让朕放心?”
此话一出,众人都屏气凝神,摸不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道:“陛下,这看相都是私下看的,说不出来便不灵了。再说现在宴饮正欢,不如等宴会之后,再请朱让先生入宫一一见过众皇子如何?”
元亨还没开口,沈昭仪抢道:“朱先生是大儒,好不容易来京一次,不如就趁机让大家开开眼?难不成朱让先生怕说得不准,还是不敢说,怕惹皇上生气?”
元亨道:“朕有什么生气的?正好大家都在这儿,朱让你尽管说,大家当乐子一听。”
朱让此时已经喝得半醉,一挥手,道:“娘娘小瞧我了,我相面,没有不准的。不准,你把我脑袋拿去。”
说着站起来,走到众皇子面前。
元子琮一闻到他身上酒气,就用袖子遮住鼻子,朱让一指他鼻子,道:“这个可做乐府令。”
不少人都笑了。
乐府令是主管音乐歌舞的长官,隶属少府名下,朱让说一个皇子被臣子管理,显然是非常“直言不讳”了。
元亨也不生气,反而道:“说的不错,这小子自小就喜欢琴音,被我打了多少次都不改,我看以后派他去各地采风最好。”
元子琮旁边的是元子旦,朱让瞧了他两眼,挥挥手:“小子不足与言。”
元子旦怒:“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
可朱让已经走到下一个元子熊的旁边。他道:“纹路杂乱,眉心太窄,鼻梁有节,前半生过得辛苦。额头宽阔,方正厚长,额骨高起丰满,你的运道在后面。”
元子熊生母身份低微,这么些年在宫中过得也很是拮据,听到开始心疼儿子,听到后面又觉得宽慰,便道:“谢谢先生指点。”
元子熊下手本来是元子华,但元子美觉得朱让说的都是泛泛之言,但凡了解点他们皇子的人,都能知道大概情况,做不得真,便想试他一试。
随即决定和元子华换了位置,让他做那十皇子“元子华”,让元子华做十二皇子“元子美”,他们两年岁相近,身形也差不多,是以不认识的人很难分出。
元亨自然看得出,但他也有心要试一试朱让,看他是否真的能看人未来,还是只是个江湖术士,故弄玄虚。
元子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前所未有的乖巧。
朱让看了他片刻,竟然作了一揖,笑道:“这位皇子面如满月,眉如角弓,唇如丹砂,目光清澈,神采射人,是相法中所说的朝霞面,男人有此形者,有王侯将相之贵,皇子以后前途不可估量。这一拜,算我为天下人一拜。”
元子美虽然听朱让夸自己美美的,但还是挑衅道:“我是皇子,我的父王是天子,身份本就尊贵,你这么说,没什么新意。”
朱让见他是不信自己,捋着胡子道:“虽是皇子,也不是各个都能裂土封王的。就算封了王,成年之后回到封国,也只是治理一地百姓,更别说还有治理不好的。我说殿下有王侯之贵,必是如为将封侯者,驰骋疆场,开疆拓土,成功业,留美名,他日殿下征战疆场之时,就知道我言不虚。”
元子美半信半疑,朱让又道:“只是殿下三十岁左右会有一劫,还需小心。”
元子美的生母虞美人也在宴席,闻言忧虑道:“先生可有解?”
朱让道:“说简单也简单,只要那几年殿下不要到西边去,过了便可富贵一生。”
虞美人拜谢,元子美却不屑道:“长安也是西边,难道我连长安也不能待吗?”
朱让神神叨叨道:“到时候殿下自然知道。只是有时时候到了,选择却由不得人。”
说着走向元子华,大惊,沈昭仪本来问了好几个相面师傅,都说元子华面相极佳,所以颇有信心。但此时看到朱让表情,有些担心,问道:“先生可是看出什么?”
朱让顿了片刻,却又笑道:“原来是梁上影子,让我看错了。”
随即面向元亨,拱手道:“皇子面部饱满,三庭得当,不偏不倚,是富贵之相。只要德行端厚,不多欲念,便可子息绵长,富贵不断。”
只说富贵,不谈权力,元亨有些失望,沈昭仪也似有不甘,便道:“朱先生看了这么多皇子,却是漏了一个最重要的。”
朱让:“哦?”
沈昭仪道:“太子先生还没有看。”
原来元子孝作为太子,坐在最靠近皇帝的下手位置,和其他皇子隔出一段距离,朱让从元子琮开始,便漏了元子孝。
皇后此时却出声:“先生看了这么多会儿,想必累了,快回座上饮酒。本宫还想多了解一下渤海风土人情。”
沈昭仪自然不愿意,阻挠道:“朱先生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家都看了,哪有不看太子的道理呢?”
元亨也点头,皇后不好阻拦,朱让便走近了看元子孝。
一时朝堂静寂。
朱让看了片刻,又让元子孝站起来,又绕着他转了一圈,众人疑惑。
等了半晌,元亨有点着急,道:“朱让,有话直说,赐你无罪。”
朱让摸摸两撇胡子,为难道:“陛下,所谓看相,既看形,更看神。形者,比如头形圆厚,腹背丰隆,额头宽广;神者,如眼光清莹,顾盼不斜。如今,太子殿下形者乃是贵极之相,但神者却是狼狈颓然,败者之气尽显,两者不相符,怪,怪,怪。”
夏万是个暴脾气,见朱让这样说太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腐儒一句话,难道就定人一生?我看是胡言乱语,祸乱朝纲,陛下不能轻信。”
朱让这个人有名声,有学识,也有脾气,闻言讽刺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夏将军。夏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面色如火,眉杂乱多凶暴,熊眼力勇凶愚,小心不得善终。”
“你!”这话说得不留情面,夏万圆目一瞪,就要发作,被元亨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看看面相,吵什么?”
说完让朱让回座位。
此时一个肥嘟嘟的小身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两只小肉手扒着朱让小腿不放,稚嫩的声音问:“还有我,还有我呢!”
原来是皇帝的幼子元子康。
朱让看他还是稚童,扎着两个羊角辫,神色却非常认真,觉得好笑,道:“殿下鼻梁圆润贯印堂,可得美貌之妻。”
元子康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美妻的快乐,但众人听了却哈哈大笑,一扫刚才阴霾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