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当今皇帝澹台馥音登基时才二十二岁。
她在皇嗣中排位第三,原本是轮不到她来做这个皇帝的。可是皇长子重病缠身,先帝驾崩时悲痛过度,也随他父皇一同去了;皇次子早在先帝驾崩前几年便薨逝了。这样,才轮到澹台馥音登上皇位。
主少国疑,再加上她并非以皇储的身份继承大统,刚登基时朝堂上下免不了一番震动。
可这位新女皇仿佛很有“自知之明”,刚一即位便发布了一封诏书,酸文假醋、装模作样地大肆自谦了一番,极言自己“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君临万邦,力有不逮;累于祖宗,悚然兢惧”,说来说去,最后竟暗示要立摄政王,辅助自己治国理政。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哗然,争论之声甚嚣尘上。有推崇正统的,坚决反对亲王或外戚干政;有野心勃勃的,只想这年轻的公主坐不来龙椅,不如直接滚下来退位让贤。不过绝大部分人还是在猜测这个摄政王会是何人,进而向自己猜测的人选投诚献媚,拉帮结伙,一时间各方的算盘都打得哗啦哗啦响。
只是这么一来,朝中各个朋党派系,力量消长、亲疏远近、明的暗的,都暴露在了皇帝面前。虽然仍不算明朗,但对初揽大权的新帝来说,也已然足够了。
凭着这件事,澹台馥音“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手段给朝堂来了个大洗牌,该拉拢的拉拢,该贬黜的贬黜,不过几月时间,京里的朝政竟给她拿捏稳当了。
文武百官这时才意识到,这个还没有自家小妾、女儿大的黄毛丫头,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水嫩,都暗自在心里惊疑不定。偏在这会儿,澹台馥音宣布了摄政王的人选。
不是王族亲眷,也不是外戚大臣,而是她自己从小到大的伴读,慈芷亭。
此言一出,莫过于又一块巨石入水,激起无数波澜。往后退十年,光是一个“慈”字,举国上下便没有不敬仰的。慈家,乃是京城五个世家之首,慈家人世代习武,自从三朝以前便为武将,领兵一举收复了蒙古,从此一直是边境的守门人。慈家曾有过“一门四将军”的盛况,到了先帝时候,慈家家主慈振更是征战四方,北至收复楼兰葱岭,南至降伏南洋海盗,无往不利,被赐封号“镇国将军”,成了先帝最倚仗的心腹爱将。
只可惜,将军百战死,镇国大将军慈振在一次西征凯旋路上,连同他的长子一起被恨他入骨的夷狄奸细害死了。慈芷亭是他的小女儿,因为身在京中做公主伴读而躲过一劫,成了没落的慈家最后的血脉。
且不说慈家既已没落多年,慈芷亭除了陪皇帝上过学,其他一官半职也没有,从未摄过政务;就说皇帝诏书里说了半天自己年幼无知,结果拉来的摄政王慈芷亭比她还小上几个月,难道就能比她渊博到哪去?
满朝文武哪见过这种“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治国之法,正在各自奋笔疾书劝谏的奏折,澹台馥音又下了旨意:摄政王慈芷亭晓通天象,悟道佛法,宜居清净处辅佐国运昌隆,特授公爵,世袭罔替,赐护国大寺屺陵寺,供其管理居住。
大臣们不曾想,除了“三个臭皮匠”治国之法以外,竟还有用“怪力乱神法”摄政的。一番冲击之下,众人渐渐咂摸出味来,纷纷恍然大悟——嗨,就是个吉祥物呗!
原来这所谓“摄政王”不过是个虚职美名而已,也没打算真给她什么大权,封了就封了,封完就打发到庙里当尼姑清静去也,靠求神拜佛摄政去吧。
于是所谓立摄政王一事,就全然变成了为掌握朝政大权而抛出来的鱼饵。文武百官们纷纷上钩,让皇帝钓了个盆满钵满不说,最终皇帝的权力还没被瓜分一星半点,一通闹剧背后,真是好一招一箭双雕。大臣们对这小皇帝的手段又多了几分忌惮,而那伴读摄政王慈芷亭,也在接旨后麻利地搬到了寺里,只在大朝的时候来上朝点个卯,其他时候也安分地当她的富贵尼姑。
“她既然要当尼姑,头发怎么还那么长?”小和尚问。
有消息说今天皇帝或许要驾临寺中,方丈正指挥着新来的小和尚在二进院门前打扫。
“人家学名毕竟是‘摄政王’,你以为真跟你一样是个臭和尚啦。”
“摄政王怎么了?摄政王还不是跟和尚们住一个庙里,成何体统。”小和尚颇为不忿地哼了一声。
“谁跟你住一个庙里?人家住在寺后的瞻云阁,那是皇帝派专人修建,还说取什么……取‘瞻云陟屺’之意。”方丈背着手,站在小和尚旁边,压低了声音道,“说话走点心,你可别忘了她爹是谁!”
“——那她爹是谁呀?”
方丈和小和尚俱是一惊,扭头一看,一个一身黑袍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方丈正想问“这位女施主怎么走到二进殿来了”,就看见女子耳畔,一双碧蓝的点翠耳环微微摇晃。
一个念头忽然闯进了他脑子里,把他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陛、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方丈和小和尚不住地磕头,眼看是要把额角磕破。澹台馥音没理他俩,绕过二殿径直走向后面。拾阶而上,正是恢弘的无量宝殿。
澹台馥音走进殿内,站在了跪着的女子旁边:“阿弥陀佛,佛门本是净地,你这里倒不肯消停。”
女子微微一笑,只是站起身,朝蒲团施一个“请”的手势:“来都来了,不拜一拜?”
澹台馥音也不多说什么,依言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
红尘中人跪拜在佛前,大多是有求于佛祖的,希望神佛显灵保佑许愿成真。澹台馥音跪了两息,仍然想不出要许什么愿。
有的时候,人的贪欲越大,想求的越多,一旦给他一个愿望成真的机会,他反而要权衡许哪个愿望最有利、最值当,纠结半天反而一个愿望也许不出来了。澹台馥音正是这种人,于是每每跪在佛前,她头脑中永远是一片空白的。
她索性也不许愿了,只心中重复了一遍“阿弥陀佛”,鞠了一躬,便站起身来。
这时,旁边的女子便不再是佛祖的信徒,而成为了摄政王慈芷亭。她并未行礼,只口头说了一句:“请陛下安。”
“干什么呢,在这还来这些虚的。”澹台馥音一摆手,她的雍容气度反而好像消失了,与宫里的帝王判若两人,成了个佛前普通的“众生”,竟然一盘腿直接坐在了蒲团上,“宫里烦得很,就指望到你这来放松放松了。”
慈芷亭轻轻地关上了殿门,也坐在了澹台馥音面前:“又怎么啦?又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外面那两个秃驴就惹我不痛快了。”澹台馥音没型没款地翻了个白眼,“亭,不是我说你,人善被人欺。”
“善哉善哉,无成无坏。”慈芷亭仍是笑着,把澹台馥音的话挡回去了,“那他们又是怎么‘不肯消停’了?”
“在说你爹。”澹台馥音的脸上的不快仿佛被说的是自己的爹,“连这些和尚都敢背后嚼你舌根了,要我说,就不该同意你搬到寺里来,弄的倒没人知道谁是主子了。”
“这不正好吗?你呀,我爹都没了那么些年了,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慈芷亭垂下眼,想着马上到清明了,该去给爹、娘和大哥哥上柱香。空气一时静默下来,不用看她也知道,皇帝的气肯定已经消了。
想让澹台馥音放过那两个和尚,跟她理论肯定是不行的,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谁也说不过她;唯一的方法就是祸水东引,慈芷亭主动提起父亲的死,反而让澹台馥音觉得是自己触动了人家的伤心事,自己愧疚起来。
这招从没失手过,慈芷亭眨眨眼,“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还未恭喜你们,今天宫里正有喜事,我不喝喜酒,也就不随礼了。”
澹台馥音木着脸抬起眼皮:“摄政王,好灵通的消息啊。”
“少跟我来这套。”慈芷亭说,“你自己胡闹,扯上阿菡干什么?”
“谁胡闹了?”
“那我问你,这事门当户对吗?”
“……不对。”
“还有,那个人的底细你清楚吗?”
“不清楚。”
“那阿菡跟他见过面吗?”
“没见过。”
“那阿菡知道她就要'有人伺候'了吗?”
“不知道。”
慈芷亭不说话了。澹台馥音自己听着自己这“一问三不知”的答话,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赶紧替自己找补:“可是我能保证她喜欢。”
“喜欢?”慈芷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欢就能不管不顾了?这理由……”
“哎?当初是谁跟阿菡一起来讨伐我的?张口闭口什么‘真情’什么‘不喜欢’的,是谁说的?”澹台馥音立刻打断了她,脸上带着揶揄的坏笑,眼里却没一点笑意,“我让王府侍卫留心看着了,其他的阿菡自己会处理。再说,那小子再一无是处,不也是高丽战场上下来的兵吗?”
慈芷亭闻言,沉默了一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确认周围无人后,她跟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觉得,也许是兵部里头出了问题。”
澹台馥音从屺陵寺出来时,日头已经西垂,有喜鹊飞回山中的巢穴。
假作真时真亦假,当所有人以为她真的要立摄政王时,她偏偏选了最不可能的人选;当所有人以为立摄政王这事不过是个玩笑时,只有她知道慈芷亭究竟摄了多少政。
款冬和侍卫领着马车在寺门前等着,澹台馥音捏紧了手里的纸条,回头看了一眼莽莽青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朝堂的事迷乱复杂,她需要一个“旁观者清”。
太阳下山便是掌灯时分了,最后要亮的是景亲王府门前的两盏灯笼,小侍女拿着火折子向门口走去。
府门却自己开了,外面走进来一名女子。她穿着白的衬裙,外头是浅群青色的织锦袍,除了颈间一块火彩变幻的半弧形吊坠,并无过多妆饰,在这繁盛的暖春里,清爽地像一泓泉。
火折子一映,女子额头饱满,目光带笑,脸上却也是素净的,只有盘鬓如云,香腮胜雪,侍女喜道:“小姐,您回来啦!”
澹台菡一边走一边把披风解下来递给侍女:“阿瑶,阿月在外面卸马车,你去搭把手。”
阿月和阿瑶都是从小跟着澹台菡的贴身丫鬟,也从小称呼她为小姐。待到老王爷和王妃故去,澹台菡继承了亲王位,她俩还是唤“小姐”。只因澹台菡觉得没必要拘礼,也听习惯了,反倒没成亲外头还天天管她喊“奶奶”,平白给她喊老了。
类似的事还有当年澹台馥音想给她专门换个封号,彰显爱重,澹台菡也婉拒了,只因觉得没必要再徒耗人力物力。好在澹台馥音当时说“由义而济曰景,德行可仰曰景”,这封号也合适,这才作罢。
阿瑶只知道,从小到大她家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景亲王府是全天下最其乐融融的地方,追着澹台菡说:“阿月她自己会做。小姐,今天府上可有新事。”
澹台菡只匆匆地往内堂走:“什么新事?什么事都回头慢慢说,晚膳准备好了没,我饿了。”
“哎,小姐……”
阿瑶一个没拦住,澹台菡已经来到了内堂门前,堂前匾额上书“金菡萏”三个大字。
这是景亲王起居之处,原本名为“鸿儒堂”。只因澹台菡的曾祖父初入嗣景亲王时,不知是不是尤其爱好《陋室铭》一篇,在园子里放了块大石,上撰《陋室铭》全文,日常生活起居的内堂也起名“鸿儒堂”,乃化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那老景亲王是武将,本就因战功入嗣的,这文章化用得实在是没什么水平。更何况这五进五出的气派王府,跟“陋室”实在是八杆子打不着,更别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送礼巴结的人别把自家门槛踩烂了,已成了历代景亲王传承下来的一条夙愿。
索性这鸿儒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名字而已,澹台菡也无甚异议。澹台馥音却最爱有异议,有天练字时,大笔一挥写了“金菡萏”三个字,让澹台菡把堂名换了。
“鸿儒堂”是不妥,可内堂门口挂个“金菡萏”,这不是更离谱吗?澹台菡一想到要把自己大名挂在门口就觉得臊得慌,偏偏又是钦笔御书。
后来挂着的时间一长,天天看着,大约是磨练出来了脸皮,澹台菡也就接受了。谁叫澹台馥音就是这个性子呢?外人看着像个吃人的活鬼,可那鬼影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收得一根毫毛也找不见。
如果要澹台菡来说,她只担心有朝一日回府,发现女皇陛下摘了天上的月亮给自己送来了。
虽然不知道月亮得来有什么用,但澹台菡想,这事本质上,还是源于她跟自己感情太好。澹台馥音表示关心的方法就这样,即便有小瑕疵也要包容。
澹台菡颇轻快地扫了一眼匾额,推门进了内堂。
“——啊!”
烛火下,苍白而陌生的脸上光影颤动。澹台菡惊魂未定地扶着门扇。
“什么人!来人,有刺客!”
侍卫立刻呼啦啦来了一片,却没人进屋。澹台菡这才注意到今日把守内堂的侍卫似乎格外多。
“小姐,都说了今天府里有新事。”阿瑶追上来,顺着澹台菡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内堂里也被吓了一跳、面色惶恐的青年,“不是刺客,是陛下说您身边没有知心人寂寞,今天送他来府上伺候您的。”
“什么?”
澹台菡愣了半天,满脑子的“包容”散了精光,只后悔当初没把那块匾砸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