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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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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那场大火烧过之后,原本热热闹闹高喊剿匪口号的保安团突然安静了下来,即没有再次对豫山发起进攻,也没有转向其他土匪窝,就像是条被打了一闷棍的蛇,飞快的缩回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便再无动静了。
这种安静就像是夏天暴风雨来前的沉闷,可是也许是因为土匪们刚刚熬过寒冬,夏天离开他们太久,整个汉中大大小小的土匪寨子里,只有少部分人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经过这一场震动了整个汉中镇的战斗,其他寨子的土匪们议论起豫山土匪来,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里面。大多是羡慕或嫉妒,觉得他们定是天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庆祝;小部分是同情或嘲笑,惹了保安团,便是赢了这一局又如何?将来还是倒霉,更大的倒霉,如果豫山里的土匪们稍微聪明点,大概现在正惶恐不安呢。
事实上,如果豫山的土匪们听到了这些设想,他们一定会纷纷表示各种的不满。
“呸!还大碗喝酒呢!!大当家的下禁酒令啦!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淡出鸟算个屁啊!惶恐不安个X啊!老子天天挖洞要憋屈死了啊!”
“得了吧,好歹挖洞能消耗点精力,现在不许下山抢女人了,我还没成亲呢!没女人抱睡不着啊!”
春日的阳光很明媚,刘备的老婆抱着阿斗在晒太阳,张飞的老婆挺着大肚子在说要结娃娃亲,一群给自家男人缝衣服的媳妇中,黄月英拿着小刀小心的削着竹子,有人问她在做啥,她说,快夏天了,给我家那个做扇子呢。
月英家的那个就站在寨子边的岗楼上,刘备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人凑在一起,拿着一张大概是新画的地图对着地形在研究。诸葛亮灰色长袍的一角在春风的吹拂下拂过刘备的裤腿。从下面迎着阳光看上去,只能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黑影,镶着耀眼的金边。
“啊啊……”那个抱怨自己没媳妇的土匪表示:“真是要闪瞎了我狗剩的眼——”
他的名字就叫狗剩。乡下人为了小孩子好养活,经常会在他们年纪小的时候给取个这样类似的贱名,而他的爹妈还没来得及等到给他取个正式的大名就死于一场饥荒。
“你那双狗眼咋的了?”有人问。
“你才狗眼呢!”狗剩正要发飙,突然有人喊:“看那边!”
豫山寨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活动,瞧着远处的荆山上腾起的黑烟,那是荆山寨的方向——
那股烟顺着风,朝豫山缓缓的压过来。
太阳被遮住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寒意。
保安团的反攻,其实并不意外。刘备和诸葛亮找人打听过镇上的消息,保安团团长,就是昔日得了刘备家那几亩田的曹大老爷,自掏家产搭进去发粮饷征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保安团的队伍与吃败仗之前相比反而壮大了不少。
来寻仇是迟早的事,如果攻上来怎么办,诸葛亮和刘备为此讨论了无数次。挖地道,狡兔三窟,做地雷,训练队伍,还有,万一这一切都挡不住的退路。
刘表的荆山寨就是退路。
荆山山高寨大,刘表经营数年,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远非刘备的小寨子能比。而且,豫山其实就是荆山延伸出去的一座小山而已。
“一旦实在守不住,我们就往荆山退,从荆山打豫山居高临下容易,从豫山攻荆山,山高路险,难。”这是诸葛亮对刘备说的。
但是现在荆山寨没了
当看清黑烟升起的位置的时候,诸葛亮说:“我们有大麻烦了。”片刻的惊讶之后他的神色又沉静下来,“大当家的,该叫大家准备撤退了。”诸葛亮这么说的时候口气平静得就好象是在叫刘备回家吃饭。
“不行!”刘备摇摇头,“不行,我们得去救他们!”他探出头去冲着下面喊:“都给我操家伙集合!!”
下面稀里哗啦一阵骚乱,刘备转过身准备下岗楼。
“不能去!”诸葛亮急忙扯着刘备的胳膊:“大当家的,不能去!”
刘备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诸葛亮用力的扯着他,这岗楼本就不大,他用力一推胳膊,诸葛亮胸口重重的吃了一肘子,当下就闷哼一声,摇摇晃晃的往后一退,直接靠在了岗楼边上。
“先生!”刘备慌慌张张的扶住诸葛亮,生怕他会掉下去。那一下不轻,诸葛亮脸色苍白半晌没说话,刘备吓得也顾不得那么多,伸手就要去解诸葛亮的衣服,却被诸葛亮摁住手,牢牢的抓住,像是仍担心他会突然冲下去,修长的手指用力到指甲发白,隔着春天的夹衣刘备也能感觉到被抓得隐隐作痛。
“我没事。”诸葛亮睁开眼睛,眼中痛苦如已退去的潮水,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在刘备的耳边说:“不能去。已经晚了,看这烟,等你们赶到,就是两个荆山寨也烧光了。你们去了是送死。”
“可是——可是刘表当年对我有恩,我怎么能不管。”刘备望了望下面。队伍已经集合完毕了,都抬着头等他的进一步指示,整个寨子鸦雀无声。诸葛亮慢慢松开了手指。
阿斗突然开始大声哭泣,刘备顺着声音看过去,黄月英就站在抱着阿斗的他妻子的身边。
他突然想起来,他怎么能忘了。刘表也是孔明的姨父啊。
“我知道了——”他说:“派几个弟兄到路上探探情况……其他人,就按先生的安排准备撤离。”
半天之后,刘备派出去探听情况的人回来了,带着几个在路上遇到的逃到这边来的荆山土匪,他们带来了荆山寨被灭的确切信息和刘表的死讯。
刘表不是被保安团杀的。他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之下,开枪的人是他多年的亲信,随后寨子里发生了火拼,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保安团冲了进来。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保安团如黑色潮水般涌进来,毫不留情的席卷吞噬了一切。
在那场或者只能称为单方面屠杀的战斗里,那个杀死刘表的家伙也没能幸免于难,他在保安团进来的时候跳起来高喊:“曹老爷!大当家的被我做掉了!”然后,死于一颗来自对面的子弹。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叛变,就像也许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个讽刺的结局。
这一切都不是活着的人关心的话题了。
荆山寨的覆灭,几乎可以说是宣告了豫山寨接下来的命运。当初刘备选择在豫山扎寨,一方面是因为没了好的地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刘表示弱。
两只狗在一起,弱的那只躺下来把自己最致命最柔弱的脖子和肚皮露出来,与其说是表示亲热,不如说是示弱表示臣服。
豫山寨现在就是那只躺在地上的狗,但在高处俯视他的已经不是同类而是一只抬起头的巨大蝮蛇。
刘备站在寨子前面看着夕阳一点点的沉下去,荆山的巨大阴影,慢慢的笼罩在整个豫山寨上。
“你见过曹老爷吗?”他问站在边上的诸葛亮。
“见过。”诸葛亮想了想,“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那时候我们家才刚来汉中,我年纪还小,家父去世的时候他来吊过丧。后来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回来了之后也很少去镇上。”
“我见过他,好几次。”刘备望着天边出神,“他买了我家的地,让我给他做长工,我不肯,才做了土匪。其实他这个人很特别,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在地里干活,说我一看就是个好把式,还分给我半个桔子吃,问我愿不愿意给他种地。若不是我这个人散漫惯了,或者真的当时就答应了,那样也许我还能留得自己的那点祖产。”
诸葛亮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刘备为什么会说这些。
“你知道荀彧么?”刘备接着问。
“知道。汉中镇的最后一个秀才。”诸葛亮顿了顿,补充道,“我当年来汉中的时候曾经想投荀先生门下,可惜他不办学堂了。”
“那是当然。荀先生现在是曹老爷的管家。”
刘备侧过脸看诸葛亮,昏暗的光线下一切都变得温柔而隐晦。
“曹老爷是个很爱才的人,先生的才能不下荀彧,现在下山去投他……”
“大当家为什么到了现在还在说这些!”诸葛亮极不客气的打断刘备的话,他一贯温和守礼,这么对刘备说话,却是第一回。因为声音有些大,周围来来回回忙着的土匪们一时都朝这里张望,不知道大寨主和先生今日怎么又吵起来了。
刘备也被吓到了。“先生……我……”
诸葛亮偏过头去不看刘备,天色即将全黑,寨内今晚被要求严格控制烟火,目力所及,刘备只能看到诸葛亮紧抿的嘴唇和颈部固执却优雅的曲线。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先生我错了……请先生随我来,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先生。”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他拉着诸葛亮的手就往自己屋子走。
穿过寨门、穿过人群、穿过大坪、穿过傍晚的最后一丝余辉,穿过自卑的彷徨,穿过对未来的恐惧,执子之手,与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