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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as Traum-Buch ...

  •   斯沃波多娃女士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煮咖啡。咖啡机是圣诞节前新买的,那时折扣力度很大,几乎以半价就能拿下,还提供免费的送货□□。我没能经受住门店导购员的热情推销,信用卡的账户就这样多了一笔计划外的花销。不幸的是,拿到手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因为这台看似廉价的机器必须使用指定品牌的昂贵胶囊,合计下来根本就不划算,无疑又是一个可恶的消费陷阱。
      说回正题。我的经纪人兼助理打来电话,叫我现在立刻去工作室一趟,她的语气很是匆忙,却又不肯透露原因。我叹了口气,只得放下还没来得及喝完的咖啡,拎着包出门了。一路上,我都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一向沉稳的斯沃波多娃女士表现出这样不加掩饰的急切。我很快便得到了答案。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我看见前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穿着深蓝色警察制服的陌生男人,几乎在我走进来的一瞬间也紧跟着站起身,好像被打了膝盖骨那样反应灵敏。他们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又掏出证件,我对着面前展示出来的个人信息页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名堂。

      “冒昧打扰了,女士,我们正在调查一起重大跨国犯罪案,关于一位在逃的通缉人员,希望能向您了解一些线索。”个子高一些的警官说着,把证件收回外衣内袋,转而又从中另外取出两张照片,一并伸手递给我,开门见山地问,“您认识这个人吗?”
      我接过照片,低头端详起来:左手拿着的这张有些模糊,似乎是使用某种记录仪进行的动态间抓拍,一个身穿军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侧身站立,臂弯里端着一把自动步枪,面容隐藏在同色的伪装网纱后面,只露出来一双瞥向镜头的淡漠的眼睛,用来指认嫌疑人显然价值不大;警方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贴心地提供了另外的参考,就是我右手上的这张,一个脸部没有遮盖的正面照,同样锋利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昭示出此人的身份,也令我得以更加清晰地发现那一对金黄色的虹膜,比起第一张更多了几分凶狠,却又因为证件照特有的死亡打光而莫名显得有点呆滞。
      “噢……”我轻轻挑眉,手上将两张照片拢到一起,抬头看向正在等我回答的两名警察,迎着他们略带探究的眼神,慢吞吞地开了口,“这是塞巴斯蒂安。我是说,是的,我认识他。”

      *

      我在十岁那年结识了塞巴斯蒂安·克鲁格,在下奥地利州的杜伦施坦,多瑙河畔的一个美丽乡镇。那年他十三岁,父母刚刚去世,由亲戚领着,住在两个街区之外的旧民房里。我后来得知,我们其实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他几乎从不去上课,平日就跟着那个亲戚在酒庄里干活,或者自己去车站、旅店之类的地方游荡。有一天早上,他到我们家里送报纸,临走时被我爸爸叫住,让他跑腿去路口的杂货店买两条烟。过了十来分钟,他带着东西回来了,大概是看我爸爸的表情还算满意,便指着门口的院子,笑容满面地问,先生,需不需要再帮忙除个草。
      我当时就坐在院子里看书,发现他拿着工具走过来时,随意地将一把零钱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那是我爸爸交给他买烟的钱,比我想象中应该剩余的数目要多了点。
      “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店里的老爷子便宜一先令,这是我应得的。”他朝我俯下身,耐心解释一番后,又威胁般地眯起眼来,问,“你不会告密吧?”
      我摇了摇头。我没觉得他的话有什么问题,讲价算额外劳动,这一先令确实是他应得的。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久,好像想从我坦然的表情上解读出撒谎的痕迹——他很擅长这个,我是说,察言观色的本事,至少从我认识他的年纪就是如此了。当然,他最后什么也没看出来,确定我的答案真心实意,便满意地笑起来,然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在那之后,塞巴斯蒂安便时常过来,有时去替我父母买烟买酒,也有时帮忙打扫屋子内外。我爸爸出手阔绰,比他在别处随机问人找活要挣得多,而且有时还能得到一些额外的小费,比如几块曲奇和面包,甚至一盒牛奶。过了不到一个月,周末去教堂参加弥撒的时候,邻里聚在一起闲聊,调侃我们家招来一个小童工。本地的牧师似乎对克鲁格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当着众人的面称赞我的父母心肠仁善,大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而我知道,对于那些货真价实的钱财之外的恩惠,塞巴斯蒂安从没接受过。他总是眨巴着那一双亮闪闪的金棕色眼睛,受宠若惊地接过东西,然后转头就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我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就像上次亲眼看见他塞进兜里的硬币。没什么好指责的,不如说,若是他没有行动,我反而也会开口提醒,毕竟我父母拿出来“接济”男孩的食物都是放了好几天却没人处理的过期变质货,早该被扫进厨余垃圾堆里。
      “你瞧,他们像不像在投喂一条狗?”塞巴斯蒂安掸了掸手,转过头,颇为嘲弄地对我说。
      我背着书包,边走边无聊地踢着一块石子,目不斜视地反问回去:“你是狗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噗嗤”一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来。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伸腿一踢,将石子从我脚底下抢过去,神采奕奕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走吧,公主,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喜欢叫我“公主”,但我当然不是,哈布斯堡的皇帝已经退位了八十年,我家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我父亲为镇政府工作,但只是最底层的公务员,契诃夫小说里写过的那种人,在将军背后打个喷嚏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至于我母亲,她倒是首都来的大城市女人,只是不知为何与家里关系不好,多年都没有过联系。不过,杜伦施坦是个小地方,当时还不像现在有发达的旅游业,我这样的家庭竟也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了。塞巴斯蒂安这么喊我,肯定是存了讽刺的心思,但我不介意,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冲我,而是冲那些表现欲过剩还乱嚼舌根的大人。更何况,他的声音的确好听,我在学校听见那些男孩破破烂烂的公鸭嗓,就总是想起塞巴斯蒂安醇厚的嗓音,仿佛上帝偏爱,令他免于经历尴尬的变声期。
      他依旧不去上课,但会在放学的时候来找我,趁着回家路上这一段难得自由的空闲时间,带我四处去玩。起先,他把我拉去附近的山坡,我们用树枝和旧报纸扎风筝,再随手抛到天上。风很大,我们都毫无经验,手忙脚乱地抓着绳子,把掌心都勒出一条红印。绳子还是断了,风筝落在一棵树上。塞巴斯蒂安摩拳擦掌地想爬上去摘,但那棵树实在太粗太高,最后失败了。我在底下仰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跳下来,嘲笑他也有做不成的事,他也不生气,索性往草地上一躺,翘着二郎腿冲我招手,又开始“公主”、“公主”地叫。那只风筝直到今天还卡在山脚下大树的枝叶间。

      对那时候的我而言,塞巴斯蒂安是个很特别的朋友。我在家里听父母抱怨工作和生活,在学校读书写字,唯独在他身边见识到广阔的世界与形形色色的人。后来我们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放学路上那一两个小时远远不够。放假的时候,我搬出同学聚餐、逛街购物、复习考试等等的理由欺瞒父母,然后换上新买的裙子去和塞巴斯蒂安约会。我的借口花样百出,每次都不同,甚至于构思骗局这件事本身都一度成了我们俩之间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的乐趣。故事到这里往往会产生转折,每一个秘密都会有真相大白的那天,但我们之间的事却从未暴露——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事实就是,在我和他正大光明地手挽着手出入家门之前,全镇上下都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色。说实话,有趣极了。
      那当然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了。我十四岁的夏天,发了一场洪水,连日的暴雨冲开了多瑙河的堤口,大半个国家都深陷泥泞。我爸爸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怒气冲冲地回家,在晚饭的餐桌上破口大骂,因为认识的每个人都在向他打听政府的救灾进展,最要紧是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他用“鬼哭狼嚎”这个词来形容,但讽刺的是,还能发出声音的恰恰是有幸活下来的人——直到几天后的周末,我妈妈出门之后一去不返,从此我们的晚餐变得沉默。

      *

      “抱歉。”两个警官对视一眼,戴着圆框眼镜的那个面露愧疚地对我道歉。而我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这并不重要。
      “当然,塞巴斯蒂安好好地活了下来,自然灾害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甚至于,反而创造了一些赚钱的路子。那时有不少尚有余钱的人趁机做起买卖日常物资的投机生意,他也算一个,而在如此多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肯收先令,而不局限于那一年刚开始新发行的欧元,对于许多年纪大的保守派老人来说,这简直救了大命。”
      我喝了口水,没有关注对面两位客人的表情。带走我母亲的那场洪水如今已经过去了很久,记忆难免变得模糊,但旧事重提的心情比我预想中平静,谈到塞巴斯蒂安,更是禁不住有种发笑的冲动,像是拨开迷雾,回望旧日,忽然窥见了一丝奇妙的命运的痕迹——原来上帝早在许多年前就给他偏爱的男孩指明了道路,要让他从世界的苦难里发财致富。

      斯沃波多娃女士端来了新泡的咖啡,趁客人们去洗手间的时候凑到我身边,耳语着问我到底为什么会有警察突然上门,还盘问了这么长时间。她念叨着前不久才处理过的买卖文件,再三肯定我们手续齐备、绝无逃税,是正儿八经的艺术品交易。我哭笑不得地安抚她,让她别担心,然后主动转移话题,聊起下周准备交付的新作。我起身,把昨日刚刚装裱完成的油画平摆到长桌上,斯沃波多娃女士正要开口,却听见我们之外的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先一步念出了画布边缘写着的一行德文诗句: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斯沃波多娃女士吓了一跳。我回过头,看见那位高个警官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们身后,微笑着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问:“这是您的作品?”
      我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向那幅画——简略的笔触勾勒出一片山野风光,画面上半是深蓝与深紫色交织的瑰丽夜空,但下面的草地与树木却色彩明亮、宛如白昼,截然不同的两种色调在地平线上相融,营造出似梦非梦、亦幻亦真的奇异氛围。
      “是的。”我点点头,“一位来自德国的先生委托我作一幅画,纪念他与妻子二十年的情谊。”
      “非常富有想象力的画面,很大胆的用色。您很有才华,女士。”
      “过奖了。”

      谈话间,另一个警官也从洗手间出来了。我们坐回到沙发上,继续之前的话题。

      *

      多瑙河的洪水没让塞巴斯蒂安破产,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母亲失踪之后,父亲没有一蹶不振,恰恰相反,他疯狂地投入到了工作中,每天都在夜深时才回家,假日更是见不到影。他迅速地消瘦下去,长出了臃肿的眼袋,原本还算浓密的头发也秃了一片。但与此同时,他的背倒是挺得更直了,眼睛时常亮得发光。不仅如此,我渐渐发现,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奢侈起来。他买来昂贵的珠宝和礼服送给我当生日礼物,然后开车带我去维也纳的高档餐厅吃法国菜。是的,他的努力工作收效甚好——他升迁了,而我们家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好像要确确实实地变得富有。
      但这一切让我很害怕。那时,我看着父亲体面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却好像看见凛冬风雪里一个吸嗨了的瘾君子,灵魂早已脱离躯体,只剩下死尸一般的皮肉,所以自然感觉不到寒冷。我默默地疏远了他,他也没有心思管我,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的时候再也无需偷偷摸摸。事实就是,比起牛排和蜗牛,我更愿意和塞巴斯蒂安去吃家庭餐馆里几块钱一大盘的烤乳猪。成年之后,他从监护人亲戚家里搬了出来(或者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被赶了出来),在靠近酒庄的地方租下一个房间,继续做着他那些我也搞不太清楚的小买卖。我去过他家好几次,说是房间,其实充其量不过一个睡觉的地方,空间窄小,光床就占了大半,地上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我们两个只得在并排坐在床上,挤在一起看电影碟片。放映机是他从二手市场上淘到的古董货,时灵时不灵。拉拢的窗帘时常让我们忘记时间,电影结束后,公交的末班车已经开走,我回不了家,干脆就留下来睡觉。躺在塞巴斯蒂安那张翻个身就会掉下去的硬邦邦的床上,我从没做过噩梦。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年,我即将高中毕业。父亲和老师都问我将来想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有天下午,塞巴斯蒂安来家里找我,但我心烦意乱,提不起出门的兴致。他干脆也不走了,在我房间的地毯上盘腿坐下,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我的课本。过了一会儿,他摊开其中一页,指着一张被各种涂鸦掩埋的历史名人照片,对我说:
      “你应该去学画画,将来当个艺术家。”说完,他将手里的课本一甩,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踢开落到脚边的书,没有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但哪怕只是玩笑,至少让我忽然间在迷茫中看到了一个方向。然而,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同父亲商量这件事,第二天一早,警察找到家里,以涉嫌贪污公款的罪名带走了这位尚未出门上班的公务员。”

      我那时才知道,他一直就有赌博的恶习,零零散散地欠下不少债,然后从某一天起,他开始靠挪用公款来填补这些窟窿,尝到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警方在家里搜出了数额巨大的现金,证据确凿,没什么可狡辩的。我的父亲被判处二十年监禁,又在服刑的第七还是第八年获释。我听说他在出狱后曾试图找过我,但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离开了奥地利。我再也没见过他。
      而塞巴斯蒂安,他陪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尽管我怀疑以他的精明,或许一早就对我们家发生的事有所察觉,却自始至终冷眼旁观。我知道,他当然没有义务这么做,但考虑到我们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终归还是觉得有点难过。一天晚上,他不顾我的拒绝,强行拉着我穿过树林,沿着一条脚踩出来的土路爬上了城堡遗址的背面,顶着“禁止通行”的大牌子大步迈了进去。我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背靠着中世纪的残垣断壁,遥望远方的暮色褪去,群星升起。塞巴斯蒂安第一次对我讲起他的父母——与我想象中戏剧化的故事不同,他曾拥有的家庭恩爱又和睦,只不过可怜短命,未等到唯一的孩子长大成人就回归了上帝的怀抱。
      他安慰我说:“你看,不论好或坏,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但明天依旧会来,我们也依旧会活着。”
      我却摇头:“我不明白,塞巴斯蒂安,我不明白……钱会让人变成这个样子吗?”
      “如果有很多钱,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
      “我会买一座城堡。”他仰起头,高举手臂,我看见夜幕笼罩下的古堡化为一颗星,就这样被他收拢进怀抱里,“到时候,我就每天站在阳台上观览自己的王国,而你可以做真正的‘公主’。”
      “……你在占我的便宜吗?”
      他大笑着搂住我的肩膀,然后凑上来吻我。“那我做你的士兵。”他贴着我的脸,亲昵地说,“相信我,我肯定擅长这个。”

      *

      “那是2006年初的事,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恐怕您并不陌生。”
      我停了一下,注意到对面两人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意外的神色,想必在找上门来之前已经做过充分的调查。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我离开杜伦施坦,到维也纳的美术学院求学——塞巴斯蒂安当年那一句玩笑竟然就此成真。至于他——
      “据我们所知,那年七月,一位职业放贷人被发现死于自家后院,是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摔死的。一些线索表明这起案件并非意外,而是与克鲁格有关。”矮个子警官推了推眼镜,公事公办地接下了我的话。
      而我叹了口气,否认道:“不,那是个意外,先生们,事实上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表明是塞巴斯蒂安将他推下去的。”
      “可他确实在事情发生后立刻畏罪出逃。”
      “他没有逃,他只是离开了,因为有在德国的熟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他只是去工作。法院的传票在他走后第二天才送到信箱,但房间已经出租给了其他人,信件被拒收后退回了。”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后来要使用假名?在德国活动时,他一直声称自己名叫‘约瑟夫·多斯’。”
      “噢……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挑了挑眉,紧接着又忍不住为这个名字轻笑一声,“但我要说,严格意义上……这不算是假名。”
      这也是真的,因为“多斯”是他母亲的姓氏,而“约瑟夫”则是个鲜为人知的中间名,他几乎从没用过,但确实白纸黑字地写在具有法律意义的身份文件上。
      “先生们,”我放下咖啡杯,手指擦过了摆在旁边的那两张照片,垂下眼睛,继续说,“塞巴斯蒂安……我是说克鲁格,我不清楚他到底又犯了什么事。既然你们来找我,那我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如实相告。他是个混蛋,我不否认,但那些没有过的事,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胡说。”

      我明白,鉴于我和塞巴斯蒂安之间存在过的情侣关系,无论我耗费多少口舌,总归也不能使人尽信。尤其是受害人的确与我有关——那个靠放高利贷为生的独居老人曾是我父亲最大的债主,在他被捕后屡次上门骚扰,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得跑去塞巴斯蒂安的小屋里躲清静,流言蜚语也就此传开——年轻小伙为爱情铤而走险,不惜背上谋杀的罪名来帮恋人铲除麻烦,听上去逻辑合理,而且颇具浪漫色彩,是每一个热衷于在茶余饭后搬弄是非的镇民最喜欢、也最愿意相信的那种戏剧性故事。但真相总是很无趣,因为他就只是那么掉了下来,如果一定要说有谁在背后推了一把,那也许是上帝。
      两个警官的表情告诉我,他们依旧对我的说法存疑,然而为了让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他们暂且搁置了这个话题,转而询问起我与塞巴斯蒂安的关系。
      “我们曾经很亲密,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出双入对。但那都是以前了。自从他离开杜伦施坦去了德国,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交叠双腿,十指交叉着搭在膝盖上,时隔多年再度回忆往事,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我们没有正式地说过分手。事实上,在他走后的第二个月,我还收到过他的来信,从柏林寄到维也纳。里面具体写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一堆肉麻的情话,说他找到了能赚大钱的差事,将来一定履行诺言,带我一起享福。”
      我对那封信印象深刻,不仅因为那是塞巴斯蒂安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更重要的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剪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不知从什么地方随手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稿纸时,一并掉落出来的还有两张浅紫色的钞票——面值五百的欧元。我大吃一惊,手心打滑,钞票就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仿佛两只翩跹的蝴蝶,又好像塞巴斯蒂安那双狡黠的眼睛,隔着六百多公里的距离却强硬地闯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隔天下午我就将那两张钞票存进了银行,再取出的时候就变成了更小面值的零钱。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差事”究竟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安,毕竟我上一次见到五百欧元,还是在警察搜查我父亲贪污赃款的时候。众所周知,只有贪官和毒贩才会用五百欧元。

      “后面的事,你们想必也猜得到。那封信是开始,也是结束,我没再收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我伸手拿过那两张照片,捏住一角晃了晃,笑着说,“——直到你们拿着这些东西找上门来。”
      两个警官似乎对这样的答案不太满意。显然,他们已经意识到向我来打听塞巴斯蒂安·克鲁格的行踪是纯粹的无用功,将近两个小时的问话下来,除了一杯咖啡和小镇少年老掉牙的情感故事,他们没得到一点有用的情报。见我没有更多要说的,高个警官只得带着点不甘心地追问:“您后来没有再主动尝试过联系他吗?毕竟,无意冒犯,但您……您不怨恨他吗?他背叛了诺言,抛弃了爱人……”
      “不,先生,你们对我有所误解。‘背叛’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而我在见到那封信的时候,就对之后发生的一切有所预料。我活到现在,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来自同一样事物,而懂得吸取教训恰恰是我身上为数不多的美德。所以,这个问题我也要问问您,先生——钱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呢?”

      他没有回答。当年的塞巴斯蒂安也没有回答。时至今日,我依旧找不到答案。

      *

      斯沃波多娃女士礼貌地送两位客人离开工作室,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明显放松了不少。我擦拭干净茶几,将那两张照片收进了包里——刚刚警察走前把它们和联系方式一起留了下来,并叮嘱我如果再见到这个人,务必第一时间打电话告知。
      “今天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倒没事。不过,女士,这幅画……您打算带回家吗?”斯沃波多娃女士疑惑地看向我手边提着的大袋子,里面装的正是那幅已经装裱完成的、边缘处写着诗句的油画。
      我点点头:“嗯,拿回去看看。”
      斯沃波多娃女士耸了耸肩,没再多问,侧身为我让开路,目送我踏出了玻璃门。

      十月的布拉格空气闷热,太阳落山后的夜晚才稍稍舒适一些。我赶在超市关门之前进去买了两袋香肠面包和一盒牛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我把包随手甩到沙发上,换好居家服,来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咖啡机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而我离开时没喝完的半杯咖啡已经不翼而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油画小心翼翼地下楼。地下室的门虚掩着,若有若无的光线从缝隙里钻出来,隐约还能听见轻盈的音乐声。我用肩膀把门顶开,转过身,不出所料地看见一片杂乱的地面,我失而复得的咖啡杯正摆在小圆桌的桌面上,杯子里空空荡荡,而在桌子旁边,则是揣着手窝在懒人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蒙面男人。见我走进来,他敷衍地掀开眼皮,又打了个哈欠,有点含糊地念叨:“回来啦?够慢的,我都睡了一觉。”
      “……你能不能好好收拾一下东西,塞巴斯蒂安。”我把画挨着墙壁立好,垫着脚避开散落一地的枪支、弹匣和各种战术装备,最后捞起正悬挂在椅背上飘扬的墨绿色伪装网,“呼啦”一下蒙头扔到他脑袋上——这下倒是和那张照片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了。

      “别对我太残忍,亲爱的,我都两天没安心地合过眼了。”他顺势抬手一拽,我失去平衡地向前倒去,整个人也跟着跌进被压出弧度的懒人沙发,严丝合缝地嵌入他的怀抱,“我太想念你了……”他撑开网纱,把我也直接罩了进去,然后用黏糊糊的语调念我的名字,隔着面罩贴上来一通乱吻,仿佛又回到了杜伦施坦的那间小屋,我们在窄小的床上交换呼吸、重叠身体,在静谧的夜色里一同等待黎明。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趴到了他胸前,双腿岔开,他的下颌抵在我头顶磨蹭,按在腰后的手掌钻进衣摆,在裸露的脊背上轻抚。
      “这次又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
      “他们说你被通缉了。”
      “习惯了。”他似乎嗤笑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背信弃义,是个有了钱就抛弃老家恋人的冷血混蛋。”我在他哼哼着强忍憋笑的动静中翻了个白眼,“德国人真不好糊弄,揪着一点细节也要问东问西……如果真的是布拉格警察,我肯定能早一个小时到家。”
      他搂着我转了个身,毫不留情地嘲笑道:“真没用啊,干不好情报局特工,不如去德铁上查票——还问什么了?”
      “问我为什么要住在布拉格?我说因为我喜欢阿尔冯斯·穆夏,我要在他长眠的城市里寻找灵感。”
      “为什么不是卡夫卡?卡夫卡更有名一点。”
      “但工作室对面就是穆夏博物馆。”
      我与塞巴斯蒂安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哈哈大笑,简直就像当年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用什么借口打发父母的管教,在假日空闲里偷偷出去约会。

      塞巴斯蒂安在我的指挥下踩上椅子,把我带回来的油画悬挂在了沙发后面的墙上,位置正好,只要一推门就能见到交融映衬的田间昼夜,边缘的两行诗句宛如微风呢喃,吹拂而过。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塞巴斯蒂安站在我身后,缓缓念了出来。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见别人读诗,那位假扮警察的德国特工,如果他讲德语的口音能更加蹩脚一点,大概能给自己的工作带来更多益处——那简直就是标准的柏林话,腔调一板一眼;塞巴斯蒂安就不同,他的口中充满了熟悉的乡音,二十年过去,仍保有一副上帝祝福过的好嗓子。

      “二十年快乐,塞巴斯蒂安。”
      我对他张开双臂,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黄金色眼睛的少年穿过一片河畔弥漫的晨雾,迎着风奔跑而来。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Das Traum-B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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