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申签版》陌青青青

1、烽火北境，父子诀别

　　顾长渊在意料之外的时间地点，再次见到了他的父亲。
　　京城顾府，夜色沉沉，屋内光影浮动。门扉轻启，一阵夜风裹挟着寒意卷入，顾廷昭的身影映在昏黄灯火之中——战甲染尘，盔缨沉沉，战靴踏入房中时，带着风沙的味道，步步稳如往昔。他缓步走入，目光落向儿子，沉凝不语。
　　这一眼，仿佛过了许久。
　　一年前，十万胡骑南下，镇北军兵力不足，主力战术收缩南撤。顾长渊领两千精锐断后，屡出奇谋成功拖延敌军三日，却于卢阳城为保护尚未撤离的百姓陷入苦战，一日一夜，箭矢射尽，长枪折断，城垣染血，终至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在乱军中左脑遭受重创，所幸亲卫夜探废墟，从尸山血海中将他抢回，连夜护送回京，于家中养伤。
　　如今再见，床榻上的他素衣单薄，静静的半倚在迎枕上，瘦削的面容映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右肩塌落，手臂无力垂着，血气不畅，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他努力的挺直躯干，右腿却僵硬偏向一侧，轻轻抽搐着，双手交叠，左手不动声色地掩住微微蜷曲掌心向上的右手。

　　顾廷昭沉默片刻，迈步上前，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战甲碰撞，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响。他俯身，顺着儿子伶仃的手臂握住苍白的右手，捏了捏他瘦削蜷缩的手指，指腹沿着的经络缓缓按揉下去，掌心温热，手指有力，手法娴熟而克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
　　顾长渊微微一滞，右手的知觉已然迟钝，除了隐隐的麻木，其实感受不到太多温度。他抬眸看着父亲，目光沉静，未曾开口。
　　良久，顾廷昭缓缓道：“身体如何？”声音沉稳如铁，无喜无悲。
　　“无碍。”他垂下眼。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他未曾想过，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伤势。
　　顾廷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捏着他的手指，拇指轻轻按压着关节，感受着骨节间的滞涩。片刻后，轻轻点头，像是在认可这个答案。“你当日决意断后，护百姓撤离，镇北军上下皆以你为傲。”这一句，不似寒暄，更像是战场上的郑重认可。
　　顾长渊心神微震，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指尖悄然收紧。“……父亲。”他声音微哑，“您此次回来——”
　　顾廷昭郑重的看向他，缓缓道：“西南反了，立国号为辰。皇帝连发十二道金令，召我回京。”他顿了顿，“朔庭骑军趁虚进犯，朝廷却逼迫镇北军回防，我无力再守。” 话语平静，字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发白，胸膛缓缓起伏，声音暗哑：“那北境…”
　　顾廷昭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后，缓缓松开儿子僵滞的手腕，语气低沉：“北境……留不住了。”他守了二十年的北疆，终究，还是留不住了。
　　顾长渊的眉心倏然皱紧，胸臆间怒意翻涌，齿间微微收紧：“君主昏庸……朝廷腐朽至此，竟要让镇北军放弃北境.”
　　顾廷昭沉默，他知道儿子会不甘心，他自己又何尝甘心？可他已做出了决定。

　　这十二个月，身为镇北军主帅，他一面与朝廷周旋，一面死守北境，试图为中原最后的屏障搏得一线生机。然而，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异变突起——西南骤乱，辰国割据自立，战火迅速烧向京畿。朝廷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皇帝惶然不安，朝堂纷乱不休，却束手无策，只能连发十二道金令，召镇北军回防，拱卫京畿。
　　十二道金令，字字催命。
　　那日的北境军帐秋风萧瑟，他立于高处，远望漫天烽火，耳畔尽是战马嘶鸣与边城的风声。此去北境将再无兵力可守，而京畿之战，亦不知能否挽回一线生机。可他终究无法抗旨。镇北军整装南归之日，铁甲映天光，军阵森如山，战马低嘶，旌旗都只沉默的飘扬。

　　“我会让秦戈送你去十里长山，明日就启程。”他声音平稳，不容置喙。
　　闻言，顾长渊猛然抬眸，目光锋锐如刃，直直地望向父亲：“那你呢？”
　　顾廷昭避开他的目光道：“为父自有该做的事。”
　　他在回避。
　　顾长渊的心猛地一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胸膛起伏加重，下意识想要撑着床榻坐起，却又被右侧狠狠拖拽回去。顾不上理会歪倒的身体，他喘着气，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父亲，北境一守二十载，镇北军数次上书求援，朝廷可曾理会？”
　　无人回应。
　　他的呼吸越发沉重，胸腔起伏如潮，眼底翻腾着无法遏制的怒焰：“前年的粮饷扣发，冬日兵卒冻死城头，皇帝可曾过问？！去年兵员折损，战马无补，父亲亲自进京请调，朝堂争论三月无果，若非您以军权相逼，那群庸臣如何肯拨一兵一卒？！”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划破沉寂，露出鲜血淋漓的现实。
　　顾廷昭仍未出声。
　　于是，顾长渊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加激动起来，右侧嘴角难以控制地抽搐着，言语也因僵硬的肌肉而逐渐含糊。可他无心顾及，仍旧咬紧牙关，声音嘶哑：“如今北境尚存，他们便下令弃守，让百姓何去何从？！顾家血战二十年，还不够报答君恩吗？！”
　　怒意翻腾，灼烧着理智，他撑着左手，指节深深扣进床沿，咬着牙硬生生将自己从迎枕上拖起，想要挺直脊背，直视父亲。可是，下一瞬，细微的唾液顺着右侧嘴角缓缓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在素色的中衣上，透出淡淡的水渍。
　　他没有察觉，可顾廷昭看到了。
　　这位父亲沉沉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深不见底。他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无力垂落的右臂，心底沉沉作痛。二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战士浴血厮杀，见过兄弟倒下，见过尸骨铺满城墙，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愤怒都无法起身倾泻。
　　他闭了闭眼，待到顾长渊语气稍缓，才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朝廷昏庸无能，决策反复，早已不配天下军民为其卖命。"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但，先帝待我恩重如山。”
　　顾长渊猛地一震，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身体终于力竭，倒回软枕。
　　顾廷昭缓缓扶着他躺好，声音低而有力：“我出身寒微，若非先帝信任提拔，断无今日之功名。先帝信我、倚重我，容我执掌北境，而非任宦官掣肘。如今王朝虽已腐朽，但我既承先帝之恩，便当履行职责至最后一日。”语调平缓，却透着一股无可动摇的意志。
　　顾长渊呼吸微沉，左手下意识地收紧了被角，眼神微微颤动，话已至此，他明白父亲心意已决，这件事无可挽回了，可仍然不甘：“那我留在这里帮你，
　　“你活着，比与父亲同死更重要。” 顾廷昭说得平静，却不容拒绝。他停顿片刻：“再者，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上阵，便是勉强留下，也只能拖累大军。”
　　拖累。
　　顾长渊的指尖颤了颤，目光落向自己的身体----手臂因为刚刚的情绪波动僵硬的蜷缩在胸口，时间还不足一年，手指却苍白细瘦的搅在一起，像是已经枯萎了。胸口沉闷如坠重石，他的左手忍不住探向右腕，在宽大袖袍下悄无声息地收紧，用尽力气掐住，仿佛要将掌心的骨骼生生捏碎。可它依旧毫无反应，死寂、冰冷，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痛觉都不明确。
　　他垂眸盯着它，眼神沉沉，愤怒、痛苦、不甘翻滚交错，最终，只余无力。
　　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他的右手已废，如今连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可还是不甘：“我可以学着适应，我可以辅助军务——”嗓音已不似刚才那般锋锐，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竭力寻找一丝生机。
　　顾廷昭却只沉声打断他：“战场之上，没有时间等你适应。”
　　顾长渊的喉头一紧，闭了闭眼，缓缓松开左手，而那只右手依旧蜷在他心口上。
　　屋内沉寂片刻，顾廷昭再度开口：“我与陆兄虽立场不同，但相交多年，彼此敬重。如今世势动荡，十里长山倒是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之处。你去那里，他会替我好好照拂你。”他早已深思熟虑，说的很慢，语气不容置喙
　　“此事就这么定了。”说完，他沉沉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起身，转身欲走。

　　分别来的如此突然，顾长渊的呼吸一滞，左腿蹬在床榻上，用尽所有力气探身去父亲的衣袖，然而——“砰——！” 他骤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顾廷昭的脚步微顿，沉默了片刻，指节微微收紧，却终究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你好好活下去，来日自有我们父子相见的时候。”
　　话音落下，他踏出房门，甲胄的光在烛火下微微闪动，旋即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本文仅为申签版本，留给其他申签咕咕参考，大家喜欢的话麻烦支持专栏正文呀。