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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决裂 ...

  •   白素从检票口出来,人虽有些倦色,但衣着整洁,一如日常办公回来的模样,肤色也没有烈日暴晒的痕迹,倒是更见白皙了。
      若在平时,定然凑到了身边,谄媚着讨好:“素,你用是什么防晒霜,有没有配套的男士系列。”然后在白素的白眼下怡然偷乐,欣赏那眉目含愠的风情。
      今日却做不出那种姿态,只上前接过白素手中的拎包,笑道:“可累着?一早上班时伊就说要在家等你验收成果。可要先去我那——或者还是直接回去?”
      白素道:“本想先回去放了行李,但文秀既然等着——可不得先把礼物拆给她看?”
      说着抿嘴轻轻一笑。
      取到了托运行李,我开了后备箱,用大小几包物件塞得严严实实。
      白素笑着便倚身到我身侧,俏问道:“你要的英吉莎刀,猜得出在哪个包里?”
      我却因她的靠近心猛然一跳,身子僵化不能动弹,待她伸手来牵,那柔夷与皮肤相触的一瞬,突然一个寒蝉,浑身一记颤抖,通体冰凉。
      手臂“刷”地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一缩身子,远离了白素的碰触,不自然道:“打了个冷战,大约是昨夜开空调着了凉。”
      白素皱眉:“你真是不会体贴自己。”
      说着伸手来拭我的额头,我的头本能一偏避了开去。
      白素怔。
      她手臂顿在空中,几分疑惑。我偏转头不敢直视,拉开车门,笑道:“回去罢。伊怕是等着。”
      良久不见白素的动静。
      车门敞开,白素静立在身后,我的手在把手处搭住。
      明明仍是在机场的出口,人声鼎沸,却听到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淡淡的呼吸,怦怦的心跳,静得教人压抑。
      我终于忍不住侧目望向了白素。
      那脸上血色正渐渐隐退,眼中,多了一丝了然的悲伤。
      “罗……”
      一声叹息。
      那样哀恸的神色,她却硬生生在嘴角扯开了一个弧度,笑道:“长途旅行,到底还是觉得累了。罗,劳烦你,送我回去休息吧。文秀那里,代为致歉了。”

      周边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白素躬身入了座位,我轻轻阖上车门。
      广播里播放着陈百强的旧曲《偏偏喜欢你》。
      一路无语。

      刘能闪电般新结识了女友,约会勤快,好几日不见了踪影,下班后去白素家蹭饭的,便只有我一人。
      以前总嫌刘能灯泡,现今没了那些聒噪,又觉得冷清。
      坐在最习惯的位置上,皮革柔软地贴合身体,腰部却不觉得着力,酸痛僵硬。
      白素依旧沉稳,不问也不说,循着旧时的模式,淡雅处之。娇俏时音律婉转,没有丝毫改变,彷佛机场一幕,那强颜欢笑,不过是一场记误。
      我却,听着那本该让人平和的音乐,渐渐,急躁起来。

      伊啧啧有味地看着电视连续剧《聊斋》,笑道:“原来有这么多先辈高人早就演绎了这许多传奇故事,还被后人采录下来。真正好看。”
      白素笑:“也亏得罗为你找出来这么久的旧碟。《聊斋》拍了多年,当年摄制和化妆技术虽然和现在大大脱节,再看却仍然引人入胜。”
      伊道:“正是。牛鬼蛇神倒比那人可爱……我最喜欢这句主题曲。”
      “咯咯”一笑道:“看我,自然比罗君可爱多了……这写歌词的和写书的蒲松龄,看来都是有见识的人。姐姐你说,他们会不会和罗君一般,能贯通阴阳?嘻嘻。”
      白素道:“《聊斋志异》中提到的那些玄法异能,其实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我读着不像是实录,倒是借讽借喻的可能居大。但蒲公的文字嬉笑怒骂,入木三分。鬼怪异灵、花妖狐魅的人性面,也凭以诠释。”
      笑:“书本的选材角度自要丰富得多,电视剧改编只取了那些情爱故事,娱乐大众,虽然力求原汁原味,未必不算是篡改了作者本意。”
      伊侧头道:“有这么多道理么?我就喜欢缠绵悱恻。”
      白素听着一乐,笑道:“小姑娘家家,自然更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故事。”
      伊点头,字幕滚动,尤盯着片尾花絮目不转睛,道:“可不是,我最喜欢这部的小翠,报恩报得八面威风,这样才叫做淋漓畅快。”
      嘻嘻笑着,大手一抬就要按键,见到花絮中新闪过的几个镜头,神色顿黯,道:“但也有可怜如鸦头。”
      手捏着遥控顿在那里,不再更换新碟,静默着看等到画面结束,问道:“姐姐你说,怎么让这么多好女子遭遇几番不幸呢?”
      白素安慰道:“不必过于感伤。蒲公笔下的这些痴情女子,虽然历尽艰辛,但也算求仁得仁吧。”
      “求仁得仁?”
      白素道:“各得其所,各遂其愿。”
      伊目光跟着电视画面一起定格,若有所思,低声念叨了几声,仿佛痴了。
      少倾从呆滞中回复过来,重复道:“求仁得仁,各得其所。说得好。鸦头虽然饱受欺凌,气节不改,最终和心爱的人一起,得偿所愿,应该也算是好结局了。”
      白素点点头:“虽然种种遭遇不同,但未尝不是各循因果。”
      “也许就叫,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我笑,“圣经里的话,颇有些异曲同工。你们说着热闹,有点儿像在论佛理了。不过我倒是奇怪,那如果像妲己、褒姒那样,又算不算求仁得仁呢?”
      我一直静静地听她们对话,并不插嘴,这时突然发问,引得两双目光都一同转向。一半的思索,一半的疑问,在我脸上打着转儿。
      “算起来……”我若无其事,音调上扬,“她们可以说是成王败寇,可不也叫做求仁得仁。”
      一会后白素摇头,轻轻笑道:“祸国殃民,当然不必。害人之心不该有,但情爱之事,人鬼神怪都是难免,各按本分就是了。毕竟人心本善。本意纯良,两情相悦,皆大欢喜的落幕,像《聊斋》故事,我倒觉得称得上美谈呢。”
      她扬起双眉,美眸清澈,心怀向往,似不经意。
      呵,可偏偏,那样措辞谨慎。
      “……罗,你说是也不是?”
      我心底冷冷一笑。
      终于来了。

      只是这样一句试探。
      就叫你,按捺不住了么。

      我稍挺直了身体,展开笑颜:“说起来当初看《聊斋志异》,可是抱着读教科书的心态。不过我赞成白素先前的说法,蒲松龄写聊斋讽喻多过写实。”
      白素颔首:“愿闻其详。”
      我笑道:“《聊斋》故事,说白了不过是现实压力下的成人童话。蒲松龄为求抗争之意,抹杀了天性本然,书生美女云云,我瞧着却不以为然。也许是男女间的立场角度的问题也未可知。”
      “罗你的用词,似乎对《聊斋》故事并不欣赏。你天生通灵,我还以为你必然对人与鬼怪间的交往十分宽容,听话意怎么倒似苦大仇深。天性本然,又是怎么说?”
      白素闻言轻笑,语气俏皮,似在逗趣。
      我心中微动不忍,对话这么顺利地展开,显见白素心中的煎熬也不少半分。可既然是蓄谋,怎么能临阵退缩。
      笑道:“平常论交我自然不意外,但想那人鬼殊途,同情可怜是一回事,长相厮守又是另一桩。蒲松龄硬是将他们做一堆,理所应当。便显得太过理想化。人和人之间尚且类聚群分,人妖人鬼,只凭美色与假相,相濡以沫,可不滑稽。”
      白素没料到我会这样直白,眉头蹙起。
      “我听刘能的说法,罗你向来和鬼灵交好,但凡有所求都能尽心相助,仍有这样的成见?”
      我一愣,低头想了想,定下了决心,道:“那些不过举手之劳。只有面前这一桩,凭《内经》而有恃无恐,却不见得诚心诚意。”
      话锋一转,故意拖长了声音,尖声笑道:“我瞧那么多故事里,真正看得过去的也不过公孙九娘和宦娘,明知不可为,退求其次……”
      “谨守本分不是很好么,何必起什么凡尘俗念,倒显得不甘寂寞,落了下乘。”
      我抬起头来,白素脸色微变,已知我的意图。
      只有伊瞒在鼓里,神情迷离,兀自困惑,不知我怎么转到这个话题,也不知我这“落了下乘”意指的有没有面前女鬼的份额。
      我目光锁定白素,见她仍是强作笑容挂面,心头一紧。
      下意识一股冲动涌上,脱口而出。
      “尤是聊斋中狐女荐席的古怪猫腻,最是龌龊。书生的性命都是害在她们的手上,却还敢说什么爱情。妆点得再精致,也不过是个妖精,非我族类。”
      “书生薄幸,也不是没有根据。太平作死也就罢了——”
      我一咬牙,恨恨便道:“倘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妖鬼化身,知道自己竟然和那样的异类生活——”
      “恶心!”
      白素顿时脸色惨白,血色尽去。
      我微一停顿,狠下心接竿而上,不肯相饶:“那些女子,为了爱情费尽心机,倾力欺瞒,只图一时畅快,自私无耻。却妄想凭这样一本书来粉饰太平,也太过容易了。”

      “罗君……”轻柔而不确定的声音打破静寂。
      伊口唇张合,欲言又止。
      “难道……”
      脸色疑虑,似有所察,迷糊的视线投向我,询问踪迹。
      那夜酒醉失言,次日醒来并不记得,而我亦不曾提起。念头一转,笑道:“呀。我怎么扯出这些话题。这些旧时感言,到这个场合来杀风景,大不合适。”
      白素闻言怔了怔,低下头去。
      平息混乱的心情,脸色渐渐恢复,但凝眉锁目,不发一语。
      “原来……”伊妙目回转,舒出一口气,笑道,“罗君竟然这么迂腐,这话题果然扯得太远。”
      桌上摆放着我带来的餐后酒,这时四下无言,正是时候。
      伊摆开酒杯,见我启开酒瓶,便伸手接过,正要侧倒斟酒,眉头一皱,大惊失色。
      白素更是瞬时就嗅出那酒中气味,身体一颤。思虑的眼神片刻变得凌厉,嘴角上扬起,淡笑生寒。
      伊惊道:“我果然——”面若土色。
      我心底叹息,撑上前道:“不如我来。”
      从伊手中接过,继续斟酌,白素的视线冷冷看着我的举动,我心知不可停,稳住手腕,将酒水均速注入杯中。
      白素面容上始终挂着讽意,一杯酒满,毫不犹豫,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我心中一阵猛跳,见那杯子放落回桌上,滴水未留,只觉得手指捏紧,骨头隐隐生痛。
      不忍观看。
      但白素轻哼一声:“又是何必——”
      “你何必需要这样旁敲侧击。”
      她冷笑:“你话已说得明白,还想这样装腔作势应证什么。你不想,这区区雄黄,我怎会应付不了。罗米,你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敢亲口问我。”

      果然是那,千年白蛇,人间佳话,白素贞。
      那步步紧逼,预料之中的答案,终于得到。她将轻纱一抹,丑陋再无遮掩,我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被抽空,坚强瞬间消逝,后蹉一步,坐跌在椅凳上。
      真相,亲口证实。但为何,并不舒坦……
      一切回到最原始的清空,万籁俱寂。
      白素恢复镇定,连那嘲讽之色也不见,面庞的弧度,安详而清冷。
      安之若素,隐隐而笑。
      又归于平和。
      却“砰砰”锤击在我的胸膛。
      白素的漠然,你心里在想什么,在骂什么,在哭什么,面上怎么也看不透。
      显露也好,发作也好,她偏偏行止自若,无动于衷。这样地虚伪,我突然犯生了一阵厌恶。
      这伪装,这清高,我非要戳破,你这样搅乱了一池清水,妄想自己全身而退。我偏不要你摆弄姿态,高人一等。
      那年幼时夏日枕边盘踞的一条水蛇,探头过来,一口得逞后滑下了木床,隐入边角之中,不见踪影,只留下不可磨灭的猩红色记忆。
      锥心刺骨的疼痛仿佛重现,那血盆大口,狰狞吐信,最后化成白素高深诡异的笑容。
      我抵不住心乱如麻,恶意笑道:“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那忠孝节义的白娘子,偏偏要再入尘世,偏偏纠缠到我身上。偏偏要叫白素?难道白素贞,这个‘贞’字,竟然这样叫人扎眼?”
      如愿地见到白素脸色再次煞白,那让人心恨的假面瞬时不复存在。
      我便也学着她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一声冷笑,道:“可别告诉我我就是许仙,这笑掉大牙的套路,恶俗的乔段,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谁叫你。
      偏偏是那样,污秽不堪、
      不可苟全的生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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