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蝉露泣秋枝》崖枝无方

7、第 7 章

　　直到丑时，后院才传来丫鬟们窸窸窣窣起夜的声音，幽兰正准备强打起精神起来，就听夏草疾声厉色道：“冷霜姑娘回来了，你赶紧过去帮忙！”
　　幽兰披着衣服就朝冷霜的厢房走去。
　　推门而入，见她一脸醉态趴在水盆呕吐。她赶紧取了帕子给她擦拭了脸上的污秽，又用热毛巾垫在她的脖颈处，给她身上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冬衣。
　　“幽兰……”冷霜声音虚浮，如无根浮萍，“明日开始，你就得给我下足了功夫练琴了。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给我把琴都练熟透了，除了之前给你的曲谱，你还要给我弹几首祁州的武曲。”
　　“好。”幽兰道。
　　冷霜艰难地在桌前转了个身，就见她胸口一片赫色墨水。她一副醉酒姿态，扯着自己的衣襟笑道：“瞧着这满堂仁义礼智信的大儒们，也要在眼里下贱的人身上作画，真是可笑，呵呵……”
　　她瞥了一眼幽兰，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之意：“你受得了吗？”
　　幽兰动作敏捷地替她擦拭胸口那片赫色墨汁，轻声细语道：“冷霜姐姐，这受得了受不了的事情，我们不都得做吗？”
　　冷霜“呵呵”几声，又趴在桌上道：“梁景欢喜欢祁州的武曲，还喜欢研究玉器，待过完年，他就会回京任户部郎中。所以，你得开始准备了。”
　　“那我的任务，是要接近他，对吗？”幽兰面色凝重，“只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冷霜姐姐觉得他会瞧得上我吗？”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冷霜摸了摸幽兰细嫩的脸，三个多月的调养，她的脸已全没有当初干瘪粗糙的模样，化了淡淡的妆容之后，甚至像变了一个人。
　　“你知道秦大人为什么要我护着你身子吗？”
　　幽兰摇摇头。
　　“梁景欢有个喜好，他喜欢干净的姑娘……上一个女人被别的大人看上了，他就不要了。”冷霜笑声婉转如夜莺，“若非如此，你早就被柳妈妈几个碎银子就卖身出去了，还能等到这个时候。”
　　幽兰朝着浴桶里倒满热水，扶着冷霜道：“谢谢冷霜姐姐护着我，洗个澡吧，明日好好休息，我不会偷懒，会好好练琴的。”

　　那日之后，幽兰日日苦练琴艺，然冷霜平日待她友善，却偏在琴艺之事上几乎苛刻到了癫狂的程度。
　　幽兰的手指从最初的疼痛流血，逐渐麻木，又被冰冷的雪水浸泡，在被冻到僵硬的时候被迫不断重复弹奏曲谱。
　　直至每日子时，天黑透了，那一张原本有了些许娇艳的容颜里只剩下无助喘息和额头涔涔冷汗。
　　但幽兰从来没有求过冷霜，即使浑身抖如筛糠，指尖的血顺着琴弦滑落，她也一句话也不肯说。

　　除夕夜的东西两苑开张的都稍晚，客官们今日都需在家中围坐一起，共享团圆的温馨场景。
　　胡同外锣鼓声声，龙身翻腾，人声鼎沸。空中烟花绽放，绚烂夺目，人们纷纷抬头仰望，满眼都是璀璨夺目的星子。
　　街道两旁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幽兰还在调音，就见冷霜疾步走了进来：“梁景欢包下了整个凝香苑，马上就要过来了。”
　　幽兰神色一凝，就见冷霜从抽屉里拿出绷带给幽兰：“把那几根手指都缠上，去大堂弹。”
　　幽兰清秀的脸颊紧绷着，连下颌线的线条也变得僵硬。她呼吸急促而浅短：“可是……我可是……现在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曲子……”
　　冷霜并不理会她，取了眉笔将她本就修饰得细长的眉形又添了些色，又在她的眼角点了一颗痣，用桃粉的腮红轻扫了一遍她的鼻尖，眼见一个令人怜惜的无辜少女犹带几分忐忑和羞怯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才道：“就拿你平日练习的状态出来，其他的就不苛求了。”
　　幽兰依着冷霜的话，换了一身胭脂红的冬裙，疾步走到大堂，刚坐于堂中，弹着祁州有名的《秋日赛马》，就见柳妈妈卑躬地站在门口迎接贵客。
　　来者三人，中间飒沓而行者约比梁齐还要大上几岁，应该就是梁景欢要请的客人。后两人微屈身紧随，中一人容貌和梁齐有些许相似，亲自为中间那位大人拂去帷幔。
　　柳妈妈满脸堆砌着笑意道：“今日一早就瞧见窗外有吉光高照，本以为是过年好兆头，想不到原是林大人……”
　　后面的话被身后的另一男人一瞪，硬生生咽了下去，柳妈妈只得赶紧引着三位大人及身后几名随从一路朝凝香苑后的水榭走去。
　　《秋日赛马》是武曲，气势宏伟，剑拔弩张、如惊雷马上。幽兰弹到一半，殷红的血渍便浸透了绷带，染红了指头。
　　她余光瞄着梁景欢，见他全然将心思放在那位叫林大人的人身上，目光始终未曾落在别处过，手上的动作不由慌乱起来。
　　她狂跳不止的心随着他们的离开几乎停滞，直到夏草冲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拉起来，满脸怒意道：“冷霜姐姐都要被你气死了，弹成这般模样，还敢在这儿坐着，赶紧给我下去！”
　　幽兰被一把拉起，只得怀抱着琵琶眼瞧众人拥着林大人去了水榭，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冷霜的厢房。
　　“那个林大人……”幽兰想要问夏草。
　　但夏草却丝毫不想理会她，只道：“你还巴望着他能瞧上你？人家点的就是冷霜姐姐，你好好在房间里待着练你的琴吧。”
　　幽兰独坐在厢房之内，见炭盆之中的余热一点点散去，突听得窗外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推开窗，一缕烟花在空中迅速膨胀，流光溢彩，闪烁不息。
　　她趁凝香苑紧闭，众丫头小厮都在水榭忙着，偷偷溜了出去。
　　沿着胡同一直朝东边走去，渐渐走到了曾经的家。
　　如今的府邸已然是另一番富丽堂皇的模样，只墙角露出的些许的蜡梅还残余着记忆中模糊的痕迹。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她踮起脚尖，伸手折了一枝蜡梅的枝条，转身打算回凝香苑。却突然听见一旁有丫鬟用极低的声音道：“这儿时辰，您还怀着身子，可不能再在外面晃悠了。”
　　幽兰循声望去，是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正企图拦着还要朝闹市中走去的主子。
　　女主子约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光线昏暗，虽看不清面容，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傲气。头饰繁复精美，绣金线的酱紫华贵长裙，显出微微隆起的肚子。
　　“凭什么他就可以去浮光楼跟那些个狐朋狗友喝酒，我就不能出来了？我不但要出来，我还要比他晚些回去，他能拿我怎么着？”
　　裙摆曳地，步行走间都散发着高贵与优雅。
　　幽兰正要转身避开，却听有门童喊道：“谁又在那折我家花枝，还要点儿脸不？”
　　这一喊，幽兰脚下一紧，只得又转身迎着那主仆三人走去。只微微抬了一下眼眸，与那女主子的眼神交汇的瞬间，幽兰整个人呼吸都停滞了。
　　是长公主宁华。
　　幽兰的身体像被秋风吹得不断摇曳的树叶般摇曳颤抖，她立即低垂着头，避开宁华的目光，强撑着朝前走，却突听得一声：“站住！”
　　她不敢停下脚步，手紧捏成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几乎是闭眼不顾一切地朝前冲。
　　还不等走上几步，就有黑衣人一把将她捉住，连拖带拽送到了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宁华瞧着眼前这样惊惧的脸，蹙眉道：“我有那么可怕吗？你怕成这幅模样？”
　　幽兰整个人抽泣着，举起手中的蜡梅花枝道：“我只是折了这么一小段而已，我不是小偷。求夫人看在今日是除夕的份上，不要罚我……”
　　原来是将她当做这户人家的女主子了，宁华轻笑了一声，突又将她细细打量一番，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幽兰摇头，一脸茫然：“我……我未曾见过夫人……”
　　“叫什么名字？”长公主又问。
　　幽兰跪地，浑身颤抖，紧握在手中的腊梅几乎要被她拧断：“幽兰……我叫幽兰……”
　　“你家里人呢？”
　　幽兰紧抿了抿唇，俯身道：“我是凝香苑的官妓，今日苑中有贵客，我只是个丫鬟，所以柳妈妈才允许我们这些没什么用的丫鬟也出来过过节日。”
　　一听“官妓”二字，长公主鼻息渐重，一脸晦气道：“赶紧回你该待着的地方去，别在这儿到处晃荡。”
　　她语气充满了轻蔑和嫌恶，转身朝着灯光明亮处走去。
　　幽兰跪在地上，眼见着她们消失在路口，这才起身，用手指一点点沾干泪珠，避免脸上的妆花掉，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宁华没有认出她来。
　　也是，当年仅见过两次，还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六年的时间，掖幽庭将她曾经的傲骨和坚韧都磨透了，从灵魂到皮囊都已不再是那个策马扬鞭，自由轻狂的慕昭。

　　慕昭。
　　想到这个名字，她本就麻木的心开始抽痛起来。
　　但她很快站起身，朝着浮光楼的方向奔去。
　　宁华说的“他”一定是驸马，她要去寻他，不管失败多少次，不管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接近他。
　　这件事情，不能让秦时安知道。
　　她一路跑到了浮光楼，在附近的巷子口一直站着，眼见一拨又一拨的人离开，终于盼得驸马和两位年纪相仿之人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
　　看样子，他并未喝太多酒，只有些微醺。
　　两位友人招呼车夫要送他上车，幽兰疾步上前，突喊道：“大人。”
　　驸马回头，就见一身着胭脂红冬裙的女子含笑望着自己，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似十分欢喜。她脸颊绯红，如春日初绽的既新鲜又羞怯的花朵。
　　“哟，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美娇娘啊？”一旁的友人打趣道。
　　驸马给了他一个不悦的眼神：“你胡说什么呢？”
　　“大人忘了吗？”幽兰微蹙起了眉，“上次在凝香苑，我不小心跌落在水里，还是大人借了衣裳与我。我还想着找柳妈妈将衣裳还给大人，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大人了。”
　　幽兰屈膝行了一礼：“幽兰谢过大人了，今日除夕，祝大人百福具臻，永绥吉劭。”
　　驸马面露得意之色，没有解释那日替幽兰解围的并非自己，反倒负手笑道：“小事一桩，姑娘不必记挂。”
　　“大人肯出手帮忙，幽兰已是感激万分。”她将手中蜡梅递给驸马，柔声道：“偶然遇到，只有这枝蜡梅可送给大人了。”
　　一旁的友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幽兰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驸马立刻道：“闭嘴！”
　　幽兰眨了眨眼，嘴角轻轻上扬，带了些许的张扬：“凝香苑的规矩，不随意打探贵客身份。”
　　说完之后，她又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浮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