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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小姐,百合春笋。”阿瑶撤下桌上一道放凉了的菜,又添上一盘新的。
      雷声像巨人喉咙里的呜咽,从天边滚滚而来。雨帘融进了夜色里,只听得哗哗的瓢泼声,堂前两盏灯笼散出两团暖黄的光,在风雨里飘摇。
      澹台菡收回遥望着窗外的目光。桌上摆了精致的晚膳,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菜色,唯一和平时不一样的,就是桌边站了个傻大个,畏手畏脚地试图给她布菜。
      金道文的情况,刚刚已经听他自己介绍过一遍了,白天在宫里也打听清楚了。在太极殿里那一出,说是生气,其实更多是哭笑不得,待她走出殿外就已经没情绪了。
      她曾坚信,感情一事上宁缺毋滥,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合乎心意的良配,草草嫁了是对自己一生的不负责任。她贵为亲王,在这件事上确实比寻常人多出许多余地,可无奈她的“心意”实在标准太高:举案齐眉、互敬互爱只是基本要求,对方还必须是青年才俊,个人能力过硬,独闯一片天的——只有茕茕孑立时便足够精彩,两个人才能一起更上层楼;但两个人一起也要心有灵犀,足够默契,赌书泼茶,别有意趣;可又不能太粘人,否则便成了攀墙的藤蔓,惹人厌烦,反失傲骨。
      总之,澹台菡不求风华绝代、世上第一的好儿郎,求的是心意相通、命中注定的一种感觉。要是求当世第一,反倒好办了,殿试放榜时从文武状元里挑一个便是;反而是这“感觉”,成了天赐姻缘,能不能成全握在月老手里,连澹台馥音一个人世间的皇帝也没辙。
      可是缘分等得,朝廷的老头子们却等不得。景亲王是块肥肉,人人都想与之攀上亲事。更何况景亲王一脉到澹台菡这里本就凋敝,偌大的王府就澹台菡光棍一条,哪怕算上佣人都还嫌冷清。
      澹台馥音自己也是个不拘礼的,帮着澹台菡挡过几次各方的说媒,可乌霭时的身份已经是个大麻烦了,澹台馥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
      澹台菡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澹台馥音的一番美意,她也不好太抓着不放。因此她从太极殿出来之后,便叫上殿外的白英嬷嬷一起走了一段,把金道文的底细问明白了。
      自从金道文到了王府,也没耍脾气,也没闹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人担心的宁折不弯或者贼心不死都没出现。澹台菡看他弓着腰,拿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完菜,便低着头,双手垂于身侧站好,活像个受屈的小媳妇,便说:“那个谁,你也别在那罚站了,坐吧。”
      金道文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抬了个头,看到澹台菡真的向他示意对面的椅子,赶紧说:“不,不了,皇宫里的老夫人教过我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能上桌……”看了一眼澹台菡,又忽然想起另一条规矩,“回,回景奶奶的话……”
      澹台菡被他逗乐了,心想自己的脸色什么时候也跟澹台馥音一样吓人了,转念一想,可不是吗,金道文正是在宫里呆了几天,才被澹台馥音吓成这样。
      “坐吧,咱们府上不讲究那么多。”澹台菡拍了一下旁边的阿月,阿月从来没见过外邦人,正在抻着脖子看猴,被自家小姐一拍,才过去拽着金道文坐下。
      “也不用叫什么景奶奶,就……”府里人都称呼澹台菡“小姐”,可是让金道文这么喊好像也不合适,“你就叫我名字吧。”
      “啊,这可不行……”金道文连忙摆手,一不小心差点把面前的盘子掀了。
      澹台菡想笑,又忍住了,打断他说:“你听好,你既然来了,就是我府上的人,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澹台菡说得郑重,阿瑶站在她旁边,莫名地更让金道文感受到了这个“一家人”的意思。“在我府上,没那么多规矩,也没那么多三跪九叩,只有一点,我要求一个‘忠’字。”
      “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条命算是我救的。但是在王府,没人会嫌你是外邦人或是战俘,我们这不是皇宫里,我也不要求你侍奉什么,我们拿你当自己人,不管你从前是好是坏,往后你必须忠心于景亲王府。”
      “一家人”“忠心”“自己人”,明明都是最普通的字眼,金道文却有点听愣了。
      澹台菡看金道文出神的样子,灯烛打在他一侧的脸上,形成分明的光与影。
      在一起长大的三个人里,慈芷亭早早地“看破红尘”,躲到庙里去了;澹台馥音的审美跟澹台菡合不来,澹台菡不喜欢乌霭时那种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肉上还画图腾的,一张脸整天要笑不笑,说话让人云里雾里的,澹台菡笃定了他是个害国的祸水,一看见就烦。澹台菡既没出家也没出嫁,对意中人自然是有过幻想的。
      恰好幻想的就差不多是金道文这个样子。
      他的脸很窄、很小,看起来比澹台菡问出来的年龄还要年轻。骨骼的起伏很明显,让侧颜显得尤为好看。眼珠和头发的颜色都偏浅,配上时不时流露的惊惶,像山涧,像鹿。
      他个子不算矮,又瘦,套在宽袍广袖下,远看有一种少年的单薄。可离近了才发现,毕竟是军人,身上该有的肌肉一块也不缺,又不夸张,正是澹台菡认为恰到好处的程度。
      怪不得澹台馥音一眼认定她会喜欢。
      澹台菡以为自己太严肃,又吓着他了,放松了语气说:“我知道你想家,可既然已经来了这……”
      “我不想家。”
      澹台菡听他嘟囔了这一句,追问道:“为什么不想家?”
      金道文又不说话了。澹台菡也没再逼迫,毕竟金道文情况如此特殊,也不会因为她一句“府上不讲究”就真的完全卸下防备。
      就这样沉默着吃了一会饭,金道文嗫嚅着开口:“我……我没有什么家了。”
      “吃着饭。”澹台菡想了一下,先指指面前的菜,“是因为打仗吗?”
      金道文能感觉出来,面前的景亲王与他在皇宫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虽然地位高贵,却比皇帝平易近人得多,但也与白英不同,让人自然地愿意与她说话。
      “在打仗之前就是那样了。”金道文还是没吃菜,只盯着面前的空盘,“我爹就只知道喝酒和打牌,我娘每日在床上躺着,一躺就是一天,还说我和我哥没出息,她不想活了。这还能叫家吗?”
      澹台菡一听就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战乱对幸福的家庭或许是无妄之灾,可日子的困难,怎会仅有战争一个缘由呢?不幸的家庭可从来没有因为天下太平,就能少一分鸡飞狗跳。
      于是她捡着不那么沉重的话题问:“你还有个哥哥?”
      “我哥是最有出息的人。”金道文说,“我可能没出息,但我哥……要是没有我哥,我和我爹娘早就饿死了,要不是我哥有出息,我爹哪来的钱去赌!我哥日夜辛苦,要不是为了那个赌鬼,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还被马从腰上踩过去……”
      他本来越说越气愤,突然惊觉自己面对澹台菡的失仪,赶忙又闭上了嘴。
      “对不起。”
      澹台菡一笑,只说:“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你是骑兵,擅长跟马打交道。就安排你到府上的马厩帮工可好?你放心,活不多,已经包了你吃住,月钱就按马厩小厮的一半来算。”
      金道文难以置信地呆了半天:“景奶奶不让我伺候、伺候您……”想起宫里嬷嬷教的那些,耳朵尖有点发烫,不待脸红,他已起身跪下,感激地磕了个头,“谢谢景奶奶!”

      临近清明时节,雨水变多,更为这节气平添了一份哀愁。山间落雨向来更大一些,慈芷亭听着外面夜里风雨交加,对面前的灵位又拜了一拜。
      屺陵寺后的瞻云阁是澹台馥音专门为慈芷亭建的,景致清雅,独具匠心,虽然面积不大,可五脏俱全,还专门开辟出一间屋子,安放慈家家主、夫人和长子的灵位,既方便慈芷亭祭拜,又能享受佛门的福泽。
      慈芷亭身为将门之女,偏偏也很认同这话:不幸的家庭并不能因为天下太平,就能少一分不幸。
      全天下都把她认作慈家仅剩的血脉,唯有死去的慈家人不认。
      慈家世代习武,可以说百年来天下太平与否,都与之密切相关。满门的荣耀在这一代家主慈振身上更是发扬光大,虎父无犬子,人们都等着看这当之无愧的镇国将军会生下怎样的孩子,怕不是在襁褓里就会打拳吧?
      慈振和慈夫人是在草长莺飞的鄱阳湖畔相遇的。慈夫人娘家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她自己也是个会武的女中豪杰,实在是般配的一桩姻缘。嫁来京城后,慈夫人第一胎诞下了一个男孩。这小孩作为慈家的长子,果然不负众望,身体强健,从小就混在卫府里习武念兵书,眼看着便是未来朝廷的栋梁之才。
      时隔几年,慈夫人才又生了第二胎,是个女儿。这儿女双全的好事真是羡煞旁人,连慈振远在江南的丈母娘都赶来京城看外孙女,亲自起名“芷汀”,取自“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纪念慈振与自家女儿始于湖边的情缘。
      没想到,慈振和夫人一听就发火了,自家女儿将来那是要做巾帼英雄的,怎能起这么个文绉绉、弱不禁风的名字?慈振一向最讨厌书生的酸气,争了两年,终于定了个折中方案,取谐音,将“芷汀”改为“芷亭”,其中的美好寓意也全舍去了。
      可惜,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就好像一个诅咒,从这孩子的一出生便定下了往后一辈子的基调。她两岁上才得了这个名字,不到三岁就会写了;别家孩子还在读三字经,她已背通了论语;等别家孩子读到论语,她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出口成章,作的诗文在满京城流传。不仅如此,琴棋书画她也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好琴,先帝听过都赞不绝口,当即把宫里珍藏的古代名琴“龙门风雨”赐给了她,以资鼓励。
      人人都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文曲星武曲星都落到一家了,只有慈家人自己不这么想。
      因为慈芷亭不会武。
      她对武艺、兵法都完全不感兴趣,年少时勉强练了两年,慈大将军一眼就看出她压根不是习武的料。从此之后这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女儿就成了慈家的耻辱,想读什么书、想写什么诗都随便她,因为在她父母眼里,这个女儿恰似不存在。
      还是先帝看上了她的才华,见她在慈府备受冷落,索性召她进宫来给自己的公主做伴读。慈家上下自然无动于衷,更不觉得光荣,连圣旨都让慈芷亭一并带走。
      那时,慈芷亭才十一岁,读的所有书都教导她“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她只记得入宫那天,像今夜一样,下了好大的雨,哪怕一路上大都坐着马车,衣角还是全湿透了。
      她除了晚上回慈府睡一觉,全天都在宫里,早已把澹台馥音和澹台菡当成亲人。然而就这样过了五年,传来了慈振的死讯。
      慈芷亭读了再多圣贤书,也无法将“父母”与“天伦之乐”联系起来。可是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还是晴天霹雳。
      父亲明明又赢了一仗,哥哥弱冠之年,第一次跟父亲出征还立了功,怎么就突然没了?
      慈夫人那时还身怀六甲,闻讯几乎昏死过去。大夫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救过来,慈夫人休息了几天,趁着人人都放心下来的时候,一条白绫,一尸两命。
      慈芷亭从未想过,一夕之间,自己十六年人生中所有荣耀与痛苦的来源都消弥于无形。那些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爱恨,那些永远求而不得的渴望,那些撕裂的骄傲与自卑,全都化作漫天的纸钱,只剩一个迷茫的不肖子,听着人背后指点“那就是慈家仅存的独苗了”,落下一滴不知所谓的泪。
      当年害死父兄的夷人细作早已抓住砍了,时隔多年,又是一桩军中细作的案子摆在了慈芷亭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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