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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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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仿佛空无所依,又仿佛挂上了一块铅砣,直直往下沉。
得见一线希望,却也生出万状恐怖。
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只无处不在的、钢铁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临于他所进入的这个明朝世界,不仅支配着他眼下的生活,还预见了他未来每一步的行动。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压迫感,彻底囚住了他,似乎逃到哪里,也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被操控着的无力,被从阴影中窥伺着的恶寒,一举一动都在被某种高级生命监视着,愤怒却无从反抗……所以,当有人递来了一把通往究极谜团的钥匙时,沈抒遥却很是厌恶这种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觉。
更何况,作为一个有严重强迫症的外科医生,越是难题,他越想解决;越复杂,他越兴奋。
职业本能作祟,他产生了一个冲动——干脆一口气把三只凤凰全都拆开,看看故弄玄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正当他这么决定时,小乌很及时地凑到他面前闲扯道:“小姐,你都下过地府了,那阎王爷长什么样啊?”
沈抒遥头也不抬,随口说:“我骗你的,世上哪有什么怪力乱神。”
小乌张皇了一下,连忙压低声音:“这话可不能乱说!阎王爷可在地底下听着呢!小姐想啊,阎王爷掌管着生死簿,他一不高兴,要么阳寿对半劈,要么让你下辈子投个猪胎、牛胎,没准儿还不让你投胎呢!直接变个孤魂野鬼,就这么飘着,想想都瘆人!”
越说越起劲,越离谱。可是这番话,竟让沈抒遥醒了神。
一个心志再如何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亲身体验了穿越,恐怕也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六道轮回是否真实不虚,这个问题从未像现在这样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地府存在吗?谁也说不准。不同维度或能量形态的存在,就像明朝人无法理解无线电波一般,看不见、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未知的东西,始终值得敬畏。现在一想,美国人相信蜥蜴人,无法证实,好像也无法证伪。
若这一切的幕后真有神鬼,违背他们的意志会如何?得罪了又会怎样?
说实话,沈抒遥其实并不在乎。他向来如此,孤行一意。
可他在乎哥哥。哥哥的灵魂,本应该去往一个如诗如画的天堂,绝不能因为自己冒犯了一个全知全能的神而被牵累。这种可能性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不敢拿哥哥去赌。
心念电转之间,握住金钗的手紧了又松,他的动作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托起第一只紫鸾,那凤嘴衔着一串珍珠,七颗珠子在晨光下泛着淡红的光泽,透着几分神秘。
手指划过,发现珠子似乎能转动。他小心一试,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整只凤凰仿佛活了过来,凤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可是,珠子转不到底,机关的运动也突然停止。
就像一把钥匙卡住了,再拧下去可能会断在锁里。沈抒遥只得停手,眉心微蹙。
耳边传来些许细细的声响,原来是清晨的几点绒毛小雪敲不响竹叶,但积多了,上面的滴落到下面,便有了这动人心绪的声音。
沈抒遥目光幽幽而动,心底忽然一亮。回想适才指尖摩挲珠子时,每颗珍珠的内部结构不同,触感细微变化,隐约听到珠体谐振时发出的声调——频率各异,竟似七个音阶。就像钟琴或手碟一样,它们也许是一种特殊的乐器?
比对这金钗书信,短短几句,却没有一个废字。所谓“紫鸾鸟,栖梧雏凤”,俗语又有“雏凤清声”之说,沈抒遥顿时想通了关键。也许,这串珍珠的秘密和一首曲子的旋律有关,只有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拨动,机关方可自启。
因对小乌说:“你一夜一眼未合,去睡一会吧。”
小乌打了个哈欠,靠着大弩,抱着臂在树底下睡着了。
醒的时候,看见沈抒遥摘了几只芭蕉叶,叶片裁就的碗里,分别盛着泉水、河流附近的矿床中找到的朱砂、富含天然黄色色素的槐树花苞、青苔和地衣,还有不知道从哪刮来的一坨果冻颤悠悠的树脂。
小乌一脸好奇:“小姐这是在鼓捣什么?”
沈抒遥淡然答道:“易容而已,回城中方便些。”
小乌揉了揉眼:“咱们不是才从城里逃出来的吗?这会儿还往回去?”
郊野哪闻丝竹管弦,沈抒遥说:“城中自有我要的东西。”
小乌心大:“那小姐也多虑了吧!小姐在深闺素不抛头露面,再说那日刑场上灰头土脸,旁人根本没看清您的模样,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沈抒遥摇头:“凡事怕万一。”
他用石臼捣碎原料,衣服上撕下来的布过滤,陶片加热浓缩,最后加了一把石灰石煅出的水,提高色素的附着力和持久性。做得了化学实验,然而最后一步化妆,他却略显迟疑。
小乌请缨:“这事交给我!我以前给死人上过妆呢。”
沈抒遥并未反对,静静坐着不动任他施为,只反复看着钗中的字条。一炷香过后,随意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果然瞧不出本来颜色。其余,丝毫不关心自己此刻顶着一张怎样的脸。
苏州郊外,山水清嘉,绵延不绝,如一卷铺展的水墨。山虽不高,却错落有致,绿意如洗;水从山脚潺潺而来,迤逦而去,连接着太湖诸岛。正所谓千秋万古,只有青山绿水常在。二人混在商队之中入了城,只觉恍若穿越时光隧洞,那街坊格局虽古意盎然,却与现代竟有几分相似之处。水是苏州城的灵魂,滋养着这里的一切。无论身在何处,碧波总在眼前流动,清淳如镜,映得天光云影宁静如眠,分不清烟火人间、画中梦境。河道如织,小桥低卧,街巷曲折,长而幽深,民居疏密得宜、粉墙黛瓦。牌坊、寺观、祠堂、义庄点缀其间,荡漾出一派灵秀的生机,流淌着古往今来的温柔。
小乌卖了熊掌,换了碎银子,接着来到客栈,要一间房。小乌果然用了毕生绝学,化得比死人还不像活人。掌柜的见了这副尊容,双手往衣袖里那么一揣,缩着个脑袋,只埋头不敢多看。小二拎着木桶上来,添了几壶热水,放下后脚不点地退下。
沈抒遥准备沐浴更衣了。
房中静了下来。屏风下,留了一双云头履,落了一件膝裤,最后云彩般飘下一件肚兜。
仔细看那肚兜,倒是件极为精致的物什。内外双层,布丝运针相当缜密,竭尽针法调色之能事,真是现代机织之所不能。内层密铺花瓣,曼卷轻舒,外层却是镂空网织,将花掩映得时隐时现,别有空灵韵味,整件肚兜宛如锦上浮雕。最具匠心的还莫过于前胸处吊脖的三挂扣绣葡萄,犹如项间的三圈珍珠项链,熠熠夺目。
沈抒遥并无心思去理会这些,手心舀了些水,避开伤口,慢慢洒在肩上。渐渐眼皮子重了,昏沉得很。
忽然,外头歌乐震天,将他惊醒。
拿起一件袍子,略略披在身上。水汽氤氲,沈抒遥的脸色苍白中带着一抹潮红,推开小窗。
只见千乘万骑簇拥,从天边如虹滚滚而来。香花鬯酒遍洒,论千论万的百姓早已扶老携幼,望尘顶拜。旗甲鲜明的仪仗如一条流动的金龙,所至之处,真如神祇降世,人们如麦浪倾倒五体投地不敢仰视。
东南形胜,自古繁富,王孙公子如沙聚,咫尺天威并不是罕事。但是眼见此景,沈抒遥心觉这是打听本朝事体的绝佳机会,便手扶窗棂,回头向门外匆匆唤道:“小乌,快进来瞧瞧这热闹。”
小乌隔着门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他使劲晃了晃红透的脸,噤住了。忙挺身而起,昂然答应一声:“小姐,我去给您买吃的!”
沈抒遥回过头正欲再看时,忽的心口一阵绞疼。好像刚刚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凌厉的目光扫过,即便一瞬即逝,却被深深灼痛了他一般,只因刚才一转头错过了。
连忙望去,却只见马上一道高大背影。骄阳无情地将威炎的光直倾下来,那男子座下紫骝,手中明黄色的缰,四团龙织金衮袍和腰系的一枚玉带在微微的熏风中飘动。
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麒麟袍打得一片山响。那人摆了摆手,示意百官起身。三千人马很快就浩荡而去,唯余天地间一片肃然。
沈抒遥这才收回目光,心中仍隐隐泛起些许疑惑。
简单擦了身体,那片肚兜也被他洗净晾干,却不知如何处置。穿回身上,自然是不可能的,可随手扔哪里又觉不妥。犹豫片刻,折了几折,掖进了小衣之中。
小乌提了两只烧鸡回来,因怕天还下雪,给小姐买了一对粉红色的耳护子。
东西都搁在桌上时,他见沈抒遥拿着一串珍珠,像捻佛珠似的,口中曼吟。
小乌见状,心中猛然一酸,以为他是在伤心,拧干了毛巾递过去,劝道:“世事如棋,局局翻新,谁能算得准后头的事呢?我们只要勉尽人事,就已问心无愧了。小姐,你千万别太费精神,眼下最要紧的是安心荣养啊!”
沈抒遥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睫毛,端起茶杯看了看水面,轻轻放下。
桌上摆了七个茶盏,水面高低不同。沈抒遥取来炉子里的香插,一一敲过,水越多,音调越高,乐曲如泉水泻地,妙不可言。
沈抒遥站起来:“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出门。”
小乌愣住:“去哪?”
沈抒遥口吻毫无商量余地:“勾栏。”
一句话把小乌墩在原地,嘴巴能塞下一只烧鸡。
然而这时,窗外晃过人影。两个带刀士兵走过,语气醉醺醺的,还十足的苦。
“襄王殿下这么一来,借着巡盐的由头整顿吏治,那是一心要大刀阔斧。人家手握重权,口含天宪,咱们往后的日子可就难熬咯!”
“可不就是!王爷监国那会儿,十年如一日,四更起身,五更临朝,那可是雷霆手段,那叫一个雷打不动!你敢躲懒?就是找死!”
“自己这摊子烂活还没理清呢。前两天闹法场跑了那小子,知府大人可是下了死命令,七天之内抓不到,咱哥俩脑袋还不是说搬就得搬!你说说,这一天天哪是人干的活?不累死也吓死!”
说到这里,两人长叹一声,东倒西歪,竟然头一栽,在门外就地横倒了。
亡命天涯竟是这么个滋味,沈抒遥第一回真切地领教了。顶着门想了须臾,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声音:“小姐,快下来!”
回头只见窗户大开,小乌从二楼跳到了后街上,大大地张开胳膊,仰着脸露着白亮亮的牙:“我接着你!”
话刚出口,他自己觉得不对劲,连忙跑到旁边,借了个卖水果的推车,又垫了几口装沙子的布袋:“小姐,尽管跳,保准没事!”
噗嘟。
烈日当空,小乌举起手当遮阳伞,兜头兜脸护着小姐,马上没影儿了。
而此时,客栈房外,那两个大兵仍满口酒气地谈着天,语气却多了几分低沉。
有一句话,沈抒遥哪怕只是晚走了片刻,定能听得一清二楚——
“谁知道殿下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听说王家的小孙女,可是王爷指腹为婚未过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