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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登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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坞城三营公所内,宋露正在核对赈灾人手的派驻和回城情况。“规程不能出错,数目也要对得上,不能有遗漏,即便是换差替人当值之类,也要详实记录。”
“是。”听者略有迟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露细心问道。
“佥事大人,恩……近日御史大人还在姜府,得了空,能否帮我给御史大人递个话?”
“递话?你有什么事要跟御史大人禀告?”
“也,也不算有事,就是那日观澜仓一战,我兄弟刘七,若不是得御史大人派来的那位明先生相救,恐怕如今已是一具骸骨了。我兄弟二人心中感念御史大人和明先生,却没机会拜谢。明先生走了。我们本想着去叩谢御史大人,但一来御史大人公务繁忙,二来么……”刘六含笑低下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们职级低,不敢擅自去叨扰,所以,想劳烦宋佥事帮我把谢意带到。”
观澜仓抗击土匪侵袭后,为了确保军粮押运去凉城,姜南阗特地让当夜参战的部分兄弟留在坞城,刘六刘七兄弟便在其中。而宋露那晚并不在坞城,不过他大抵听说了,那位明先生是沈溟特意安排来的,其实何止是刘六刘七兄弟,现在观澜仓上下都十分感念沈溟和明先生。
宋露心有戚戚,面色依然温和有风度,微微一笑问,“要说职级,我也未必能寻得机会和御史大人多说得上两句,不过近日常听将士们私下说起那位明先生,观澜仓事发我尚在瑞城,我也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刘六在脑中回想,认真的说:“那位明先生,长得温文尔雅,看着是个斯文公子,不过脑子好使,足智多谋,而且身手不凡。”
宋露轻笑,“这样的人物,可惜无缘得见。”
“宋佥事近来辛苦,不知道重新和旧主一起做事,有没有追忆往昔?”沈溟在三营公所外远远便看见宋露和刘六在说话。想起近来此人和前主陆谦袁一起经管观澜仓放赈灾粮。
丁越陪同沈溟巡视,听对方莫名发此感叹,虽无半句斥责之语,但是丁越还是确信,宋露不知何时闷声不响得罪了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御史大人好像不喜欢宋佥事?”
“这么明显吗?那你有没有看出来,宋佥事也不喜欢御史大人呢?”
“……宋佥事不过一城防小吏,若有哪里令御史大人不快,还请大人不要与他计较。”
“近十年了,宋佥事在坞城跟随姜大人这么久,足以令你毫不犹豫为他说出这番话。”顿了顿又说,“即使在没问前因后果的情况下。”
丁越略微赧然,慢吞吞的问,“那,御史大人可否告知是因为什么?”
沈溟一紧缰绳,伸手又拽住丁越的,停下来定睛看他,却是问出了另一句不相干的,“你看出我不喜欢谁,能否看出我喜欢谁?”
“……”丁越怔住。
“你……”沈溟话看着丁越慢条斯理想要说什么。
“御史大人——”
三营公所今日人不多,都分派出去了,这会子从观澜仓轮岗下差的兵呼啦啦走近。
高呼的是刘七,比起哥哥刘六,他更加任达不拘。
“御史大人,丁参卫。”刘七甩臂大踏步跑过来,喜笑盈腮看着马上二人。“敢问御史大人,明先生何在?”
沈溟空空大眼瞥了眼丁越,“他……回家了。”
刘七愣了一下,笑容也煞时减了七分,“他家在哪?”
沈溟不知原委,看着刘七一副剽悍样,怕不是要寻仇,“估计,大概,蛮远的,这厮飘萍浪迹,我见他这次有功,放他去玩几个月。”
刘七显然是信了,皱眉低头作思考状。
沈溟不拘礼节,丁越却不好放任刘七一直僭越,就要开口打发他,却见刘七扑通一声,朝着沈溟虔诚的跪了下来。
“……”
“那夜观澜仓一战,刘七承蒙明先生搭救,留下一命,既然明先生是御史大人的人,那刘七今日也得好好感谢御史大人。”
沈溟微微一笑,“他救了你一命,谢我作甚。”
“谢沈御史大义,救了所有人!”
刘七语落铿锵,深深叩首。
沈溟闻言跳下马,打算扶起眼前的壮汉,丁越也跟着跳下马,不动声色的站沈溟身后。沈溟刚要上前,却见下差的将士稀稀落落围了过来,跪倒一片。
“……”沈溟一时无措。
一将士跪地激奋道:“观澜仓一战幸亏有御史大人提早筹谋,如若不是御史大人,我等恐怕现在不能安然在此。”
“是啊,御史大人特意派来明先生全意相助,化解粮仓危机,坞城守备军将士,无不感念御史大人。”另一将士紧接着说。
“那夜土匪来势汹汹,最后却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场守卫战打得畅快。”
“是啊,如果不是御史大人提早防范,识破贼人奸计,哪有后来的峰回路转。”
“说实话,我们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干一仗了。”
你一言我一语,沈溟却呆愣住了,五内百感,一时竟不知如何表态。一声“大人”拉回了沈溟的思绪,丁越轻声唤他,朝前方示意。
沈溟顺所指处看去,原来是宋露和刘六也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所内当值的几人。刘六等人皆拜下去,唯有宋露,把目光投过来,对着沈溟冁然而笑,谦卑恭敬的拱手行了一礼。
“诸位不必如此,”沈溟还是那副恣意洒脱的样子,“诸位守卫军粮,均是大程有功之人,我沈溟在其位谋其职,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仗是你们打的,要谢,该谢你们的指挥史大人,坞城虽小,却没叫你们髀肉横生,消磨了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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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十月中,永益城内下过两场秋雨之后,寒意渐盛。
乔府西苑井心阁内,乔广陵裹着褐色狐裘大氅,端坐席上,边上放着炕几。一本《仺禀录》被风吹开,来回翻覆着簌簌作响。
槛窗被轻轻合上,阻了风,北林走到炕几边将书理了理。
“好玩吗?”乔广陵没看他,语气轻松的问。
“好玩。当军师,上战场,押运军粮,十分有趣。”北林回答得干干脆脆,轻松自然。
乔广陵端着茶正喝着,忽然被呛。他猛咳几声,放下茶盏,有点心虚。但是面对的是北林,他只好扯起嘴角,拿出笑脸重新关怀道:“辛苦了。好好歇歇,近来我和予鹿多在宫里,小阿辰在家寂寞,盼着你回来呢。”
北林从怀里拿出一个信谏,“只有小阿辰盼着我回来吗?”
“当然……”乔广陵转过头,忽然知趣的说:“当然是阖府上下都盼着你回来。”
“我回永益的时候,路过宣中,见了花师一面。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花师说,今年中秋之际开始,陆陆续续有擎南行商在宣中做生意。”
乔广陵拆开信,其中记录的是行商在宣中所易物品以及对应的货商。“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好像对药材刺绣以及上等良米颇为感兴趣。”
“秋季囤货,年节前,卖给各地达官贵人?”
乔广陵摇摇头,“此人好像知道今年什么类型的药材和粮食会歉收一样,而且有些奇珍药材和精谷,不见得是盲目采买。就好像,吃定会有人喜欢一样。”
“花师说这个单子并不全面,因为行商行事了有一阵他才发觉,事后觉得不对劲,才开始着手让下面的人去查的。难免有遗漏,甚至也有可能不全是擎南的人做的生意。”
乔广陵点点头,“此事尚无头绪,不过军粮的事要收尾了,得赶紧让沈溟回来,我们的计划,需赶在腊月陛下寿诞前了结。”
北林挑了挑眉,随手拿了本书开始翻看。
乔广陵细心的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你这是什么表情。沈溟在江南,出了什么幺蛾子吗?”
“没,没有,就是江南甚美,御史大人乐不思蜀,的确需要催一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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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不思蜀的御史大人在三营公所脱身后,按原计划朝着观澜仓走去。但是沈溟不敢再去观澜仓了。
“大人要回城吗?”丁越陪同着,莫名把沈溟的心思看穿。
“嗯……陆大人和黄碚都在观澜仓,想必没什么差池。”
沈溟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即不想去观澜仓,也不打算回城。
“沈大人不要介意,这些将士们,是真心感谢大人的,刘七是个性情中人,今日他起了个头,不然大家也不敢直接到大人面前剖白。”
沈溟应对这小小场面本不在话下,倒不为别的,只觉得自己并非真正布局全局之人,不能心安理得的承受美誉。
“那你呢?”
“我?”丁越目视前方,“我当然也……”
“也同他们一样?”沈溟轻笑,“小丁越,你撒谎。”
沈溟牵着马,在前面走的漫不经心,丁越慢吞吞跟随。
不知道为何,丁越感觉有些许落寞,甚至连带看沈溟背影时,觉得那背影也蒙上了一层落寞。“不如,我带大人去一个地方。”
“也好,你带路。”沈溟雀跃转身。
丁越猝不及防,差点被雀跃的御史大人撞到。
“去哪?”
丁越翻身上马,“跟我来……”
午后天色稍晴,惠风覆面,丁越携沈溟在东城外绕道向北,直抵浮实山脚。
“大人你看,”丁越回头笑看沈溟,“就是这了。”
沈溟只觉山高林密,并未看到别的新奇之处,上下求索半晌,调动激情指着一处翘角飞檐道:“我看到了,就是那个山中庙宇吗?”
丁越淡然摇摇头,“不是,那是浮虚观,我说的就是这座山。”
爬山啊?难不成此山中有奇景?沈溟内心暗道,对丁越的心思捉摸不透,但是依然半步不离跟着丁越的脚步。
“此山名曰浮实山,御史大人方才在山脚看到的道观,叫做浮虚观。城内百姓缝节必拜。每年我都随指挥史和深姨来观内祈福。”
“此观灵验?”
“灵验与否不得而知,怕是只有有所求的人才知道。”
“你每年都来,难道没有为自己求点什么?”
“深姨替我求了啊。”丁越豁然一笑。
二人亦步亦趋,山路崎岖难行。沈溟心中揣着疑问,不防脚下,差点栽倒,恰是丁越眼疾手快,借了一臂之力,承托沈溟的腰腹。
“御史大人当心。”
“果然好护卫。”沈溟张口夸完人,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的问出心中疑惑,“姜大人府上与你家有何渊源?”
丁越面色无异,坦然道:“渊源么,大概就是我父亲曾是暮北军寒槊营的前锋将,我母亲则是巫马部族的女儿,暮北军用的战马均是出自巫马族,凭借这样的机缘,他们相识军中并生下了我。”丁越携起沈溟的手腕,“大人当心。”
脚下一片荆棘横亘,交织缠绕,把路当了个结实,丁越拉着沈溟寻了个稍稀疏的草木豁口钻进去,略费了点力,好歹是饶了过去。
“那荆刺扎进衣裳事小,划在身体上十分生疼,一不小心极易割伤脸。”丁越掸了掸衣襟,抬手示意沈溟继续往前。
“原来你母亲是巫马族的,这就可以理解了。”纵然习武,但是沈溟甚少进入这种深山密林,额间也沁出了些许汗。
“大人是说我的长相吗?”
“对,你的眉眼深邃,面容却较军中大多数男子白皙。”恰缝一岔路,沈溟直觉应该是往山顶。“所以你自小就养在姜府,蒙姜夫人照料。”
丁越立在原地,“大人,这边。”沈溟老老实实退下来,朝另一岔口走去。
“大人猜的没错,父亲常在军中,母亲来自巫马族,在戎平城没有熟人,好在深姨与我母亲相交投契,故而对我和我母亲照拂有加。天元十三年,北赖举兵进犯绥宁城,我父亲战死,母亲也在巫马族送马途中遇到了暴雪。”
天元十三年那场战斗,是姜长鹰真正成为暮北主帅之战,大程国谁人不知。当年胡蟾和赖食还是一国,其举兵进犯北边之城绥宁之时,高浪趁机入境,巫马族是暮北军战马供给地,当时战马损耗严重,又因雪路难行,族中许多人迁延在交战地,无法回到族里,有人甚至干脆就地换上戎装,上了战场。巫马族女人们扛起大旗,挑选战马,送到暮北战场。丁越母亲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彼时恰逢她回到族中探亲,听闻族中号召,当即加入送马的队列,却在返程途中遭遇暴雪。尽管那场仗赢了,但是这一队送马的巾帼英雄却长眠在了平戎和巫马族的边界之地。
“我父亲母亲永远留在那场战斗里了,深姨将我养大。所以我这辈子都会追随指挥史,追随姜氏。”丁越平静说完,二人已经停在了山中一静湖边。
夜幕将至,亏月高悬于空,秋风阵阵,扯着一片一片破碎无规则的云,把月的光亮遮遮掩掩。湖水反着清冷的月色,映着林间的森寂景致,让沈溟打了两个寒战。
“天快黑了,出过汗在这里会格外冷。”
沈溟尽量放松牙关,“景色这么美,就是这了吧。”
丁越欲张口,转念却含笑说,“不是,还没到呢。”
沈溟逡巡着湖光月色,喃喃道:“居然不是嘛?”
丁越忍不住笑意更浓,他知沈溟是个不愿扫兴的,一路所见都极给面子的先夸为敬,而此刻夸景致好八成是不想再走了。
沈溟被看穿,也不挣扎,抱臂坦言,“这里景色实美,我可没说假话,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不比这里更好,咱们改天再去吧。”
“大人也说谎。”暮色给予了丁越莫名的勇气,他直视着沈溟的眼睛,“你不是要走了吗?”
“……”
丁越绕湖而行,停在一缓坡处,这坡是一块天然巨石形成,顶面平整,丁越三两步跨上去,沈溟跟着,上去一看,居然还有石刻的案几。
“大人请坐,我去去就回。”丁越抄了跟木棍,飞身略过湖面,倏忽揭棍凌厉往湖心刺去,又在湖面水草探出处借了个巧力飞身回到石坡。
“野炊?”沈溟看着木棍上多了两条被扎了个对穿的鱼。
丁越利落生了堆火,把处理好的鱼架上去烤。就着火光,沈溟终于暖了身。
“这地方你常来吗,我看你熟门熟路的。”
“不常来,这里是山下浮虚观的道士开凿来玩的,两年前来祈福,五公子顽皮跑出来了,我和黄碚江出满山寻人,便发现了这个地方。”
沈溟点点头,侧目看向湖,围着篝火吃喝,看景赏月,的确是个绝佳的所在。
“大人还没回答我。”
“什么?”
“要走了?”
“当然。”沈溟脱口,倏忽想到方才这个问题之前,自己胡乱说了句什么。“呃,不过,来日方长嘛。”
丁越期待的眼神暗了暗,垂眸看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沈溟愈发难受,心道自己怎么回事呢。便小孩记仇似的说,“本御史的问题你不也没回答过。”
“你问。”
“……啊?”
“你现在问,我就答。”
丁越抬起眼,直视沈溟。
糟糕,怎么又变成自己难受了。沈溟莫名气恼,嘴上轻笑一声,“这鱼这么烤,味道能好吗?”
“……”丁越收回目光,本打算长久的盯着这鱼了,却仍旧占理的回了句“属下认为,鱼就得烤,烤透了味道才最好。”
沈溟却不再纠结鱼的问题,看着丁越喃喃,“原本挺乖一孩子,怎么瞧着挺倔的。”
丁越把条外焦里嫩的鱼递过去,看架势是非吃不可的。
沈溟接过,闻了一闻,“嗯,好像是很香。”轻咬一口,外皮焦脆,入口甚好,“不错。”
丁越稍有得色,把另一条鱼转了转,不料沈溟忽然扶住胸口,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丁越也不管鱼了,当即起身查看。“御史大人,你,你怎么了。”
“腥,有点腥。”
御史大人最怕腥了,丁越忽然想到。
少顷,沈溟平复了许多,毕竟第二口觉察腥味他就没再吃。他朝丁越伸了伸手。
丁越会意,解下水囊递过去。
沈溟仰头闷了一口。“怎么不是酒了?”
“我近日在粮仓当值,上面是布政史陆大人,我就没带酒了。”
这是怕给姜长鹰惹麻烦,不想让指挥史落人话柄。“水也好。”
丁越听完沈溟一如既往的随和,脸色却深沉了下去,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水也好,鱼也好。明明大人要水的时候我递的是酒,不想吃鱼我硬塞给了您,现在大人吃鱼占了腥气,想喝酒却只有水。”丁越忽然喃喃的说了一堆,悉数两个月来自己犯过的一些错,似有失落。
沈溟一滞,“那又如何。”
沈溟是从来不会计较这些的,相处下来,丁越怎会不知。丁越看着他,闷声而又真挚的说,“我的意思,沈大人不说清楚自己所想,容易让人拿捏不准。”
“……”丁越要说什么?沈溟知道,又好像不知。“我没有不说清楚啊。很多事情是源于误会,就像当初我没想到季鹰军小将士递过来的水囊里,装的居然是酒。”沈溟看向他,明眸满含笑意。“可是我后来觉得,酒也很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