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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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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医院院使王秉均,深蒙优渥,甚锡天宠,本应勤慎敬诚,夙夜匪懈。然轻忽职守,荒怠其术,居心巧诈,竟致先皇圣躬违和,龙驭宾天。万国倾慕雄主俶尔千秋驾返,兆民仰赖君父魄然溘逝昇遐。六合恓惶,饮血崩心;四海伏泣,泪河东注。其痛孰可言邪?此罪之重,实天地之共愤;此恶之深,盖亘古之未闻。”
“朕承大统,垂拱宇内,孝悼先皇,抚念黎庶。今特下旨:抄其九族,男诛女戮,家产籍没,覆宗绝嗣,毋留孑遗。以正纲纪,以慰宗庙,以明明先皇之浩德。布告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监斩官面色如铁,掷出一块乌木令牌:“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六月艳阳,烈日灼灼。刽子手举起一铡鬼头大刀。
刀起。刀落。
一个瞬间,刀锋上赫然映出了一双眼睛。
沈抒遥的。
这双眼睛上一秒看到的还是——暴徒举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他的胸口刹那如同绽开的红莲。
小女孩送给他的手链,断了。珠子掉在血泊中,越滚越远,仿佛有了生命,去往了不可企及的地方。
目光跟随着它,那珠子变到只有芝麻大,变到一片混沌……恍然间,视线仿佛穿透了它的外壳,看到了流动的星云,光点浮动、旋转,纠缠着、聚合着,最终爆发出一道白光。
白色愈来愈耀眼,直至将沈抒遥的世界,涂抹成一片彻底的纯白。
乍然,白光收束,寂灭无声。
下一秒钟,他看到了膝盖跪着的青石板、看到了身上穿的赤赭色囚衣。
抬头。刑场上搭建起的一座土台,周围用大油布围着,十个粗大的树墩,分别写着阴曹地府十殿阎罗的名字。前方立有一根极高的木柱,用来挂起被砍下的人头示众。
环顾。身边一排排跪倒在地的人,戴着三四十斤重的大枷,铁链泛出冷光,老的神色呆滞,年轻的大放悲声。母与子哭作一团,展眼一大一小扭曲着,身首异处。
现世与前尘交织在了一处,他这一刹那,分不清天堂地狱,好像还是停留在力气抽空、五感尽失的濒死状态。
有个没上镣铐,麻绳五花大绑着押上来的,行刑人向他腿弯处踹去,噗通一声跪倒了。
这声噗通,还没结束——
噗呲。
鲜血溅花了脸,沈抒遥猝然惊醒。
鞭响声、哀嚎声、血水缓缓蜿蜒的声音,洪流般涌入耳中。
乌压压的围观人群不住地骚动。妇人哽咽着,小孩趴在母亲肩头哭叫回家,有的男人在骂,有的不言声捂住了脸,但拳头一直攥得死紧,老婆子们颤巍巍地合十念佛,一个卖油的生意不做了,撼门大哭。
议论声此起彼伏,一浪又一浪,拍打着沈抒遥的神经。
“一门十九代行医,祖祖辈辈的神医啊!先帝在时,给王家老太爷赐号三太:生前神仙太公,死后追封太师,列祀位居功臣庙,配享太庙!你说说这是何等尊荣吧……”
“老太公那是真仁心仁术,行医分文不取。谁家没给立过牌位、烧过香?杖死了太公,大半个南京城都自发祭奠。我爹我娘哭得声都哑了,牲口全杀了,恨不得一头撞死跟着去了。”
“王法无亲,治死了先皇,谁也保不住啊!做了数不清好事,落得个绝户的下场。这人哪,真是从何说起,命到底是怎么个讲法?真是没法说了……”
有个人指着沈抒遥:“瞧瞧,这小孙女儿才十七八啊,如花似朵的年纪,正该许个好人家呢!这下满门抄斩!他爷爷地下有知,还能闭上眼吗?”
此时的沈抒遥闭上了眼。
太荒诞了。
他穿越了,穿到了太医院院长孙女的身上。
因为医闹,他上了法庭,现在又上了刑场。皇帝医闹,是要人命的。
一个已死之人,穿成了一个将死之人。
是不是梦?
刑场从东往西展开屠杀。人们一个接一个被拖到案板前,有的脖子粗,刽子手就找来木匠用的大锯,两个人对拉着,用刀割断脖筋再砍头。不少人死又不死,活又不活了好一会,嚎叫不止,脑浆涂地。有个没了头的还挺着身子,像个不倒翁。
到处都是红色,红得触目惊心。血的腥热把他烘得滚烫,头皮几乎都烫得剥落下来。
若是梦,怎会有这般鲜活的绝望扑面而来?
被迫目睹着这一切,连闭眼都做不到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心跳轰鸣不停。
最后一个,只剩他了。
众人把目光射向了沈抒遥,默默无言,一声咳嗽也没有。
刽子手拿了他颈后的木牌,含一口烈酒,喷到那把骇人的大刀上。就像把菜放在砧板上一样,紧紧地压住了他。手指如铁钳一般揪住头发,脖子被硬生生抻直。刽子手紧咬牙关,这一刀铆足了力气,绝对不会费第二刀。
就在这时,一匹红鬃烈马闯入人群。
“刀下留人!”
马上乃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人:“先皇之死根本不是王大人的错!王大人一生清白,遭人蜚语中伤,其中曲直当今圣上定会查清楚,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如此残害忠良!”
烈马势如狂风,踢翻数名刽子手,踹得人一个磨旋儿,直挺挺趴在地上。那少年着实身手了得,竟凭空向后一翻,众人攻势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下了马直奔刑台,长剑映出一片刺目的白。
监斩官大怒,猛然一拍惊堂木:“还不快快将此狂徒拿下!”
剑砍出了豁口,少年眼也不眨一眨。可再如何奋力,终究难敌越来越多的士兵围攻。剑脱手而出,铿然落地,深深嵌入泥土。围住他的士兵如临大敌,彼此对视了好几眼,才敢扑上前将他按住。竟也不敢拖,就地没头没脸这么打,拳脚雨点般落下。少年的脸被打得侧向一旁,依旧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刑台,像极一头不肯低头的孤狼。
监斩官发落:“拖下去,大牢伺候!”
然而,就在那少年斗得难分难解的须臾之间,沈抒遥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的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
他上半身被长时间勒得几乎全麻了,尽力扭动手腕,食指和中指顶住那手铐结滑扣的节点,拇指发力,将末端的绳头一点点从滑扣里抽出。滑扣松了!他迅速用指尖顶住绳头,用力一拉——整条麻绳像死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整个过程最多十秒。他转了转麻掉的手腕,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监斩官还在前方叫嚣,刽子手拿麻布擦着大刀,在场泱泱几百号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已经解开了束缚。
监斩官冷喝:“速速行刑!”
沈抒遥没有一点原主的记忆,并不认得这抵死相救的少年是谁。但是他忽地抬眸,向那少年说道:“君之恩义,铭刻于心。这辈子欠下的,来世再清。”
众人无不唏嘘。那少年听了,更是像石头人一样怔住了。
沈抒遥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大雪压不弯的梅枝。突然拔下发间的金钗,扬手照心窝里猛扎进去!
血如注出!
刑场一时间寂然无声,唯余风过旌旗的声响。
刽子手杀人无数,亦头一次见这般人物。愣了两愣,才走到沈抒遥近前,将手指按上他的颈侧,神色复杂,与监斩道:“大人,这……断了气了。”
人群悲愤难抑:“生又何欢、死亦何惧!好个烈性女子,好个巾帼英豪,好一副铁骨丹心!老天爷,你还管不管这世道?你还要瞎到何时?”
喊声如一道火星,点燃了这西四牌楼。众人见他不肯受辱宁愿自戕,死也不辱家声,心生莫大同情,民怨愈发沸腾。受过王家恩的,伏地大哭,满场都听得凄惶不能自胜。有人带头唿的一声跪了下去,一群人轰然和唱,一齐叩头呼天,哭声直上云霄。
监斩官黑丧个脸:“一群刁民,再敢喧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天就变了。
云忽的涌上来,天黑得像扣了锅,顿时朔风劲吹,十个砍头的墩子被掀倒了,刑场前插的大旗杆好似秋千般荡起来,盛着石灰水专放膝盖骨的大缸卷跑了,眼看着几起几落,砸到了监斩的案台上,桌腿儿发了羊癫似的,打着摆子发出叫人牙酸的呻吟声……
紫蓝色的天幕罩着街衢上一张张大明子民的面孔。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撕心裂肺地哭叫,大人们却一个个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像一排排无声的雕像。
凉森森的,有人想搓搓手臂,却发现身体被冻住了一般。
一人摸了摸脸,望着手心,满眼热泪:“这是雪啊!”
人们五体投地,跪地声音如山震响。眼中满是绝望,翻来覆去呐呐说道:“造孽哟!好造孽哟!天谴啊……遭天谴了!”
一个老人两手支撑地面,慢慢抬起头来。蓬乱的花白须发,黄中泛黑的枯槁脸庞,不自禁栗栗颤抖:“雪飞六月,亢旱三年……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我大明朝!苍天,这是何等惨酷的奇冤触怒了你啊,天!”
刽子手兀自吓得筛糠,监斩做噩梦似的大睁着眼盯着上天,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遭什么东西绊倒在地,爬跪几步,回头一看竟是目中闪着鬼火一样光的人头。更觉这滚滚不绝婆娑起舞的雪花,片片都带着不可言说的诅咒。哆嗦着将手里的判官笔一摔,墨汁淋漓甩了一地,地上黑的红的白的掺在一块。只得草草收场。
破席子一卷,命了手下,将几百人抬乱葬岗扔去了。
活着扔的。
剑突部胸骨下端,此处扎下去,视觉效果明显却绝不致死。
况且他下手之前,已在混乱中拔了台阶缝里一株地锦草,止血有奇效。
在乱葬岗一动不动藏了一天一夜之后——
史书记载,大明王朝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外科医生,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